墨雨与玄熠闲话间,突然,有太监尖声划破了平静的夜空,“太皇太后赐除夕之赏赐到,懿旨今日大雪路滑,不必去慈孝宫里谢恩。”
玄熠半支起身,懒洋洋地喊道:“小东子,打赏来送东西的内监,说明儿朕带隆儿过去。”
话音刚落,墨雨就推了推玄熠,黛眉微颦,道:“皇上,不亲自接了,好吗?”
玄熠搂着墨雨,沉吟道:“老祖宗是这宫里最睿智的人,她一定会连咱们去的时间都拿捏准。”
停顿了一下,玄熠突然批衣起身,给炭盆里加了几片竹叶,顿时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清新香,他复回到墨雨身边,迟疑了一下,淡淡道:“你知道隆儿的身份罢?”
墨雨也支起身,一头青丝散乱地披着,他浅笑着挽了几下,道:“他是太子,陛下的孩子。”
玄熠随即摇摇头,清冽道:“不,朕要说的不是这个。”
墨雨静静凝望着玄熠,心下微动,这些日子来,他从未主动问过那个女子,而玄熠也未曾主动讲诉过。不是没听过他们的碎语,听说过他们是是青梅竹马,婚后也是举案齐眉,日子过得非常甜蜜,只是四年前太子妃撒手人寰,至此皇上再未曾娶亲。今日贸然提起,总是能牵动心里一丝凄楚,不知陛下是否真的爱过她,也好奇着那是个什么样的女子?也如他一样,奋不顾身的嫁给了陛下。
玄熠坐在龙榻边,望着红烛出神,良久,声音中带着一丝嘶哑,道:“她小字,汐蕤,太皇太后的长公主的嫡亲女儿,跟朕是表亲,那一年家宴上,她身着一袭碧色散花水雾绿草百褶裙,端着杏仁糕撞到了朕,在看见朕的第一眼,她害羞脸红,后来她偶尔会躲在长乐宫的门后,偷看朕练武。后来太傅遇害,朕的地位岌岌可危,第一件事,便是她和亲,以争取到太皇太后的庇护。大婚之夜,朕只临幸了她一次,就有了隆儿,汐蕤临终前恳求朕一定要把她忘记,求朕一定要善待隆儿。朕一向讨厌阖墙之争,有了隆儿,便不愿再立后妃。”
长久的沉默,泰和殿里一片寂寥,静地可以听见落雪的声音,奈何流年,繁华与落寂,随着岁月淡淡的墨迹,突显感伤的凌乱,纠结刺心的冰凉。
墨雨清婉道:“皇上,我不在意那些。”
玄熠扭头,认真地看着墨雨,带着叹息道:“朕今生负了汐蕤,但是不想负了你。”
墨雨轻轻握着玄熠的手,水眸含着薄薄雾气,道:“只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
玄熠眸间染上浅浅的柔情,他抱紧墨雨,轻轻地吻着,小心地落下一个又一个吻痕,抱着墨雨又一次堕入迷/情的漩涡,红烛摇曳,又是一夜。
第二日大雪方晴后,安静的慈孝宫里,佳木凋零,琉璃瓦在日光熹微中金碧辉煌,朱红高墙映白雪,檀香袅袅,幕烟点点处。
玄熠牵着隆儿带着墨雨,笔直的身躯,彰显着不可一世的帝王气概,一行人迈进了慈孝宫的大门,一边一袭青红披风的墨雨,微微察觉陛下的步伐很稳,很轻,却很坚定。
冬风的寒冷撩起正红色富贵凤尾金纱门帘,太皇太后一身富贵齐天牡丹玄金色烟纱朱霞罗衣,逶迤拖地蜜色绣纹金丝裙,低垂鬓发斜插镶嵌珍珠碧玉步摇,鬓角若隐若现几缕华发,此时她正倚在美人榻上,静静地翻阅着一卷《孟子》。
隆儿一看到太皇太后就撒欢地跑过去,匆匆忙忙行了礼,就如猴儿一样,扭在太皇太后身边,伶俐地说道:“老祖宗,隆儿好几日不来了,特别想念老祖宗,隆儿过得很好,老祖宗过得可好?”
太皇太后懒懒一笑,拢了拢一头青丝,嘴角含着丝丝笑意,摸着隆儿的软发道:“几日不见,还长高了许多,老祖宗很好,见到隆儿哪里都好。”
玄熠带着墨雨行过礼后,他瞥见小桌上的茶水,便笑了,太皇太后一直在宫里最精明的人,他在五年前就领教过了,如今是是非非依旧逃不过她的眼睛,甚至自己带着隆儿的来意,早已清明了吧!想到这层,当下便朗声笑道:“朕也许久不来,怪想念皇祖母的,不知给孙儿留什么好吃的了?”
太皇太后的目光落在玄熠脸上,微笑道:“哀家给皇上和隆儿留的菜在偏殿,若是没用过早膳,就带隆儿过去吧!”
言外之意已经下逐客令,玄熠明白太皇太后是想要留墨雨长谈,不免担心地瞥了墨雨一眼。
太皇太后的声音从大殿传来,氤氲得有些不真实,她像一口并未失去锋利的刀刃,清冷里带着威严:“皇上,哀家老了,就想图个清静,不想再出什么岔子,不会管多管闲事,儿孙自有儿孙福,哀家只想留他说说话。”
玄熠心里一阵轻轻战栗,若是太皇太后想杀墨雨,哪怕自己在他身边也没用,但是既然皇奶奶已如此说,就是她还能留下墨雨,顿时沉默得没什么表情,他抿下了嘴角的一丝担忧,带着隆儿毕恭毕敬的跪拜之后,便退下了。
墨雨在玄熠一干人走后,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复行了三跪九叩的大礼,镇定有礼道:“墨雨初次拜见太皇太后,再拜请安,太皇太后凤体安康,福泽万代。”
太皇太后也不叫墨雨起来,淡淡一笑,却似有包含一切,冷淡中透出一股华贵之气,道:“抬起头。”
墨雨盈盈福身,目光恭顺地依言抬头。
太皇太后微微颔首道:“果然是好俊美的模样,难怪皇上喜欢你,不过,倒也很懂事,起来吧!”
墨雨闻言轻轻起身,玄熠说的不错,太皇太后果然如一把犀利的宝刀,光是她明明自若的目光,就宛如刀片割得一样不自在,此时只能一切谨慎、恭顺为上策,他低头红着脸,一言不发地站在哪里。
太皇太后端起一杯碧螺春,轻轻抿了一口,道:“可会写字?”
墨雨柔顺道:“墨雨略懂诗书,只是字迹拙劣,许不会入太皇太后的眼。”
太皇太后饶有兴致地缓缓点头,有些和蔼道:“那就经常来坐坐,给哀家抄写些经文罢!哀家老了,想抄写总是力不从心。”
墨雨温婉一笑,毕恭毕敬道:“若是太皇太后不嫌弃墨雨笨拙,墨雨愿意尽心尽力服侍太皇太后。”
太皇太后闻言微微侧目,细细打量了墨雨几眼,和蔼道:“那就给哀家抄点经文再走吧!”
早有宫女铺好宣纸,磨好青墨,上等的狼毫毛笔,墨雨静静坐在窗边,很快,一行柳体楷书便笔画简爽地跃然于纸上。
许久许久,手边云雾茶带着青青的色泽,弥漫着清逸的浅香,檀香的气息渐渐迷离了墨雨的眼睛,他凝望着似睡非睡极其疲倦的太皇太后,她眼角密密层层的鱼尾纹里藏着浅浅的哀伤,心下慢慢滋生一股淡若无味的落寞,红颜未老恩先断,斜倚熏笼坐到明。后宫里的女子都是如此,甚至还有像皇上母妃那种,为了自己孩子的前程,最后香消殒命,手中毛笔虽未停下,心下却泛起一丝说不出去的寒意。
一卷经书很快抄好,墨雨小心吹干磨痕,待走近太皇太后身侧,才发现她已然入睡,一脸倦怠。
墨雨轻轻拿起一旁的软被,盖在太皇太后身上,刚要退下,只听一个清冷的声音道:“你很纳闷为何哀家会留下你吧?”
墨雨施施然转身,天青渲睫末端低垂,清浅一笑,道:“墨雨身为男子,不可能怀有子嗣,既可保隆儿太子之位,又可避免阖墙之争,即便有流言蜚语,也不足为虑。”
太皇太后眼里闪过一丝玩味,不由细细的打量起眼前这人,缓缓点头道:“你倒是都了解得很清楚。”
墨雨一头青丝浅浅绾了发髻,此时溜下几缕搭在锁骨处,他抬起宛若秋水含烟的丹凤水眸,温婉道:“墨雨也觉得如此尚好,此生墨雨只想陪在陛下身侧。”
绫罗锦帐里熏着淡淡檀香,烟雾在香炉里袅袅升起,聚散分合,太皇太后睁开眼,清冷道:“哀家喜欢聪明人,眼下皇上不立后,出不了大乱子,只是你也该为以后打算打算,哀家倦了,你自己回去罢。”
太皇太后一番漫不经心的话,如一盆冰水把墨雨从头浇到脚,心里慢慢滋生了一缕寒意,果然,一旦玄熠镇不住那些虎视眈眈的大臣,那么他是一个红颜祸水的冤魂。
走了许久,来到龙首渠边,此时墨雨一袭一身色赤金朱红绣龙凤尾衣,长群及曳地,他眸光流转的淡淡阴影下,浑然天成的书卷气质略略带着忧伤,如幽幽盛开的墨梅,从骨子散发出疏离寂寞,风卷起一层薄雪,把他显得如入画中,仿佛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飘兮若流风之回雪。
墨雨黯然地想着,连博远和卿琦都不能接受他的身份,何况是其他诸大臣呢!若是靖康王打着清君侧的名义,那么他是首当其冲的理由,想到这里不禁倒吸一口凉气,原来这一切都是策划好的,也许更早之前,靖康王就谋划了这一切,包括五年前吗?真的是偶遇吗?
清风扬起他的衣袖,雪花落在他的指尖,转瞬消失,自己是否像这雪花一样,待到春风拂面,便会蒸发得无影无踪。
一行清泪划过脸颊,墨雨低昵道:“皇上,墨雨不怕粉身碎骨,但是,你能忘掉墨雨吗?”
☆、第25章 十二楼中月自明
龙首渠边冷风入衣,墨雨站在雪中如幽幽盛开的墨梅,他丹凤水眸里氤氲上一层水汽,良久,一个声音卑微响起:“小主,你站在雪地里大半天了,跟奴才回去罢!”
墨雨转过头,望了一眼黄东子,清婉道:“什么时候开始跟着我的?”
黄东子谦卑地笑道:“奴才一直在慈孝宫门口候着,小主一出来,就跟在主子后面了。”
墨雨点点头,一行人往回走,黄东子低头看着路,小声道:“小主,奴才说句不该说的话,这男风历朝历代都有,也不是到咱们万岁爷这首创,若借着万岁爷情深意重这点做文章,也能自保啊!”
墨雨听到这话,就收住了脚,他垂低着眼帘,定定地思量片刻,随即温婉道:“黄公公,多谢你的提示,墨雨会记在心上。”
黄东子卑微一笑道:“小主这么说,真是折杀奴婢了。”
很快就走到泰和殿,远远就听见玄熠爽朗的笑声:“哈哈哈哈……博远以后不要忽闻河东师子吼,拄杖落手心茫然啊!哈哈哈……”
刚掀帘子进去,只见玄熠身着碧天一色金丝团龙的家常衣裳,与卫博远和李卿琦并坐聊天,隆儿坐在下首大口小口地吃着一碗糖蒸乳酪。
玄熠瞧见墨雨,招招手,笑容爽朗道:“博远要跟柳家结亲了,哈哈哈……他这匹野马如今也要上套了吧!哈哈哈……”
卫博远满头黑线,蹙眉道:“陛下莫要再拿臣开心。”
玄熠瞧了瞧卫博远手中拿着的*竹骨的扇子,道:“你大冬天还拿什么扇子,跟你家老爷子默默反抗吗?”
李卿琦从荆州回来之后,神采奕奕的精神状态都与过往不同,他嘴角漾起淡淡笑意,道:“卫兄,日后恐怕再不能去青楼楚馆厮混了吧!”
玄熠哈哈大笑道:“卿琦,他肯定没去过。”
卫博远咬咬嘴唇,不平道:“在座的谁去过?”
顿时玄熠和李卿琦就不笑了,尴尬了片刻,就听隆儿咬着桂花糖蒸栗粉糕闷声道:“我去过。”
众人一下子就笑得打跌,玄熠沉声笑道:“你小子若是敢去,看朕不打断你的腿。”
卫博远戳了戳隆儿额头,笑道:“你去的是青禾纸铺。”
玩笑间,突然一阵风袭来,玄熠听闻声响,突然起身道:“朕出去一趟。”
黑暗处,一袭黑衣人半跪在地,低低道:“回禀皇上,老大和王爷失去了联络,大雪封路,我们遭到攻击之后,就不见了两人踪影。”
玄熠眼眉一挑,冷冷问道:“谁主张让继续赶路的?”
黑衣人低低道:“王爷。”
玄熠死死捏了拳头,指节发白,镇定了一下,他又道:“回来多少人。”
黑衣人话间有些颤抖,道:“回皇上,只有纤离没能回来。”
玄熠回复他惯有的天子威严,缓和了一下语气,道:“寒星,能带回这么多人也是你的功劳,修云不在,你最近帮朕管着点,塞北雪大,你们去领赏吧!”
黑衣人伏地道:“谢皇上。”迟疑一下道:“不用派人去找王爷吗?”
玄熠转身便走,声音远远传来道:“老五不敢出事,否则朕饶不了他。”
待皇上走后,泰和殿中有丝突兀的尴尬,很快李卿琦清明如天光云影般温和的目光在看见墨雨的瞬间,就变成了乌云密布的苍穹,冷声讽刺道:“鱼从游是鱼之乐,子从游可谓同鱼乐?”
墨雨水眸一扬,目光炯然,道:“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鱼之乐”
李卿琦冷笑一声,道:“我非子,固不知子矣;子固非鱼也,子之不知鱼之乐。”顿了顿,若有所思地瞄了墨雨一眼,清冷道:“人之情,出言则欲听,举事则欲成。是故智者不用其所短;而用愚人之所长,其有利者,从其所长也;言其有害者,避其所短也。”
墨雨微微露出了一个倾城的笑容,笑容里却带着难言的忧伤,清浅道:“子非鱼,如何知吾心?”
李卿琦定定地看着墨雨,冷厉道:“吾非你,却知,知道者必达于理,达于理者必明于权,明于权者不以物害己。”
墨雨美目一扬,轻启唇角,一字一顿道:“待汝知何为,直教人生死相许,便知吾心。”
李卿琦听罢面色十分不好,他冷眼看着墨雨,盯得后者有些发毛,突然,他冲着卫博远一抱拳,冷冷道:“执迷不悟!告辞。”说罢,便离开了。
隆儿嘴里塞满了梅花糕,他舔舔胖乎乎的肉爪,疑惑地问道:“父妃,你们说的是什么啊?隆儿听的脑子都打结了,少傅,你听懂了吗?”
卫博远慈爱地用绢巾给隆儿擦了擦脸上的碎渣,微笑道:“你父妃和李卿谈论的是《庄子》,等你长大才能读。”
隆儿举起茶杯,抿了一口,无意间望着墨雨,拉着他袖子道:“咦~~父妃,你哭了吗?”
墨雨赶忙用水袖擦拭了一下眼泪,清清喉咙,温婉道:“父妃没哭。”
隆儿嘟起嘴,愤恨地瞪着门,气鼓鼓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