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先是在那排书架的一侧翻找了一番,没有找到合适的书目,她便去了书架的另一端。然而走过转角时她却冷不防被吓了一跳——书架那边的过道里,竟有一人坐在地板上斜倚着书架酣睡着。尽管隔了几米的距离,她还是一眼认出坐在那里的人正是嘉文。她站在书架这端犹豫了片刻,见嘉文似乎睡得很熟,便小心地走上前去。
这少年的睡颜实在好看。他的头发剪短之后,眉宇间显得愈发的干净秀气,细长的睫毛在眼睑之下扫出一道淡淡的阴影,微张的嘴唇吐出轻叹一般的气息。他就以那样的睡姿侧面倚在书架上,美好的如同一个安谧的天使。她的视线又落在他的手上,那双手已不像她初次见他时那么粗糙和僵硬,它们已变得细致优雅,指甲也剪得整整齐齐,那双劳动者的手变成了一对艺术家的手。她于是确信他这一年多来应该并未经受劳作之苦,心中总算宽慰了一些。
她要起身时,忽然瞥见从他的牛仔裤边和白球鞋之间露出的一段米色织物,她马上意识到那正是她前年送他的那双米色薄棉袜子,心里不禁有些动容,终于没能控制住自己的心情,抬起手来轻轻地抚了抚他的头发。他的头发很软,又有些蓬松,摸起来像个小动物。她这么想着就起身去了书架前。过了会儿,她找到了自己需要的参考书,从书架里抽出来收好,又回头望了嘉文一眼就离开了。
在这过程中,嘉文一直毫无察觉地熟睡着。近来他总是利用晚上的时间去快餐店打工,回到校舍时已近凌晨;白天不上课的时间,他也大都用来在校内打工,就这么过了几天之后,他终究感到困倦不堪。为了不致影响上课的状态,他每天都会在下午的课开始之前来这个既安静又距离教学楼很近的图书室睡半个小时。这差不多已经成了他的一种习惯。
沈青渐渐也发觉了他的这个习惯,于是开始频繁地在他午睡的那段时间里去那个图书室借书——阿甘虽然觉得有些奇怪,不过也没有多问什么。
有一次,她坐在他身边读完了手里的书,他却还是没醒,她便放下那本书,专注地盯着他的睡脸看了一会儿。冬日的阳光透过雕花窗棂在他的脸颊上印下一个小小的心形,她莞尔一笑,取出手机拍下了这有趣又温暖的情形。而后,她便像是做了亏心事一般地悄悄离去了。
后来,她还一时兴起将那张照片设为了自己的手机墙纸,一整天心情都是怡然的。不过,因她几乎不与他人联络,平时极少看手机,只几日后,她便将这件事忘在脑后了。
某个周四的下午,她来学校后依旧先去了教员休息室,她将自己的手提电脑和随身物品放在那里,又去了一下洗手间,再回来时却发现嘉文不知为何出现在那里。二人视线相接的一瞬间,沈青的心跳猛然加速。幸而一个中文系的老师忽然从门后的书柜前走了出来,递给了嘉文几页文件。她这才放下心来。然而,大约只过了两秒,她的手机就在嘉文身后的办公桌上响了起来。嘉文下意识地回头看了一眼,脸上顿时露出一副惊讶的神情。沈青愣了一下,旋即明白过来他看到的是什么,心脏忽如山呼海啸般地狂跳起来。
嘉文也顿了顿,俄而向那张办公桌后退一步挡住了面前那位老师的视线,回过头去似笑非笑地看着沈青说:“老师,您的手机响了。”
沈青面如死灰地僵立几秒,低着头走过去带着自己的物品离开了教员室。那天的课上,她的脑中完全是空白的,几乎从头至尾都在照读着教案上的文字。她知道嘉文一直在注视着她,她能感觉到从教室后排向她投来的意味不明的视线,因而直到下课她也没有勇气抬头向讲台下面望一眼。两个小时后,课程终于结束,她抛下在后排高高举起手来的嘉文以及其他想提问的同学匆匆逃离。
第二天,沈青来到教员室时嘉文正在门口等她,她刚一看见他的身影就头也不回地下楼去了。第三天,她在教学楼的走廊里与他不期而遇,她想转身逃跑已经来不及,只好低下头去假装没有看见他。然而二人擦肩而过时他却不着痕迹地拉住了她的手。她惊慌失措地甩开,大步向前走去。他在身后不动声色地喊了句:“老师,能跟你谈一下那张照片的事吗?”
几个路过的学生向他们投来好奇的目光。沈青浑身冰冷地停在那里,继而面无表情地转过身来说:“去教员室吧。”
。
因为这天是周六,二人来到教员休息室的时候里面空无一人。沈青从门锁上拔下钥匙,走到办公桌前把自己的手提电脑放下。嘉文跟在她身后进门,顺手将门反锁了起来。
沈青惊愕地回头,未及反应,就被他一把揽在了怀里。她脑中顿时嗡的一声,一时间竟失去了拒绝和反抗的气力。
“我好想你。”他紧紧地拥抱着她,将自己的脸庞埋下来,动情地亲吻她的头发,身体因为激动而颤抖不已。
沈青心中像有一根琴弦紧紧绷住,她忽然感到头晕目眩、呼吸困难。然而嘉文并未发现她这种情感上的不适,依旧用发抖的声音兀自对她倾诉道:
“这一年多来,我没有一天不在想你。有时候觉得自己实在走不下去了,就跑来学校偷偷地看你一眼,最后还是硬撑了下去。因为我知道自己配不上你,只有来到这里才能跟你在一起。我就是在这个想法的支撑下才走到现在的。青青,你想不到我有多喜欢你,我大概从你将叶芝的诗集交给我的那一刻就爱上你了。从那天以后,我的胃病就好了,左耳也开始能听见美好的声音了,我再也没有做过那个沼泽的梦,也再没有抽过烟。我甚至可以理解电影里那些圆满的结局了。从前我一直不相信,觉得那种东西虚假的不得了。可是现在我相信了,因为我心中也像其他人一样能够感受到幸福和希望了。是你让我变成了一个更好的人。坦白说,先前你假装不认识我的时候,我难过了好一阵子。可是看到那张照片之后,我终于确信了,你也是喜欢我的。我真的…太高兴了。”
他一边说着,一边松开手臂捧起她的脸庞,几近感动地亲吻了她。沈青呆呆地站在那里,感觉他湿热的呼吸扫过她的眉眼、脸颊、鼻翼,然后急切地落在她的唇上、牙齿、舌尖。最后,她的唇舌被热切而彻底地占领,她心里的那根越来越紧的弦终于崩断。她眼前一瞬间闪过唐雪和莫北的影子,脑中登时响起一声尖锐而骇人的叫喊。
这尖叫是与门外钥匙旋动门锁的声音同时响起的,因而她不确定究竟是哪件事带给了自己更大的恐惧。
她在门外的人进门之前挣扎着推开了嘉文,张皇地向门口逃去。嘉文则若无其事地对进门的那人说了句:“老师,等您很久了。”而后向他询问了一个无关紧要的问题。
他依旧没有察觉到沈青的情绪异常,只以为她是因为眼前这个突然到来的不速之客才慌忙地离他而去。因而,她在这温存之后的冰冷态度就让他愈发地感到困惑不解了。那天以后,直到周四的文艺批评理论课前,他都没能再见她一面。他一开始以为她因有事缠身没来学校,后来才慢慢确定她是在躲他,心中不由得有些沮丧和恼火。
那天的课程结束后,他追在她身后出了教室,终于在楼梯上赶上了她。他先是问她最近是不是很忙。她没做声,仍旧快步下楼。他又问她是不是自己做错了什么。她还是没有反应。他几乎哀求地说:“我们好好谈一下可以吗?”她依旧没有理他。他眼见她快要走出大厅,情急之下说了句:“你要不跟我谈的话,我就跟其他人谈谈那张照片的事。”
她顿足片刻,扔下一句冷冰冰的“随便你吧”就大步走出了大厅。
嘉文愣愣地望着她的背影,感觉自己的心脏一点点地冷却下去。
那之后,他再也没有去上过沈青的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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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青的躁郁情绪就是从嘉文旷课的那天开始的。她又开始失眠了,也开始像此前的每次失眠之后一样没有根据地憎恨起一些与她毫不相干的事物。这情绪在她听见莫北絮絮叨叨地讲着那些对唐雪的思念和歉疚时被莫名地放大了。
她忽然觉得这种日复一日的忏悔实在是荒谬极了,这种事后表达的歉意和追悔除了让忏悔者本人感到心安之外还有什么其他的意义吗?她这样想着的时候,情不自禁地将自己的心声全部对他喊了出来:
“你现在才在这里假惺惺地悲恸懊悔有什么用啊?那个时候是你抛弃了她,是你为了自保背叛了她!你还有什么资格在这里谈论她?当初你爸妈跑到学校扇她耳光辱骂她的时候你在哪里?那些人渣说是她不要脸勾引了你的时候你在哪里?她一个人绝望地跑到医院打掉孩子的时候你又在哪里?你整天摆出一副全世界只有自己最爱她的样子,说着那些她死了自己也活不下去的鬼话,你那么想死就去死啊!可是你真的死了吗?你其实根本就是个连自杀都不敢的胆小鬼吧!”
就跟我一样!
她这么喊着的时候心中也不可抑制地痛苦了起来,那从前一直折磨着她的生与死的念头也再度占据了她,只差一点就要像那天下午一样坐在地上嚎啕大哭了。
于是,她在自己内心的潮水再度决堤之前从那间咖啡店仓皇地逃走了,留下那泪如雨下的少年一个人颓靡地坐在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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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沈青回家时,安娜又像以前那样独坐门前。沈青有些疲惫地问她是不是她母亲又来了。安娜却摇了摇头。沈青不禁有些诧异。
“安东尼把她送到国外去戒毒了。”安娜平静地说,“他说帮我妈选了最好的医师和戒毒所,一定能帮她把毒戒掉的。他连疗养院的钱都付了,说等过了戒断期就送我过去照料她。他还替我还清了我妈欠下的债,应该是想以这种方式抵偿他欠我的东西吧。”她停了停,按下手中的打火机,点起了一支烟。
“真是糟糕,这下都不好再跟他要什么了啊。”她冷然笑了一声说。
沈青看了看她,转身回了自己的房间。
那晚她依然没有睡好。她躺在床上辗转难眠,思前想后还是起来给莫北发了邮件。她用最诚恳的语言向他道了歉,解释说自己最近因为失眠才忍不住对他发了火,望他别介意,她此后也仍愿意继续与他会面。
然而,第二天她并没有收到他的回信,第三天也没有。那以后过了很久,她都没有再见到他。
作者有话要说:
、蓝色海葵(2)
一个周五,沈青搭地铁回公寓,在摇晃的车厢和蜂鸣的人声中,一种连日无眠之后的久违的睡意渐渐涌了上来。她迷迷蒙蒙地睡去,一直睡到了列车快要到站。
忽然之间,她被惊醒了——不是被列车广播的声音,而是被另一个在耳边朦胧响起的声音:
“刚才脸书上有人发布消息说,C大有一个大陆生跳楼自杀了。”
沈青遽然从自己的梦里醒来,呆坐片刻,几近吃力地转身问说:“你刚刚…说什么?”
正在与朋友讨论着那则新闻的女孩儿闻声回头,见身边的女人脸色苍白神情惊恐,冷不丁被吓了一跳,一时不确定是不是应该再将那个消息重复一遍。
“跳楼的…是什么人?”沈青用颤抖的声音又问了一句。
“我们也不知道,发布消息的人没有说。”女孩儿小心地说。
列车终于到站。沈青跌跌撞撞地下车,梦游般地走到对面的站台坐反向列车返回了学校。
她几乎刚刚走进校门,就从一个路过的学生口中得知了事故的现场。她搭校内巴士匆匆赶去,那栋教学楼已经被封锁,黄线外面挤满了密密麻麻的围观人群。她费力地挤到前面,只见教学楼门前的草坪上覆着一条盖住尸体的白布,几个警察正在那里勘察着现场。她顿时觉得双腿瘫软,一下子跌倒在黄线上。她强撑身子爬起,不顾前面那几个警察的警告,失魂落魄地向教学楼前走去。一个警察急忙上前拦住了她。她抓住那警察的手,死死地盯着他说:“自杀的是谁?”
“无可奉告,请你站到黄线外面去。”警察说。
“求求你告诉我,他可能是…我认识的人。”沈青的声音虚弱的简直如同一个病人了。
那警察愣了一下,问说:“他叫什么?”
“…莫北。”
“不是他。”那警察干脆地否认了一句就将沈青赶出了黄线。
沈青默然地站在那里,忽听见一人在身后说:“好像是个经济系的女生,姓王。”
她回头看了那人一眼,无心与他做更多的打探,径自离开了人群。
不过她并没有马上回公寓,而是去莫北的系里查询了他们系的宿舍区,而后又去宿舍登门询问了莫北的近况,她一连问了五个房间的学生,都说与他不熟,没有留意。直到问到第六间时,一个学生才告诉她,虽然莫北并不住在学校里,也不参加班级活动,但时不时还是会来上课。她听罢心中总算松了一口气。
走出宿舍区后,她想了想还是给莫北又发了一封道歉邮件。发完之后,手机突然响起短讯提示音。她打开查看了一下,果然是那位齐先生发来的。她忙回道:不好意思,有事耽搁了,让您久等了。然而想了一下还是删掉那些文字,回了一句生硬而简短的“马上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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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个月底时,沈青的父亲忽然打来电话给她介绍了一位齐先生,说他是他们公司驻香港的中层管理人员,年轻有为,一表人才,作为结婚对象再合适不过,希望她能考虑一下。她推脱不过,只好与这位齐扬先生约了吃饭。
齐扬那晚定的是位于维多利亚港附近的一家高档餐厅,沈青进门时他已在那里等了半个多小时,不过他并未因沈青的迟到或者素面朝天的装扮而不悦,反而十分绅士地起身帮她拉了身后的椅子。沈青说了声抱歉,在他对面坐下,一边不动声色地打量了他一眼:这男人中等身材,五官至多算是周正,实在难以称得上是一表人才。而且,让她觉得不大舒服的是,这男人的笑容里总带着一种职业般的殷勤与讨好。
他先是问起沈青在C大的博士课程,沈青简略答了,他便又夸沈青有学养,气质好。沈青没再做声,只低头翻了翻餐谱,向侍者点了一份三文鱼。
晚餐的气氛自始至终都很冷,那男人一刻不停地寻找话题试图与她亲近,一会儿谈论“沈总”那些了不起的成就,一会儿又讲些莫名奇妙的笑话对她假笑。她心里觉得厌烦的不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