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文颓然地垂下手去。沈青痛苦地望了他一眼就转身走开了。嘉文慌忙上去拉住她说:“不要走,求你。”
沈青一把甩开了他。他趔趄了一下,跪在地上哀求道:“求你。”然而她却再也没有回过头来看他。一阵疾风突如其来地吹过,他眼睛里一阵涩涩的疼。
。
一个下午,梁小祯从体育馆走出来的时候,沈青和嘉文分手的传闻忽然传进了她的耳朵里。她呆立片刻,匆匆赶回了宿舍。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刚刚听闻消息的那一刻,自己并没有感到多少欣喜,心中反而满是担忧。她心情忐忑地打了电话给嘉文,他果然没有接,她于是愈加地忧心起来,来不及换下运动衣就出门打车去了沈青和嘉文的公寓。
来到公寓门前时,她诧异地发现门竟是虚掩的。她试探着推门进去,一股夹杂着酒精气味的污浊空气向她迎面扑来。客厅里拉了窗帘,光线有些昏暗,室内的灰尘在透过窗帘缝隙照进来的阳光里飘舞着,一堆酒瓶乱七八糟地倒在客厅中央的茶桌上。她屏住呼吸走上前去,一不小心踢到了掉在地上的酒瓶。嘉文听见声响急忙从沙发上起身,声音虚弱地喊了声:“青青。”
他转过身来的一瞬间,梁小祯的心脏不可抑制地抽搐了一下——她所爱慕的那个双目清明、气质干净的男孩,此刻正蓬头污面、神态颓靡,眼底两抹重重的黑眼圈,脸颊也已深陷下去,看上去就像一个对生活失去希望的囚徒,又像一个垂暮之年的老人。这才不过数日,他究竟经历了什么?
就在她呆呆地看着嘉文的时候,嘉文也茫然地盯着她看了一会儿,而后终于明白过来站在自己面前的人不是沈青,眼里的神采瞬时又黯淡了下去。
“嘉文,你这是怎么了?”梁小祯在他身边坐下,心疼地抚了抚他的头发。
嘉文没有做声,只将双手搭在膝上,深深地垂下了脑袋。梁小祯难过地握了下他的手,起身去洗手间拧了一条湿毛巾过来帮他擦起了脸。擦完了脸,她又脱下他身上那件污迹斑斑的衬衫,帮他擦起了后背。嘉文一开始并无抗拒,然而当她的手碰到他的胸前时,他却突然抓住了她的手腕,死死地盯着她说:“是不是你?”
梁小祯被吓了一跳,慌乱地问说:“你在说什么啊?”
“是不是你把我和青青的事说出去的?”他手上的力气简直要将她的手腕折断,眼里的神情几乎是仇恨的了。
梁小祯害怕得厉害,一边拼命地摇着头,一边带着哭腔说道:“不是我,不是我,我怎么会背叛你呢?我那么喜欢你。”
嘉文默然地看着她,终于松开了手,眼睛里又变成了一潭死水。梁小祯擦掉自己脸颊上的眼泪,又拿起毛巾帮他擦起了身子,然只擦了一会儿,就忍不住趴在他身上大哭了起来。
“嘉文,你不要再等她了,也不要再这么伤害自己了,你就算遍体鳞伤了她也不会回来的,她已经不要你了。跟我在一起吧,我爱你,比谁都爱你。”她紧紧地抱着他,如同舔舐一般地亲吻他。
嘉文没有拒绝,毋宁说他脸上什么表情都没有。她于是又褪下自己的衣衫,将自己的胸口贴在他的胸前,嘴唇贴在他的唇上,几近虔诚地说:“你要我吧,这身子一直是干净的,除了你它谁都不属于。”
她浑身颤抖地将自己的右手伸入他的胯|下,那里低垂而静止,如这身躯一样毫无反应,就如同死去了一般。
她绝望地停下来,穿好衣服,眼泪流得静悄悄的。
。
梁小祯来到沈青的宿舍时,沈青正伏在书桌上写着什么,见到她来,脸上并无多少惊讶。
“你去救救他吧。求你。”梁小祯哀求着眼前这女人,心里难受得几乎哭了出来。
然而沈青眼中却依旧没有任何波澜,她突然觉得那个词实在是滑稽和可恨极了:为什么所有的人都想要拯救他人?为什么所有的人都要别人来拯救?救世情结简直是这世界上最愚蠢的东西。
“我哪里拯救得了别人呢?我连自己都拯救不了。”她淡然地说了一句,将那女孩儿赶了出去。
这天傍晚,沈青给那个曾经百般讨好自己的齐扬打了一个电话。
“帮我离开这个城市吧,我也会帮你从父亲那里得到你想要的东西。”她提议说。
“好。”那男人没有多做犹豫就同意了,末了又补充了一句,“其实,我对你也不是没有感觉,我心里还是挺喜欢你的。”
“是吗。”沈青挂断电话,向窗外看去:远处最后一抹云霞正消失在淡墨色的天空里。
黑夜一点点地占据了这城市。
作者有话要说:
、日光(3)
一天早晨,嘉文醒来时外面正下着雨。前一天晚上没有关窗,屋子里的空气潮湿而黏腻。他仰躺在床上,感觉自己像一个溺水的人慢慢沉入水底,一股沉闷的窒息感也随之向他压了下来。
他又听了片刻的雨声,决心起床给沈青写了一封信。他踉跄着走到书桌前,花了五分钟的时间从抽屉里找了一支蓝色墨水的钢笔和几页白色信纸。他将信纸平整地铺展在桌上,在左上角认真地写下了沈青的名字,身体的虚弱使他的右手抖动得厉害,纸上的那两个字看起来歪歪扭扭的。他于是将那页纸揉成一团扔在地上,在下一页信纸上重新写了起来:
“青青,
你离开我已经21天了,这座空荡荡的公寓依旧像坟墓一般寂静。这段时间,除了等你,我什么都没做。悲伤和绝望如蛀虫一样侵蚀着我的生命,我已像一个老弱的病人般什么都做不了了。
自从你走后,我的胃又开始痛了,也开始一日日做着那个身陷沼泽的梦,每天早上醒来时我都觉得自己已经死去,轻飘飘的灵魂在天空里漫无边际地飘荡着,腐败的肉体却依旧毫无知觉地躺在床上。昨天半夜,我睡到一半时突然痛醒了,胃部剧烈的绞痛和灼烧感让我几近虚脱,我爬到床下,在抽屉里找了胃药哆哆嗦嗦地服下,可是那股剧痛却丝毫没有缓解。我蜷缩在地板上,突然明白过来,这疼痛似乎并不是来自我的胃里,而是来自比那更深的某个角落里。最近,我越来越无法分辨肉体的疼痛和心中的苦痛了。我觉得,我大概已经坚持不下去了。
我是多么希望我能继续等下去,然后有一天你突然推门走进来,再像以前那样拥抱我,亲吻我,温柔地对我说:“我回来了。”可是现在这希望却渐渐在我心中变淡、消失了。我已经无法再忍耐了,所以,我决定用某种方式结束这一切。
三天后,我会在两年前我们重逢的教室里等你,我会一直等到天亮。如果那个时候你还是没有回来,我就会自杀。
如果我真的像这样懦弱地死去,你也不必觉得愧疚和懊悔,因为这是我自己的选择——如果我不能像个真正的男子汉那样忠正勇敢地活着,至少让我为爱情而死。
如果我像一个殉情者一样死去,我同样也不会怨恨你。因你是发生在我人生中最好的事,我对你从来都只有无尽的依恋和感激。谢谢你让我相信,像我这样的人也可以期待明天的太阳。只是,我就像那克里特岛的伊卡洛斯,因为向往光明而飞得太高,最后被太阳融化了蜡做的翅膀。'1'
如果我像天鹅一样在歌声里死去,'2'请为我唱起小夜曲,戴上这泪水浸洗过的花冠吧。路很长,但我不会空手而归;深夜漆黑一片,但你就是照亮了这黑暗世界的火光。'3'
再见了,我的师长,我的朋友,我的爱人。一千次吻你。
嘉文。”
写完这封信之后,嘉文才意识到自己并不知道沈青的通信地址,于是又将信抄进了电子邮件里。发完那封邮件,他觉得自己的身体似乎略微轻松了些,便又提笔在纸上写起了接下来要做的事情。
他之所以决定再等三天,就是因为想到,如果自己真的会死的话,至少要在死之前完成那些自己一直没有做完的事情。然而当他真正开始去做那些事的时候,却发现自己根本不需要三天的时间。事实上,他第二天下午就已经无事可做了,只好又像之前一样,静静地躺在床上等待明天的到来。
。
沈青回到上海之后没多久,齐扬便托人介绍她去了一所大学的英文系做讲师。不过因春季学期已结束,她暂时只去学校办理了一些人事方面的手续,需等到秋季学期开始后再入职。父亲对于齐扬这种不计前嫌的收容和帮助很是感激,经过了一次家庭聚会之后,这个他从前“不太喜欢的有些圆滑”的男人,就成了他口中“大有可为、早就有意提拔”的青年才俊。于是齐扬很快升迁,并即刻调回了总部,他与沈青的婚期也被匆匆定了下来。
从这以后,这男人不论参加父亲公司里的任何社交活动都喜欢带她一起去,父亲也因此对他越来越有好感,时不时就在她面前说,她能嫁给齐扬是她的运气。
每每此时,她都会沉默不语,虽不刻意迎合,却也不会像以前那样将厌恶表现在脸上。自从那日她与齐扬一起离开香港,她就已经决定接受自己的命运——她想她应该一定会被介绍去某所大学里教英文课,然后在一年之内跟这个男人结婚,两年之内生子。而后这男人十有八|九会出轨,她因为觉得麻烦也多半会假装没有发现,最初勉强维系着两人关系的新鲜感也不复存在,他甚至都不想再碰她,可是为了自己的前程考虑他又绝不会跟她离婚,于是继续与她待在那个名为婚姻的空壳子里互不干扰地生活。她那时应该依旧没有自杀的勇气,而只能独自待在自己静止的人生里,听时间的齿轮机械地向前走着,直至一个迟暮之年的黄昏,死于疾病和衰老。
这段人生里的每一帧,在那班飞机降落在虹桥机场的跑道上时就已经被设定好了,眼下她不过是像等待一场电影一般地等待所有的剧情依次发生而已。
好在当她决心接受这人生时,一切剧情的发生就没有那么难以忍耐了,除了那男人试图吻她的时候。她发现自己即便已与嘉文有过那么多的肌肤相亲,也仍是无法适应男女之间的亲密关系——她所适应的只是嘉文一个人而已,而那男人的碰触却只会让她觉得反感和恶心。这反应完全是生理性的,既无法抑制,也不会随时间而消失,因而她只好尽量避免与这男人的私下会面。
晚上的时候,她会以自己睡眠不好为由坚持与他分房睡;白天,她则一整天躲在市立图书馆里。然而,只过了几天,那男人就开始频繁地来图书馆接她回公寓,她无奈之下便开始在这城市里漫无目的地游荡。她有时会去公交站随便搭一班公交,选一个靠窗的位置,看着窗外倒退的风景坐到终点站。有时也会沿着某片街区一直行走,走累了就坐在树底的长椅上看会儿书。她每天行走的路线都不一样,因而她从来都不知道自己会走到哪里。有一天,她就这么走着的时候,意外地走到了从前工作过的那家语言中心的楼下。她木然地望着眼前这座高高的写字楼,呆立片刻,去附近的花店买了束太阳菊,搭电梯径直去了楼顶。
时间是五点一刻,写字楼里的人们仍在自己的工作里忙碌着,顶楼的天台上空无一人。沈青走到天台的边缘,隔着楼宇的森林,看见夕阳的倒影摔碎在波光闪闪的黄浦江上。她在那里凝神眺望了片刻,翻过栏杆,站在了天台边缘的外侧,一阵眩晕感顿时向她袭来,她的视线也变得晃动起来。她俯瞰着脚下那些匆匆移动的影子,想象起五年前那女孩儿从这里跳下去时的样子。从这里向下望去,生与死之间只有几秒钟的距离而已,究竟是怎样的绝望才能战胜这近在咫尺的死亡的恐惧向下纵身一跃呢?她终究是做不到。
她越过栏杆下来,将手中的太阳菊放在了边缘的角落里。就在这时,她忽然看见了刻在栏杆上的那句话:
Love is colder than death。
这是德国导演法斯宾德所导的第一部电影的片名。那是部歇斯底里的喜剧片,当年她曾与唐雪一起看过。她因片子里混乱的对白和对女性的歧视而心生厌恶,唐雪却看的津津有味。看完后,那个美丽的女孩儿起身走到窗前,相似的夕阳也如现在一般在她身后坠入了闪着金光的黄浦江。沈青记得她曾对她说了什么——她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忘记了,而今她却终于想起:
“爱情比死亡更寒冷。若有一天我死去,一定是因为爱情。”
这句悠悠的话语自时间的河流里溯流而上,在她脑中激起波涛一般的回响,那股沉寂已久的悲伤的思念也瞬时将她俘虏——她想念这女孩,也想念她遥远的恋人。
她跪倒在地上,一时哭的停不下来。
。
这天晚上,沈青回去齐扬的公寓时已接近10点,刚一进门,齐扬就一脸关切地问她去哪里了。沈青低垂着头,没有回答,径自回了自己的房间。齐扬见她双眼红肿,神色忧郁,心想她今天兴许遇见了什么不好的事,忙也跟了进去。
“青青,你这是怎么了?”他在她身边坐下,语气温和地问说。
沈青依旧默不做声。
齐扬犹豫片刻,抬手抚在她的面颊上说:“青青,我都已经是你的未婚夫了。不管发生了什么事,让我跟你一起分担好吗?”
沈青虽然仍是毫无反应,却也没有像之前那样对他的碰触百般抗拒,他便又用另一只手揽住了她的腰,轻声说:“我真的很担心你啊。”
沈青还是没有拒绝,他于是试探着侧过身去亲吻了她,发现她并没有推开他,终于大胆地将她压在了身下。过往的经验使这男人坚信,女人精神脆弱时最容易给男人可乘之机。虽然这行为有违君子之道,但这女人实在让自己等太久了。
他焦躁地吻着她的脖颈,右手隔着衬衫急切地抚摸她的腰肢和胸乳,然而她却依然僵硬得如同一具尸体,没有半点的回应。直到他要褪去她的衣衫时,她才终于语气阴冷地说了句:“我杀过人。”
这句话实在突兀,在这静谧的黑暗里显得尤为惊悚,齐扬登时惶恐地停在了那里。
“五年前,我杀了我最好的朋友。”沈青幽幽地说。
“怎么可能?你是骗我的吧?”齐扬从她身上翻下,惊恐地看着她。
沈青没有理会他,依旧直直地盯着天花板,像是自言自言地说:“那个时候,她跟一个还在读高中的男孩相恋了,两个人相差八岁,可是他们比我见过的任何一对恋人都要相爱。只可惜,没过多久他们的恋情就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