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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月初,沈青回了趟上海——今年父亲的公司成立已满二十周年,父亲计划在公司里举办一个庆典,坚持让她回去参加。她一开始以为这不过是出于礼仪方面的考虑,回去之后才知父亲另有打算。
接风宴上,父亲开门见山地问起了她与齐扬的事,她含糊其辞地说自己与他性格不太合适。
父亲倒也没有生气,反而平和地说:“你不喜欢就不喜欢吧,我也不会逼你。那小子太圆滑了,我也不是特别喜欢他。”
沈青不禁有些讶异。
然而父亲的下一句话便使她彻底明白过来他这次让她回来的真正目的:“过几天的庆典上,有很多年轻企业家都会来,到时候你可以借机认识一下。”
沈青没有做声,默默地切起了盘子里的羊排。
“要是看到各方面条件都差不多的,就把婚事定下来吧。你都这年龄了还不结婚,我脸上也很难看。”
沈青偏头看了眼一整个晚上都默不作声的弟弟,负气说:“他不也没结婚吗?”
父亲皱起眉头说:“你跟他怎么比?男人就是到了40岁也可以娶20岁的,女人过了30不就没人要了吗?”
沈青胃里忽然隐隐泛起一阵恶心感,于是将手里的刀叉扔在了盘子里。弟弟在一旁厌恶地斜了她一眼。
她从前一直不大理解这个同胞弟弟对她的厌恶之情,后来才渐渐明白,他厌恶自己的原因大概与父亲是一样的:他们当初慷慨地收留了她,而她却从不表达感激,也不懂得在一些场合表现得体。她就像是长在他们脸上的一颗刺眼的黑痣,让他们失了好不容易才堆砌起来的“上流社会”的面子。最让他们恼火的是,他们无法将这黑痣去除,而只能迫不得已地忍受、适应和改造她,以便让她看起来跟他们肥厚的脸面不那么格格不入。
庆典的前一天,弟弟特地给沈青签了一张两万块的支票让她去买一件像样的礼服,因为“出席宴会的都是些有头有脸的人物,不要穿那种寒酸的衣服给我们丢脸”。
沈青捏着那张支票想了一下午,最后还是决定穿自己的便装出席宴会。父亲和弟弟见到她时果不其然地拉下了脸来。
沈青旁若无人地走上前去对他们说:“父亲,很抱歉,我对这些满脑子都是荤段子,除了搞女人什么都不会的蠢货一点兴趣都没有。而且我已经有男朋友了,他是个连手机都买不起的穷光蛋,可是除了他我不会再爱上其他人了。”
父亲怒不可遏地看着她,握着香槟酒杯的手微微地颤抖着,不过他最终还是努力克制住了自己的情绪没有立刻对她大发雷霆。然而弟弟却没有这般的自我控制力,她几乎刚刚说完,一记重重的耳光就甩在了她的脸上。
她看着他眼中几乎要喷发出来的怒火,淡然地笑了一声,抹了抹唇角的血说:“那我先走了。”
而后她便在所有宾客瞠目结舌的注目下离开了那个盛大而华丽的宴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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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青回到香港已是第二天早上。她打车来到橡树公寓时,嘉文正要出门,一见她脸上的淤血,便慌忙将她拉过去问说:“你的脸怎么了?”
她但笑不语地看着他,俄而说:“我们有旅行的钱了。”
他一脸不解地说:“什么旅行的钱?不是,你的脸到底…”
“没关系,被一个胖子打的,然后他赔了我这个。”她将支票递到他面前说。
嘉文扫了一眼那张支票,面无表情地说:“哪个胖子?我去找他算账。”
“是我弟弟啦。”沈青笑说。
“你们…吵架了?”嘉文小心地问说。
沈青没有回答,兀自晃了晃手里的支票说:“不过就这点钱去旅行也不大够吧?”
嘉文没再说什么。
沈青想了想,说:“那不如去买乐透吧,如果能中奖的话就真的可以去旅行了。”
嘉文无奈地摇了摇头,说:“不要把希望寄托在这种概率几乎为零的事情上了,你还是把这钱当生活费吧。”
沈青却说:“这钱只能这么用,如果用来买吃的我会觉得很恶心的。”
于是嘉文只好由着她用那两万块买了一大箱乐透奖券,然后跟她坐在公寓的地板上刮了一天一夜的奖。只可惜,那些奖券快要刮完的时候,他们刮到的最大奖额也只有几百块而已。最后他们终于无力地躺倒在地板上,疲惫得甚至没有感到多么失望了。嘉文抬手揉了揉干涩的眼睛,忽然发现手心里粘着一张奖券,他将手翻过来看了一眼,腾地一下坐了起来。
沈青疑惑地问说:“怎么了?”
嘉文呆呆地盯着手里的奖券看了几秒,回头说:“我们…好像真的中奖了。二十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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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诞节的早上,沈青和嘉文出门时,在安娜的门上发现了一张字条:因为太想看雪了,所以我跟着安东尼和他女朋友去雪山旅行了,明年见。
沈青叹了口气,将字条收好,与嘉文拖着行李箱走出了公寓楼。
他们对自己的这次旅行并无严格而周全的计划,只是跟随感觉一路西行。他们先是去了莫斯科和圣彼得堡,在西伯利亚凛冽的寒风里,沿着普希金、托尔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走过的道路踏雪而行,在气势磅礴的高加索山脚下,怀着虔诚景仰的心情敬悼那位为人类自由而献身的普罗米修斯。'3'
次日黄昏,他们乘船穿越伊斯坦布尔海峡,对面在火红的夕阳映照下的壮丽天空远远地倒映在丝绸般的海面上。航海船用一夜的时间驶入波澜壮阔的大西洋,洋流由温和至激越,一个个高高扬起的惊涛摔碎在巨大的黑色岩石上,岩石下一丛丛剧烈激荡的白色泡沫。湿润的季候风吹乱了他们的头发。沈青抬手将浓密的卷发拢在耳后,露出了精致优雅的侧脸轮廓。这娇柔的形象以狂涛巨浪、恢宏壮观的海洋为背景,鲜明地映入嘉文的眼中,如同油画般动人心怀。他呆望着这形象,俄顷走上船头,动情地亲吻她,心潮如海洋般汹涌澎湃。
他们又在海上飘荡了半日才再次到达欧洲大陆,他们在那里游览了几个城市,参观了几座美术馆,看了几场小剧场的话剧。当然,有时候他们哪里也不去,只待在旅馆中整夜做|爱,天亮时相拥着一直睡到午后。
有一天,他们去了一个水族馆。在那个神秘的海底世界徜徉半圈之后,他们在一片如同绽放的花朵般美丽的海洋生物前驻足观看。
“这是什么?”嘉文问道。
“海葵。”沈青说。
“是植物么?”
“不是,是动物。你看,它那些飘动的美丽触角中其实是含有剧毒的,如果有其他的生物靠近它的话,很快就会成为它的食物。”
“真是种不得了的生物。”
“是啊,所以大部分海洋动物都不敢靠近它。除了一种小小的鱼类。”沈青指着一条藏在海葵的触角中的小鱼说,“它叫小丑鱼。说来也怪,海葵的毒唯独不能伤害它,因而它时常躲在海葵的触角中来寻求庇护。同时它也能保护海葵不受某些天敌的猎杀。”
“算是一种相互依存的关系吗?”
“嗯,它们叫做共生者。”沈青握住嘉文的手说,“只有跟对方在一起,他们才能安然地生存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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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青和嘉文是在新年假期结束的那天回的香港。回来的第二天,嘉文从一个中文系老师那里收到了一封警察局寄来的信,他犹疑地打开,见上面用加粗的黑色字体印了几行字:
“许嘉文先生:
许延铭先生,男,53岁,住址:元朗区盛德路白岩社区9栋509号,于2013年1月27日晚9点08分,于香港铁路火炭站,因不慎坠入铁轨死亡。请择日来警署办理相关手续。'4'
西区分区警署
2013年1月28日”。
作者有话要说:'1' 某位译者翻译的《双城记》。
'2' 弗吉尼亚。伍尔芙:《自己的一间屋》。
'3' 希腊神话里,普罗米修斯因为帮助人类盗取火种而被宙斯惩罚缚在高加索山上。
'4' 住址为虚构。
、四个葬礼:第一个葬礼
嘉文父亲的葬礼是在2月4日上午举行的。那天早上下着小雨,整座墓园都笼罩在一片淡淡的迷蒙的雨雾里。
他父亲的亲人大都早丧,那日去参加葬礼的亲戚只有他的表姑一人。后来又有两个铁路上的同事也赶了过来。他们先前告诉嘉文说,他父亲失业之后由工会介绍去了那个火车站做了一份闲差,依旧一天到晚地酗酒,那天晚上赌钱输了之后喝的烂醉,在站台巡查时不小心跌到铁轨上被火车轧死了。
葬礼很快开始。教会好心请来的管风琴手奏了一支《天赐恩宠》,而后良一神父站在石碑前神情肃穆地为死者做了祷告,嘉文捧着一束白色的洋菊放在了碑前的泥土上。所有的人都撑着黑色的雨伞站在一旁默默地注视着,没有人哀号,也没有人流泪,一切都平静的有些不可思议。
沈青看着神父和嘉文被细雨淋湿的肩头,忽然想起了两年前祖母的葬礼。那与其说是一场悲伤的悼念,毋宁说是一场假借悲伤的闹剧:一开始,人们还会在彼此情绪的感染之下流泪哭泣,几日守灵拜谒之后,祭奠的人群中就只剩下了强作悲恸的假哭和干巴巴的嚎叫,各个圈子里的人也开始各怀鬼胎地相互诽谤、指责,暗中打探和商议房契与祖产的去向分配。沈青有时觉得,人群比死亡更孤独。
葬礼最终在半小时之内结束。沈青与神父、以及那几位参加葬礼的来客告辞,陪嘉文回家收拾父亲的遗物。他们走出墓园,搭乘了荃湾线地铁,空荡荡的车厢里只有寥寥几人。沈青与嘉文找了个四下无人的位置坐下,两人的手紧紧地握在一起。
他们许久都没有交谈。大约经过了五个车站之后,嘉文忽然开口说:“能听我讲讲我母亲的故事吗?”
沈青点了点头。
嘉文于是继续说道:“我的母亲出生于一个大富之家,她的赌徒先祖用意外赢得的赌金创下基业,为子孙积累了丰厚的家财。然而都说富不过三代,母亲成年之后,他们的家业就被她的父亲赌钱输光了。当年以意外之财积攒起来的财富又用同样的方式散尽,说起来还真是有点讽刺。
那时的母亲漂亮优雅,才华横溢,所有的人都说她是个真正的贵族淑女。她那个时候是圈子里最受欢迎的名媛,追求者众多,十几岁时就与一位豪门公子订下了姻亲。然而家族破产之后,所有的虚名与浮华都离她远去了,母亲受到了毁灭性的打击。然而她又不甘心从此过寻常女人的生活,于是依旧保持名媛的举止教养,周转交际于上流社会的圈子,说白了就是高级交际花。
那十年间,她凭借自己年轻美丽的容貌和善于取悦的性情维持了从前的光鲜生活。她深知那个圈子里的爱情就像赌博,不能随便尝试,因而长久以来从未爱上过任何人。爱上那男人是她唯一的一次赌博,然她却赌输了。那男人身份神秘,行踪不定,然而从他的衣着谈吐和阔绰的举动里,母亲断定他定然是个出身高贵的公子,况且那男人风流倜傥,英俊不凡,因而与那男人相交不久之后,母亲就被他打动了。两人热恋了大约半年的时间,母亲意外怀孕,忧喜交加地将这消息告诉了那男人,那男人面色平静地听完,只说让她先回去,明天再与她做打算。然而第二天她再去找他时,他却像是从人间蒸发一般地失踪了。母亲发了疯一样地找了他整整一个月,然而全城中居然没有一个人知道他的下落。
那时母亲已不再年轻,十年间挥霍无度的生活也没有为她攒下多少积蓄。而且那个圈子里所有的人都知道她已经怀孕,想要在圈子里嫁掉是完全不可能的事情。母亲痛苦地思索了半月,最后只好下嫁给了一个相亲时只见过三次面的男人——也就是我从小到大一直喊他爸的那个男人。
那男人长她两岁,经济条件自然比不上她从前交往过的那些男人,但至少有份大公司里的工作,生活也还算优渥。他们结婚之后的第二年,我和姐姐出生了,那男人对戴在自己头上的绿帽子一无所知,如同疼爱自己亲生子女一样地疼爱我们。只可惜那样的生活只过了三年而已。我母亲再一次赌输了,那个男人像她的父亲一样染上赌瘾,不久就将积蓄输了个精光,大公司里的工作也丢了。那时香港的经济已经开始不景气,那男人失业之后整整一年也没有找到新的工作,一家人被迫搬到了狭□□仄的公屋里,每月就靠着那几千块的综援金过活。
母亲哪里能适应这种拮据的处境?为了维持她从前那种贵族小姐的生活,她每个月都会将我们用来买米和菜的钱拿去买化妆品、香水、精致的瓷器,请隔壁家的太太们喝下午茶,可是即便如此,她还是一点点变成了那种皮肤粗糙、气质庸俗的市井妇女。为了遮掩脸上渐渐出现的皱纹,她又花更多的钱买保养品。有时钱不够了,她甚至会像个妓|女一样通过跟男人上床的方式获得自己想要的东西。这样的事情,我至少撞见过三次,大都是在五六岁的时候。第一次看见时我并不知道她和那个陌生的男人在床上做什么,稍大一点之后才终于明白过来,从此我再没有喊过她母亲。
有时我也很同情那个男人。我总觉得他其实知道母亲嫁给他时已经怀孕,以及结婚后她做过的那些令人不齿的事情,可是因为太害怕她会离开他,他才像个傻子一样继续假装对这一切一无所知。有一年我和姐姐生日那天,母亲和那男人带我们去了游乐场,去吃午餐时我们意外地在大街上遇见了母亲的一个旧情人——当然那男人自称是她的堂兄。你知道那个女人做了什么吗?她说要跟堂兄去叙叙旧,让她的丈夫带着两个孩子去酒店一楼的西餐厅里等她。她还说,你们想吃什么随便点,钱都记在堂兄的账上就行。于是,我们就去那家西餐厅吃了有生以来最昂贵的一顿午餐,我一边吃一边观察坐在餐桌对面的那个男人的表情。然而他脸上什么表情都没有,直到他起身去洗手间时我才发现,他手里的叉子已经快要被他折断了。
那之后没多久,母亲就离家出走了。她临走前只给我们留下了一张字条:我已经受够这种垃圾一般的生活了。我看着那张字条,心里想:她说的垃圾包不包括我和姐姐。
她走时没有将自己的去向告知任何人,因而我直到现在也不知道她到底去了哪里。他走后那男人花了差不多半年的时间去找她,最后还是一无所获。因而最初的焦急和沮丧渐渐变成了愤怒,他开始将自己这十多年来所受的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