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脑中蓦地掠过一个人的面孔,慌忙从地上爬起来朝橡树公寓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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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父敲开阿甘的房门时,阿甘脸上一副惊讶的神情,不过马上便十分高兴地问道:“神父,您找我有什么事呀?”
神父没有理他,径直走进那个像是垃圾场一样的房间翻找了起来。阿甘立刻变得有些警惕,大步跑上去拦住神父说:“您要找什么啊?”
“你今天早上从我家社区门口的垃圾箱里带走了一些东西吧?”神父问说。
阿甘愣了下,马上说:“没有啊。”
神父见他神色躲闪,更加确定那些东西就是被他拿走了,于是将他推到一边继续找了起来。阿甘又想上去拦他,却又被他一把推开,左思右想了一番之后,只好抢在神父前面抱起那只箱子跑出门外。神父见状忙也追了出去。
他们跑进走廊时,沈青和许嘉文正好要出门去吃早餐。二人见神父面色慌张地从阿甘房里跑出来,也好奇地追了过去。跑进庭院时,沈青才注意到神父竟然穿着睡衣光着脚,连忙朝他喊了声:“神父,发生什么事了?”
神父既没有回应,也没有回头看她,依旧在奋力追赶着阿甘。沈青和嘉文只好也继续跟在他们身后奔跑。众人跑出公寓大门,又跟着阿甘朝左边的街道跑去,而在他们背后相反的方向,安娜正心如死灰地走向教堂。
四人就这么跑了两个街区,最后上气不接下气地跑进了一个社区的公寓楼里。他们相互追赶着跑上楼顶的天台,忽见一个身材修长的男人站在天台栏杆外面的边沿上。那男人闻声转身,沈青诧异地发现那竟是莫北,她心下一沉,刚要跑上前去,神父就在她之前冲了过去——不是因为莫北,而是因为阿甘手里的那只纸箱。
他跑上前去,不容分说地扯住纸箱的两端,想要将箱子抢过来,阿甘急忙背过身去用手臂死死地护住。神父掰开阿甘的右手缚在身后,纸箱立刻掉落在地上。神父飞快地抱起箱子想要逃走,却又被阿甘从背后拽住,两人就这样扯着那只箱子争抢了一会儿,神父忽然失手将纸箱抛向了天台边缘那侧的天空。神父脸上闪过一丝惊慌,下意识地朝那个方向跑了两步又停下了。然而阿甘却没有任何犹豫地飞奔过去,纵身越过栏杆,向着空中的纸箱伸出了双手。然那只箱子却在离他的指尖仅有一厘米的地方掉落下去,而他也以一种类似飞翔的姿势紧贴着莫北向楼下坠去。短暂的几秒钟后,楼下的草地上传来一声闷闷的声响。
草地之上的天空里,纸箱里的秘密正如破茧而出的蝴蝶在早晨的阳光下漫天飞舞着:那里面有一张年轻女孩的素描画,像是被揉过了,皱巴巴的;还有一张熟睡的少年的相片,一页写着诗签了名的信纸,一本书;一支印着红唇印的万宝路香烟。以及,一把沾血的匕首和一件被血染红的连衣裙。
沈青呆立片刻,忍不住捂着嘴巴尖叫了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1'《新约·伯多禄后书》。
、四个葬礼:第四个葬礼
阿甘是个身材矮小的图书馆管理员,也是个收藏癖。
他的公寓就像一个博物馆,收藏着这个城市里大大小小的秘密。
有一天,他丢失了一只箱子。于是,那里面所有的秘密都暴露在了阳光里。
作者有话要说:
、日光(1)
情人节那天,沈青和嘉文搬去了学校附近的一座公寓。那是所老旧的公寓,又在背阴的位置,一下雨屋子里就弥漫着一股湿气和霉味。二人其实都不是很喜欢,不过因时间紧迫,预算有限,只好勉强租了下来。
上周,区政府通过决议关闭了橡树公寓。因有议员提出议案说,放任一群社会高危人群聚居在一起,很容易产生许多不利于社区稳定的因素,且公寓改建之时手续并不齐全,而今出资改建的神父已因涉嫌谋杀被羁押,继续开放公寓恐怕会对教会形象造成负面影响。于是,橡树公寓的住户们就这样被赶了出来——大部分去了救济所,小部分投靠了本地的亲戚、熟人,还有几人被查出属于非法滞留,即刻潜送回了大陆。嘉文暂时申请不到公屋,二人也无法再住回校舍,不得已之下便用上次旅行剩下来的钱租了现在的公寓。
两人刚刚安顿下来没多久,就作为神父谋杀案件的目击证人再次被警署传唤去录了口供。在那里,他们见到了神父的父母,这对体面的中产阶级夫妇,已被接连的噩耗打击得形容枯槁、憔悴不堪,眼睛里只剩了一潭死水。他们经过警署的走廊时,那位神情呆滞的夫人忽然情绪崩溃地抱住了一个警官的腿,声嘶力竭地哭喊着说:“警官,我已经失去一个儿子了,不能再失去良一了,求求你救救他,他真的是个好人啊。”
那警官为难地推开了她。她便跪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天主啊,这是您对我的惩罚吗?”她同样悲伤的丈夫也站在她身旁默默地流着眼泪。
沈青看着他们,觉得这对老人实在可怜极了,一瞬间想要过去同他们说两句安慰的话,然而她又不知道应该说什么,于是最终还是跟嘉文一言不发地从他们身边走开了。
几日后,她又与嘉文一道去警署的收押所探视了神父——因他的母亲由于过度悲伤已经病倒,暂时无法前来探视。他们给他带了一些私人物品,又听他交代了几句家里的事。他问他们知不知道安娜在哪里,他想将自己的财产留给她和她的母亲。沈青说:“那天她去了教堂之后就没回过公寓,我们已经很久没见过她了,不知道她去了哪里。”神父怅然若失地点了点头,没再问什么。临走时,沈青从包里取出了一本圣经,想请警官交给他,他却笑着说不用了。“人毫无作为,却发明了一个上帝。'1'如果地狱真的存在,应该再没有比我更适合去那里的人了。”这是他与她说的最后一句话。
星晴和阿甘的葬礼也是在二月半举行的。那天意外地来了很多人,有星晴的母亲、哥哥、以前的姐妹、阿甘的同事、橡树公寓的邻居、教会的神职人员、还有一些热衷于社会活动的市民。密密麻麻的黑伞像是一大片黑压压的乌云一样遮蔽了半个墓园,一眼望去,让人有种说不出的郁塞和压抑。
那天莫北也去了。葬礼结束后,他走过来与沈青交谈了片刻。沈青问他之前那段时间去了哪里,他自嘲般地笑了笑,说:“忙着自杀去了。”沈青惊愕地看了他一眼。他却依然神色平静地望着雨伞外雾气氤氲的墓园,像是叹息一般地呼出一口气说:“不过,在阿甘从我眼前跳下楼去的那一瞬间,我就确定自己这辈子也没有勇气自杀了。你说的没错,我的确是个懦弱的胆小鬼。”沈青继续沉默着,没说什么。他又说自己不久之后就要离开香港了,沈青问他要去哪里,他并没有回答。葬礼之后,她再也没有见过他。
阴郁的天气就是从这天开始的。雨淅淅沥沥地下了一个春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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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末,沈青收到了两封信。一封是先前向他们约稿的那家出版社的编辑寄来的,信很长,将近一半的篇幅都被那个外文编辑用来恭维和赞赏她与嘉文的专业翻译水准了,另一半则是对二人的歉意。据他说,出版社内部对那部小说的市场潜力预估有分歧,而且他们在版权购买上也遇到了一点小问题,因而书稿大概不能在预定的时期内出版了。不过,他一定会尽自己最大的努力推动该书出版的——他最后还用这样一种职业性的客套语气安慰了二人。这封信让沈青深受打击,嘉文却劝慰她说:“这不是第一次投稿吗?再说我们也不一定非要做这个。”沈青心里有些不愉快,不过想到他心中肯定也觉得十分失望就没再说什么。
另一封信是匿名的。某天她打开公寓门前的信箱时,那个牛皮纸信封和商场的广告传单一起掉了出来。她捡起来打开,里面装了一页白纸和几张彩色照片。她出于好奇先看了照片,惊恐地发现那居然都是她与嘉文拥抱接吻的瞬间。她又慌张地去看信纸,见上面工工整整地打印了这样一段话:
“贱人,这样的照片我还有不下百张,如果不想它们出现在学校的公告栏里的话,就马上退出研究基金的申请。应该被尊敬和支持的,是我们这些能够推动科学和社会发展的研究者,而不是你这种一边研究着一堆无用的垃圾理论,一边跟自己的学生上床的荡|妇。哦,对了,我有证据证明,那孩子还未成年时,你就跟他搞在一起了,相信警署和苹果日报对此都会很感兴趣。”
她呆呆地盯着那段话,身体忽然像是被一股冰冷的寒流彻底贯穿,直叫她不可抑制地颤抖了起来。
去年冬天时,她被导师推荐申请了一项研究基金。导师说,基金赞助方倾向于扶持基础研究项目,她的资历不错,研究能力又强,因而十分有希望拿到这项奖金。最近申请结果快要公布了,她听基金评选委员会的人说,她在候选者中的确排在十分靠前的位置。很显然,这结果让她的某个竞争者感到不甘和嫉妒了。他是如此的愤恨,以至于不惜花几个月的时间来打击报复她——那些照片里有许多是她与嘉文在客厅里亲昵时被拍下的,很显然,那个人曾在他们公寓对面的某幢建筑物里偷窥过他们。而且,之前阿甘拿走的那张照片和信纸也被夹在了里面,难道说这个人就住在那个社区里,那天早上恰好捡到了照片?还是说,他从更早的时候就发现了她与嘉文的恋情,从一开始就已经在跟踪他们了?
想到这里时,沈青觉得愈发的惶恐不安了,花了好一会儿才哆哆嗦嗦地将照片和信纸装进了信封里,推门走进公寓。
那天晚上她一直有些心神不定,嘉文问她怎么了,她犹豫片刻,还是没有把恐吓信的事告诉他。因她觉得那人的最终目的不过是为了争取研究基金,如果自己退出竞争的话,这件事应该就过去了;而如果告诉嘉文的话,他说不定会因为愤怒而去追查恐吓她的那个人,这样一来反而将事情闹大了。
于是,她偷偷地将那封信藏了起来,次日一早就向基金委员会递交了退出申请的信函。委员会秘书讶异地问她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退出,她含糊地说自己申请的另一项研究基金已经通过,因而还是将这项基金留给更需要的人吧。那位秘书犹疑地看了她一眼,没再问什么。
这天以后,沈青果然没有再从那个恐吓者那里收到任何信件,这件事似乎真的就这么过去了。
几日后,她出席了那项研究基金的颁布仪式,与其他人一起目睹了获奖的十人从基金委员会主席手中接过了证书。所有的人都站在铺了红地毯的舞台上恰如其分地微笑着,而这其中一人就是那个曾经威胁过她的人,他的笑容跟其他人并没有什么不同,有一瞬间他的视线说不定还曾与她相交过。那个时候,他心里在想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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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青注意到她的同事在谈论她已经是五月的第二周了。虽说从前她与他们也并无太多来往,但那时他们至少没有在她经过时互使眼色,或者在她听不见的距离外窃窃私语。有时她没有敲门走进教员室,他们的谈话总会戛然而止,然后所有的人都回过头来用一种莫可名状的眼神打量着她。这种排斥和孤立实在太明显了,以至于连她这种不谙人际交往的人也渐渐发觉了。
她对此多少有些不自在,然而又不能直接问他们,因为每次当她试图与他们交谈时,他们一定会立刻借故离开。因而她直到五月中旬才总算明白了事情的原委。
那天是周末,导师却突然约了她在学校见面。她本以为是因为学位答辩的事,不想她刚一进门导师就神情严肃地问她现在有什么打算。她心中有些不解,不过仍旧如实回答说:“现在一直在准备学位答辩,其他的事还没有想好。”
导师叹了口气说:“你的学位答辩时间被推迟了。”
她惊讶道:“为什么?”
导师看了她一眼,说:“事到如今,你也没有必要再向我隐瞒了,你与那男学生的事已经在系里传遍了,听说系主任那里也收到了一些照片。你留校任教恐怕已经无望了,所以,希望你在下个月底前好好谋划一下自己的去处吧。”
她顿时大脑一片空白地僵在那里,过了许久才讷讷地说了句:“老师,很抱歉给您添麻烦了。”
导师没有说什么,她向他鞠了一躬便机械地走出了办公室。
回公寓的路上,她又觉得自己被一股冷冽的寒潮包围了,从头到脚都是寒冷的。她一点也不明白,那个人明明已经得到他想要的东西了,为什么还要继续暗算她?难道是担心她以后仍会威胁到他?还是仅仅因为看不惯?他倒是在那封恐吓信里说了,像她这样的人不配得到尊重和支持。说不定在那人心中,还会因为帮学校除掉了一个“一边研究着一堆无用的垃圾理论,一边跟自己的学生上床的荡|妇”而感到快慰呢。人心,远比刀剑更锋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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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青与嘉文的事就这样慢慢在学校里传开了,走样的流言首先进入了其他学系的女老师的圈子中,而后又传到了女学生的耳朵里——因为流言在女人们之间的传播速度远比在男人中间要迅速。随着越来越多的人知道了这件事,他们谈论她的时候也不再像以前那样避人耳目了,有时甚至还会在那些流言里加几句刻薄的桥段和评论,以用来增加谈话的气氛。她的私人生活就这么成了餐厅、楼道、洗手间里的笑料与谈资。
一日,她从洗手间出来的时候,忽然听见她的名字从外面的盥洗室里传了过来,她慌忙退回到门后。
“我以前还选修过沈青的课呢,那个时候见她整天一副不苟言笑的样子,还以为她是个内向保守的人,真没想到她居然会做那种事。”说话的人是个声音尖细的女孩儿。
“我还听说那男生只有十六七岁的时候,两个人就在一起了。”另一个声音略微低沉的女孩儿接过话来说。
“一定是那个女人先勾引那男生的,好不要脸。”
“我也这么觉得。都说人不可貌相,看来外表越是庄重的女人,内心越是饥渴放荡。”声音低沉的女孩儿下了一个像是从粗鄙的男人口中说出来的结论。两个人一同笑了起来。
“不过你说她是怎么想的啊?都已经是快30岁的老女人了,难不成还想跟那个男生结婚吗?”
“那男生怎么可能会娶她啊?她再过几年就成黄脸婆了,那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