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她假笑。她心里觉得厌烦的不得了,只盼着这场约会赶快结束。八点一刻时,那男人终于叫来了侍者买单,她也如释重负地起身。他又约她去海岸散步,她推说自己次日还要起早去教堂做弥撒,逃跑一般地打车走了。
此后几次约会的情形大抵都是如此。听这虚伪又愚蠢的男人谈论越多,她便越发地怀念从前跟嘉文站在那家餐厅二楼的走廊里轻松聊天的日子。她近来莫名地开始思念他,她也不知道这是为什么,即便是在与他分离的那一年多里,她都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渴望见到他。然而,害怕与他亲密的恐慌却几乎在同时困扰着她。于是,渴望与他见面的念头又被生生地压了下去。
就这样独自纠结了几日之后,她终于还是忍不住在午休时间去了那个冷门图书室。然而嘉文却并不在那里。她心中觉得惆怅,正要离开时,忽然在书架上瞥见一本倒放的书,她犹疑地抽出来:是一本关于迅猛龙的听觉和智力研究的专注,书页崭新,全然没有被翻看过的痕迹。她粗略地翻了两页,一页对折的信纸突然掉落出来。她好奇地捡起来打开,见上面写道:
“歌德说,古典的是健康的,浪漫的是病态的。就我个人而言,我偏爱古典胜过浪漫,因为我讨厌软弱和感伤。”'1'
她心中一颤,立刻意识到这应该是嘉文写的——虽然他刻意改变了字体,然而她还是一下子猜出那是他写的。她从前在课上讲过歌德的文艺理论,他那一周的报告也正是关于古典主义和浪漫主义文学的评论。
她心里忽有一股淡淡的喜悦在飘荡,她想给他写几句回应的话,可是思来想去竟不知写什么好,最后只好将那页纸折好放了回去。她隐隐有种感觉,他应该还会继续写下去的。
第二天,她又在同样的时间来了图书室,从书架上拿下那本书,取出那页信纸急切地打开来看,上面果然多了一句:“我偏爱童年时期纯真的人类胜过工业革命之后无趣的人类。”第三天时,他又在上面写了一句:“我偏爱荷马那片充满想象力的酒色的大海胜过任何一片海。”'2'她这才意识到他是在仿写辛波斯卡的诗。'3'
那之后一连数日,她都会在午后去查看信纸上的内容,而嘉文也陆续在上面写道:
“我偏爱摇滚歌手胜过电影明星。
我偏爱猫胜过狗。
我偏爱棒球胜过足球。
我偏爱吃披萨时先吃酱汁和配料丰富的薄边胜过先吃寡然无味的厚边。
我偏爱今天胜过明天。
我偏爱柏拉图主义者胜过亚里士多德主义者。柯勒律治说,一个人要么是柏拉图主义者,要么是亚里士多德主义者。如果只能二选一,我偏爱成为前者。
我偏爱陀思妥耶夫斯基胜过狄更斯。
我偏爱数字5。
我偏爱冬天。
我偏爱一个人的独处胜过一群人的孤独。”
二人就这样心照不宣地密会了两周——虽然是对彼此避而不见的。第十四天时,嘉文终于用自己的字体在信纸上写了一句:“我偏爱我对你的爱胜过我对于任何一个人和上帝的爱。”并且在后面签了一个小小的“文”字。
沈青心如潮水涌动,不过仍旧不露形色地将信纸收好,又将书放回原处,然后假作平静地离开了图书室。那天晚上她又失眠了,然而她却平生第一次没有感到抑郁或烦躁。早上,她又将那首诗重读了一遍,心情依旧如昨天一样快乐。她思忖良久,鼓起勇气在那页纸上写道:“我偏爱这个下午胜过我人生中的任何一个下午。”而后,她在那行字下面签下了一个“青”字,将这页信纸连同她此前拍下的那张相片一起夹在那本书里,倒放在了书架上。
那之后她的心情一直是忐忑的,她对接下来可能会发生的事情感到既期待又焦虑。然而让她意外的是,她等了整整一天也没有从嘉文那里等到任何的回应。她只好又去了图书室,这才惊讶地发现,那本书已经不见了。她心想兴许是分类员放错了,慌又从头至尾地找了一遍,却还是没有找到。她呆呆地望着眼前的书架,过了许久才如梦初醒般地跑去终端系统那里查询这本书的流通情况。她慌慌张张地在系统中输入了那本书的标题,系统提示很快弹出:此书不存在。
她不可置信地盯着电脑屏幕,良久才像是想起什么似的跑去门口的接待台向阿甘询问那本书的去向。
阿甘有些躲闪地说:“系统里没有的话,那就是没有吧。”
“怎么可能没有呢?前段时间我明明还看到过!”
“你看错了吧。”阿甘狡辩说。
沈青刚要与他争辩,忽见他神色有点可疑,转念问道:“是不是你拿走了?”
阿甘顿时一副被抓到现形的羞愧表情。沈青终于确信那本书的确是被他拿去,再三追问之下,阿甘终于坦白了自己的动机:
“这个图书室里有十分之一的书一年到头也不会有几个人读。作为一本书,没有人读的话也太可怜了,就像一个人没有人要的孩子一样。所以,我每年都会从这里拿几本无人借阅的书回去读,读完之后一想:反正还回来也不会有人读它们,于是就把它们留下了。反正那些人永远都不会发现不是吗?”
沈青心中有些不快,不过依然耐着性子对他说道:“上次的书对我来说很重要,你能把它还给我吗?”
“啊,我的确在里面发现了一些东西。”阿甘笑嘻嘻地说。
“拜托你还给我吧。”沈青恳求说。
“可是我捡到的东西就是我的呀。”阿甘脸上带着一种天真的笑容说。
沈青虽然恼火,却又担心再与他周旋下去,他会将那件事说出来,只好隐忍地离开了。
那之后她又与阿甘谈过几次,然终究没能将那页信纸索要回来。她于是渐渐不去那个图书室了,嘉文也仍旧没有在她面前出现过。
作者有话要说:'1' 1829年《歌德谈话录》。
'2' 《荷马史诗》中曾用酒色形容大海的颜色。
'3' 辛波斯卡:《种种可能》。
忽然发现这两个人的名字连起来是“文青”啊。。。我发四这只是巧合而已,当时取名时根本没想这个问题。
这次排版了,每段空了一行,换场景两行,是这个意思吗?
、蓝色海葵(3)
圣诞假期的前一天,梁小祯送了一份礼物给沈青。沈青打开那个精致的盒子,见里面装的是一些自制的老式糕点,略有些惊奇。
梁小祯解释说:“是阿爸让我带给老师的,他一直很挂念老师呢。”
沈青道了声谢,要她代为问好。
梁小祯又自然地将话题转到了嘉文身上:“阿爸也让我给嘉文带了一盒。前些日子他去餐厅看我们啦,阿爸知道他也来了C大,高兴的不得了。”
沈青笑了笑,没说什么。
梁小祯转而又说:“新年的晚上有部很不错的3D电影上映,我和嘉文约了去看。老师要不要一起去?”
沈青想了想,说:“你们去吧,我那天晚上有事。”
梁小祯“哦”了一声,没再问她什么。
新年很快到了,齐扬不出所料地打来电话约沈青一起跨年,沈青推了几次也没推掉,最后只好同意。
他带她去了他们第一次约会的那家餐厅吃了晚餐,之后又带她去散步,一整个晚上都像往常一样讲着那些无聊的轶闻和笑话。不过兴许是因为新年的气氛,沈青竟没有觉得他的笑声多么令人讨厌了,有一瞬间,她甚至因为他那些想要逗笑自己的努力而感动了。这一点点的好感使她在齐扬试图牵她手的时候没有拒绝。齐扬觉得既意外又惊喜,于是大胆地握住她的手,一直牵着她走到了维多利亚港。而后,他们找了一个人潮不那么拥挤的位置停下来,静静地欣赏对岸的夜景。有很长一段时间,谁都没有开口|交谈。正当沈青觉得气氛有些尴尬的时候,齐扬忽然将手搭在了她的腰上,她回过头去,恰好迎上他那张过于靠近的脸。她意识到他想吻她,慌忙闪身躲开,先前对这男人的厌恶感又再度涌了上来。
他连忙向她道歉,继而带着一种刻意为之的温柔语调恭维说:“因为今晚你太美了所以才忍不住想亲你。”这种拙劣的表演实在让她觉得恶心,于是她松开他的手,语气冷淡地向他告辞了。他又恳切地求她留下,她却只冷冰冰地说了句“我明天还有事”就一个人去搭地铁了。
。
她走进地铁站时是9点35分,站内挤满了等车的市民和游客。她走到车尾的位置,在队伍末尾站定。
在等待列车进站的那段时间里,她一直望着站台上的一张广告海报发呆,因而并没有注意到站在隔壁队伍里的那少年向她投来的视线。而后,列车进站,车门在前方缓缓打开,她被人潮推搡着前进,差点摔倒在地上。就在她踉跄着站稳,抬起头来的一瞬间,她的视线终于与他交汇了。她不禁有些错愕。然而只过了一秒,她就被挤进了车厢里。嘉文也跟着人群上车,与她隔着一个车厢的距离靠窗而立。她偷偷地向那个方向望了一眼,见他也在看她,慌又扭过了头来。
十几分钟后,她要换乘巴士的那站到了,她走到车厢门口下车,讶然地发现嘉文也下了车。二人依旧保持着一个车厢的距离一前一后地搭电梯出了地铁站,又穿过马路去了对面的巴士站台。一路上,谁都没有试图缩短那段距离,上车之后,二人也仍是默契地分站在巴士的车前和车尾,就如同两个偶然相遇的陌生人一样。车窗外飞速闪过百货大楼的霓虹灯广告牌,不远处的音乐喷泉广场上,一大群人正挥舞着荧光棒等待跨年。沈青心里忽然有些沮丧。
这一年又倏忽而过了,似乎发生过许多事,又似乎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她有时会有种荒谬的感觉,就好像,只有其他人在那条名为时间的轨道里不停地向前飞跑着,而自己却像那个因为回头张望而变成盐柱的妇人一样,被形单影只地留在了原地,说不定哪天风一吹就变成尘土了。'1'她有时也会想,像她这样的人,真的能够生存下去吗?真的可以去爱别人吗?
她的思绪在飘得更远之前被一阵刺耳的鸣笛声打断。她有些诧异地偏头望去,只见前方的道路上挤满了游行示威的人群,巴士被迫停了下来。司机尝试从队伍的一侧通过,没有成功,最后只好将车停在路边,让乘客下车。
沈青紧随其他人下了车,想跟在他们身后穿过人群,不料只走了几步便被队伍冲散。她下意识地回头去寻嘉文的影子,却发现他早已不知所踪。前方忽然爆发出一阵巨大的骚动,继而是激烈的斥骂和冲撞声。她看见一队举着港英旗帜的人群和另一队高喊着“撑政府、打政棍”的人群厮打在一起,所有的人都跟在其他人身后大声呼喊着各自队伍里的口号,向对方挥动着怒不可遏的拳头。于是她被彻底地困住,一股莫大的恐惧向她袭来。
混乱与失序的状态一向让她感到惧怕,因为比起目标诉求,它看起来更像是一种单纯的、无意义的生理宣泄,那些人不会听见自己在喊什么,也不会去思考他们所愤怒呼喊的口号的意义,他们不过是在享受一种集体的假性高|潮而已。她从未见过一场理性且高尚的暴动,所有宣泄之后的面孔上,都无一例外地有着一种狰狞可怖的表情和男性下|体的污浊味道。这叫她感到恐慌不已。
这恐慌最终一点点地占据了她,也让她失去了最后的理智,开始像只无头苍蝇一样在密闭的人群中四处乱撞着逃亡。
然而她终究没有逃出游行队伍,反而被挤到了冲突的前线,一个“反政府”阵营的男人的拳头重重地落在了她的身上,她趔趄了一下向后倒去,惊恐得几乎要歇斯底里地喊叫起来了——如果她没有倒在身后那人的怀中的话。她先是闻到一股熟悉的清爽的味道,而后便被那对有力的臂膀拥住了。她惊魂甫定地回头,嘉文也在温柔而决然地看着她。他像是抚慰一般地与她相拥片刻,俄而拉起她的手向暴|乱的人群之外走去。这次,他并未握着她的手腕,而是将她的手紧紧地攥在自己的手心里,像是害怕再与她走失一样。他的手,温暖、宽大,充满令人心安的力量。
。
那天晚上,嘉文一路将沈青送回了公寓。走出游行队伍之后,嘉文起先问她要不要打车回去,沈青说还是走路吧,他们于是牵着手走了5个街区回去。
路上,嘉文有些犹豫地问起了那封信的事。沈青说:“被那个图书分类员拿走了,他是个收藏癖,恐怕是要不回来了。”
嘉文又问说:“那…你是怎么回应的?”
沈青想起自己写在那页信纸上的文字,有些赧然地说:“我不告诉你。”
嘉文笑着捏了捏她的手,没再追问下去。
二人又由此聊起了文艺理论,继而聊电影、音乐,终于聊到彼此的生活时,他们已经走到了橡树公寓。
嘉文有些遗憾地松开沈青的手,说:“改天再聊吧。”
沈青抚了下耳畔的头发,有些别扭地说:“不然…上去坐坐吧。”
嘉文吃惊地看了她一眼,连忙点头说:“好。”
沈青于是带他来到三楼自己的房间,开了灯。嘉文环视了一眼这个不大然而整洁优雅的房间,心中忽有些难为情,因他是第一次来到独身女性的住所,何况是自己爱恋之人的居所。沈青多少也有些不自在,不过仍装作若无其事地去帮他冲了茶。嘉文接过,说了声“谢谢”。
沈青笑笑,问说:“你这两年,过的怎么样?”
嘉文喝了口茶,倚在书桌上说:“不怎么好。为了追女孩子去考大学,为此忍受了一年多的苦闷生活,可是没想到那个女孩却不理我了。”
沈青抿嘴笑笑,轻轻地推了他一下。
嘉文也笑了笑,继续说:“准备入学考的那段时间,我一直住在一个表姑那里。离开梁叔的餐厅之后我就去找了她,我去了之后开门见山地求她说:‘姑姑,你收留我一段时间吧,我想考大学,需要一个安稳的环境。如果我回去跟我爸住的话,他每天都会打我,我是没有办法好好复习的。如果我去找社工的话,他们一定会自以为是地帮我调解家庭矛盾,然后再将我送回家去。我除了你再没有其他的人可以求助了,所以请你帮帮我吧。’表姑一家一开始是有些不情愿的,因为他们家也不富裕,一家人挤在几百尺的公屋里,儿子又在读大学,亟需用钱。后来我跪在地上恳求他们,又保证以后一定会把这段时间的花费还给他们。他们这才勉强答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