些过去不大光彩的人,总是有着比寻常人更加敏锐的自尊心。
他的家就位于离橡树公寓不到三个街区的一个富人社区里。星晴一走进社区就开始不停地四处张望,来到公寓之后更是毫不掩饰地戏谑说:“想不到神父居然住在这种千伬豪宅。”他心中莫名地愧疚了起来,就仿佛她那句话说的是:“世界上明明还有那么多正在受苦的人,身为神父的你却还能若无其事地躲在这种安逸的居所独自享受。”
星晴见他神色为难,也没再将玩笑开下去,径自带着刚刚买来的食材去了厨房。她花了整整两个小时的时间煲好了那汤,又用一只细瓷碗盛好给神父端了过去,眼见神父喝完了才离开。
说来奇怪,神父那晚竟然又安稳睡去。星晴于是爽快地说以后每天下午都去给他煲汤,神父想要推辞,星晴却又像上次一样挑眉说:“如果不让我去就是嫌弃我。”神父只得应允。
就这样走动了几次之后,他渐渐了解了这女子的一些事情——不同于他在团契和告解室里了解到的事情。当然,并非他想要了解,而是星晴主动告诉他的。他觉得她兴许是把他的家当作了一个告解的场合,然而不同于教堂的是,她在这里时,不必因为心怀畏惧而处处认罪忏悔,她可以用一种更加琐碎和真实的方式讲述自己的故事。在这些故事里,“我”第一次排在了“主”的前面。
一开始,她总是说起自己夭折的孩子,她讲自己二十岁时如何意外怀孕,如何被那个男人抛弃,又如果在挣扎之下生下了那孩子,最后那孩子却因一次肺结核感染而死去。她在讲这些时眉宇间总是浮着一层淡淡的悲伤和悔恨,这使她又将与那孩子在天堂重逢的希望寄托在天主身上。
后来,她也慢慢说起了自己的身世。她说自己出生于一个贫穷的家庭,父亲早丧,母亲是个严肃而神经质的主妇,哥哥性格冷酷阴鸷,中学毕业之后去读了一个学费昂贵的技术学校,她于是被迫早早地辍学打工以补贴家用。十五六岁时,她几乎做过所有报酬低廉的体力劳动,每次用泡肿的双手洗着餐厅里那些仿佛永远都洗不完的盘子时,她心中都会觉得苦闷极了。而她唯一的一点慰藉,是一双红舞鞋——她下夜班经过那条商业街时,总会在亮着灯的玻璃橱窗里看见它们。她每天晚上都会站在那个橱窗前面看一会儿,每当看着那对漂亮精致的系带皮鞋时,她心中都会充满短暂的希望,甚至想象自己有一天说不定也能实现那个因贫穷而放弃的舞蹈家的梦想。然而,那双鞋子却在两个月之后被买走了,橱窗里换了一对华丽的金色高跟鞋。她看着那双陌生的鞋子,忍不住蹲在窗下哭了起来。
那天她说到这里时,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仰起脸来看着神父说:“神父,你有没有在某个时刻觉得自己的人生再也不会好起来了,我那天晚上就是这种感觉。”
神父没有回答,她于是又继续说了下去:
“那之后我颓靡了整整一个礼拜,某天晚上,我下班后心血来潮地去一个商场花光了所有的薪水,心里那个巨大的空洞好像一下子被填满了。然而走出商场时,我却感到更深的沮丧和绝望。我忽然发现自己无家可归了——我不能回自己的家,否则妈妈一定会因为我花掉了一家人的面包钱而将我痛打一顿;也没有任何一个陌生人可以带我回家,他们看上去是那么匆忙,甚至都不愿意停下来看我一眼。于是我终于明白过来,我已经被这个灯红酒绿的城市彻底抛弃了。我失魂落魄地走到一座路灯下,倚着灯柱坐了很久。后来,那条街道渐渐变得冷清了,一个中年男人忽然朝我走了过来。他先是站在我面前像是看流浪狗一样地看了我一会儿,而后又蹲下身来,小声地问我要不要跟他去一个地方。不知为什么,我马上就明白了他指的是什么——大概我骨子里天生就有做妓|女的基因也说不定。我只想了大约五秒钟就跟他走了。
那天晚上,我失去了自己的童贞,换来的是比我上整整一周的夜班赚来的钱还要多的一笔报酬。因而那天早上我在酒店醒来时并没有感到多么羞耻和懊悔,心里反倒有点豁然开朗的感觉:原来,也有这种可以轻松赚钱的方式啊。从那以后,我就开始在街上做援|交了。我从不缺少客人,因为总有那么些老男人迷恋我年幼柔软的身体。
就这么做了一个月之后,我竟然攒下了一大笔钱。我用这些钱中的一部分买了自己喜欢的衣服、首饰、化妆品,还买了一双跟那对红舞鞋很像的红鞋子。剩下的钱我都交给了我妈。她问我薪酬怎么突然变多了,我说老板帮我加了时薪。她一开始也没怎么怀疑,可是两个月后她还是发现了。那天晚上我回家之后她二话没说就把我绑在椅子上毒打了一顿,逼着我发誓不再做那种不要脸的勾当。她打的真是狠啊,我整个后背上全都是淤血,足足有一个礼拜都不敢躺着睡觉。那之后我有很长一段时间都没再出去做过。可是后来还是受不了那种艰苦的打工生活了,因而又瞒着我妈偷偷地跑去做了。人一旦习惯了安逸的生活就很难再改变。我想我最大的罪过在于,在一个贫穷的身体里生长了一个贪图享乐的灵魂。
这以后我就被我妈彻底地赶出了家门,我寄钱给她她也不要,我知道,她是嫌脏呵。就跟其他人一样。神父,我知道那些教友都瞧不起我,修女偷偷地扔掉我做的点心我也知道。我也不想总是做那种事啊,可是生活实在太苦了,我那时也不过十几岁而已,为什么一家人的生活费都要我来赚呢?我也想过的轻松一点啊,也跟其他的少女一样有自己的梦想和很多想要的东西啊。可是这些东西却都被我那自私的母亲换成面包和我哥哥的学费了,而他们甚至连一声‘谢谢’或者‘对不起’都没有对我说过。”
她蜷缩在客厅的沙发里,低头盯着自己脚上的粉色条纹袜子看了一会儿,又缓缓地开口说:“其实我也很痛苦啊,每到深夜就痛苦的不得了。感觉自己好像从头到脚、从里到外都死掉了,身上散发着一股腐尸的恶臭。所以我每天晚上都会一遍遍地洗澡,洗完之后也不擦干身体,就光着身子去阳台抽烟,身上的水滴吸足了夜晚的寒冷,皮肤上有种芒刺般的疼痛。只有这时,我才能感到自己的身体是活着的。我有时觉得,我大概就像童话里那个穿着红舞鞋的小女孩一样,被施了魔法的鞋子强迫着日夜不停地跳舞,全身都伤痕累累了也停不下来,最后只有砍掉双脚,向天主忏悔才能得救。'3'可是,我又没有因为那段过去而悔恨过,每次向天主忏悔那些罪过时我其实也不是真的在忏悔。因为,如果让我再重新活一次的话,我大概还是会像那时一样败给自己心里的欲望。想来人总有不管怎样也战胜不了的东西。”
她说到这里,又顿了一顿,抬起那双清纯的眼眸看着坐在对面的神父说:“神父,您心中也有这种无法抑制的痛苦和欲望吗?”这女子,不论诉说什么,眼神总是澄澈而天真的,如一汪清泉般使人一眼望穿,就算是那最卑俗不堪的欲望,也总是它最初的不加掩饰的模样。
为什么有着那般污浊过往的女人会有这么清澈的眼神呢?就像,他同样不大理解,为什么这个深陷于无边无际的黑暗之中的女人竟会有一个光一般美丽的名字。他苦苦思索着这件事,依旧没有回答她的问题。
然而,她走之后,那句话却如同渔网般俘虏了他,一股巨大的痛苦和欲望像是藤蔓一般地缠绕住他,直将他一点点地拉进了那个折磨了他整整16年的地狱里。
作者有话要说:'1' 普鲁斯特《追寻逝去的时光》(又译《追忆逝水年华》)。
'2' 西班牙超现实主义画家胡安·米罗作品。
'3' 安徒生童话《红舞鞋》。
、四个葬礼:第三个葬礼(2)
良一神父出生于一个富庶而虔诚的基督教家庭里。人们都说他有一个威严慈爱的父亲、温婉美丽的母亲,和开朗优秀的弟弟,他觉得自己不能期待比这更多的幸福了。18岁时,他遵循父母的愿望去港中大读了神学院,两年后成了教区修士,一边在教堂见习,一边像以前那样跟随父母做慈善。他就是在那时认识了安夫人和她的女儿。
那天他们去救济所之前,他的父母特地叮嘱他和弟弟说:“那里有个女人以前做过些不大光彩的事,见面的时候别盯着她看,不然她会以为我们在评判她。”他虽然在心里记下了,然而等到他真的见到安夫人时,他还是忍不住盯着她看了。那女人实在太显眼了,即便是穿着灰旧的衣服站在人群里,也还是一下子攫住了他的视线。她的头发浓密卷曲,脸上未施粉黛,唯独唇上涂了大红色的口红,那一抹亮红使她那张因营养不良而略显苍白的脸多了几分冶艳和性感。兴许是感觉到了他向她投来的视线,她忽也偏过头来看他,因从前的职业而养成的取悦于人的性情使她对他露出了礼节性的笑容。良一有些不自在地移开了视线。
那天之后,父母帮救济所里的穷人找到了栖身之地和赖以谋生的体力工作,穷人们都心怀感激地接受了,安夫人也一样——父母帮她在附近一个穷人聚居的社区租了廉价的公寓,又给她介绍了一份帮他们家所在社区的富人们打扫房间、带孩子、清洗马桶的工作。当然,他们并没有让她清洗自家的马桶,他们对她所声称的理由是:“家里已经有菲佣了,目前不便辞退”。良一知道,他们其实是对她那不光彩的过往有些介怀和戒备。
然而,不几日,那些不知情的阔太太们便纷纷在母亲面前称赞起安夫人的诚实与勤恳,而且弟弟也与安夫人的女儿安娜结下了友谊,母亲于是也与安夫人走近了一些——一方面为了向安夫人显示自己善良包容、平易近人的美德,另一方面也是为了向那些阔太太们表明自己救济者的身份。
良一开始因现世而感到痛苦也是在那个时候。他来教堂见习的第三个月,教区神父问他要不要随自己去布教、祷告,他怀着极大的荣耀感欣然同意了。然而,这工作只做了一个礼拜,那欣喜和荣耀就变成了一种深深的迷惘和恐惧。从前,他曾对父母灌输给自己的那些高尚的价值观深信不疑,并且天真地认为,慈善是可以消除贫困、拯救穷人的,通过慈善,我们最终可以建立一个所有的人其乐融融地生活在一起的乌托邦。然而,当他真正看清穷人们生活的那个世界的真实面目时,他才终于明白,他从前所理解的慈善,不过是富人们用以打发自己空虚生活的调剂品,而它的目的,也不过是以一种生造出来的温情脉脉的光环满足那些衣着光鲜的人们在道德上的虚荣心而已。于是,他随自己的父母一同了解到的那个穷人的世界于顷刻之间在他眼前坍塌了。
他在他曾去过的那个救济所里看到,浑身长满疥癣的老人躺在潮湿肮脏的木板床上不停呻|吟,不满周岁的孩子被放在悬挂着便盆的婴儿车里无人看管,而那些看上去比较体面的穷人则被救济所选出来排队站在大门口,笑容满面地迎接那些像他的父母一样热衷慈善的富人们。
他心中感到悲愤而沮丧,却无法将自己看到的那个世界告诉那些富人。因为他也曾是他们中的一员,而且他们正在做的事情在某种程度上的确让一部分人的生活在短期内变得更好了。想来,这个世界上,总有一些人是他们和天主都无法拯救的。
他还看见过一个双腿因恶疮而烂掉的男人。他一看见他,视线就再也无法移开了,他凝视着他那双不断流着脓水、散发恶臭的腿,久久地震惊于人类肉体的痛苦程度。教区神父坐在这男人的身边握起他的右手低声祷告,他却再也说不出一句话。
他就是从那天开始失眠的。睡眠像他对慈善和天主的希望一样抛弃了他。每当夜晚降临时,黑暗就会像啮齿动物般一点点地吞噬他的神经,使他整夜整夜地痛苦着。黎明到来后,他又像游魂一般地在一个形状诡异的世界里漫无目的地飘荡。
有一天,当他这么无意识地梦游着的时候,忽然觉得脚下重极了,就像脚腕上缠了几千斤的镣铐一样。他用一种暮年老人的姿态艰难地迈着步子,不一会儿就气喘吁吁,腰背也越发地佝偻了。又走了几步之后,他几乎伏在地上匍匐起来,额头只差一点就要撞到地面上了。而就在这时,一双女人的手在身后搀住了他。
“良一少爷,您这是怎么了?”那女人将自己的手背贴在他的额上,焦急问道。
良一吃力地回头看了一眼,含糊不清地说了句“夫人”就倒在了她的怀里。安夫人手忙脚乱地拍了拍他的脸颊,又大声地喊了他几句,问他哪里不舒服,他却只有气无力地哼了一声“我好困”。她又俯下身来听了听他的心跳,似乎并无异常。她心想他兴许是太累了,就将他扶起来踉踉跄跄地带回了自己的家。
良一的意识短暂地空白了几分钟,而后,他隐约感觉安夫人将他的头抱在了怀里。唇上一阵冰凉的金属触感,一股清甜的水流过了他的口腔。他微微张眼,隐隐看见安夫人正在用润唇膏帮他湿润着干裂的嘴唇。他心里想着从来都没有人对我这么温柔过,鼻子一下就酸了起来,眼泪也忍不住流了下来。安夫人惊慌地问他怎么了,他却一把抱住她,伏在她的怀中痛哭不已。安夫人愣了愣,轻轻地在他的后背上拍了几下。他就那么哭了一会儿之后,终于沉沉地睡去。接近一月的无眠使他的身心都疲惫不堪,他一直在安夫人家的沙发上睡到了半夜才醒来。
他醒来后,四下已是一片漆黑,他花了片刻才适应了眼前的黑暗和自己身处的这个陌生环境。他努力回想了一下白天的事,总算明白过来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正要起身时,忽然听见细碎的布料摩擦声。他小心地回头看去,安夫人半裸的后背陡然出现在他眼前。他心中一紧,心脏顿时剧烈地跳动起来。他想,她应该是刚刚上完夜班回家想要洗澡,没有料到自己会在这时醒来,因而就像平时一样在这里换衣服了。他想开口提醒他,然而还未出口的话却被她的下一个动作彻底堵住——她忽然将自己浓密的头发绾了起来,于是那如月光般光洁雪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