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站在青岩门的沙石道路上,看着那个被其他同龄孩子欺负地跌倒在地,摔破膝盖的聂晓颖,双脚移不开步子,只是静静地凝望着她那双妖娆眼角的泪花。
也许每个人的爱情发生得都不一样。
我也从未想过朱祁铭的生命里会有这样一场遭遇。
如果可以给我重新选择的机会,我不愿意在南方贫瘠的山路上为那陌生的少女递上一块干净的手帕,更不愿意看清她仰起头那道看过来的目光。
然而我也永生难忘,她洗得发白的破旧衣衫,她的泪水挂在嘴角,她狭长有张力的双眼,和她身后弥漫的那团雾气。
这个女孩我知道,是住在青岩门里某一个山坡边那户人家的孩子,她的母亲过世了,父亲又娶了一个女人,还带来了一个蛮横的儿子,听说最近又生下了一个女儿,我在青岩门的这些日子,经常听人提起这个女孩的苦命。
我终于承认自己只是一个普通的男人,我无法承受这样的吸引和这样的注视,当她的视线越过随风摇曳的芦苇看向我,我只能呆呆地站在那儿凝望。
她的神情倔强,却隐藏不了眼里泄露的脆弱,她的唇角却掠过一丝笑。
那笑美丽得诡异,却让我年轻的心激动而刺痛,她似乎一开始就看懂了我对她的怜悯,困难地从递上去起来,拒绝我的搀扶,瘸着脚慢慢往回走。
我想,她大概不会明白,这个即将远行的男人已经无法逃脱,这个青涩倔强的北方男子,第一眼就为她痴迷,并且无法抗拒这样的一见钟情。
于余生而言,这样的深情却是一种刻骨的耻辱。
这是对爱情抱有幻想的少年才有的情节,第一眼爱上一个人,并且终生爱着她,不离不弃。
我以为爱情是女人才有的羁绊,然而它却令我也失去自我,失去自由,那是不可相信的瞬间幻灭。
我的想法是正确的,是我从少年开始就一直信奉的,我对母亲说,我不会爱上一个人,不会娶一个女人束缚住我,我要自由,自由地行走在朱祁铭的世界,自由地闯出一番属于自己的浩瀚天地。
然而,一个聂晓颖,当这个名字镶嵌进我的生命时,人生的齿轮开始迅速地逆转,我掌控不住它的速度,只好顺其自然,只是越发忘不掉那双眼睛。
因为有了牵挂,我没有走出青岩门的山水,我坐在冬季浩大烟淼的田埂之上,看到聂晓颖站在不远处,她纤弱的身体被格子衫一样的茶园包围。
她忽然回头望过来,我只觉得忽然被一道张扬无辜的轻灵袭击,她走向了我,用一双微微眯起的双眼和暴戾般的美丽包裹着我,她将那块洗净的手帕还给我。
朱祁铭仍然坚持自己的信念,但是他控制不了自己去爱这个柔弱无依的女人,他相信,没有男人可以拒绝这样的眼神。
她说你叫什么名字。
我的心在叫喧,逃跑吧,朱祁铭,逃跑吧,朱祁铭。
结果我只说出最后三个字。
她的笑容自此萦绕在我的世界,覆盖了我的双眼。
聂晓颖从此成为我生命里的天使,也成为我命运里的魔。
我暂时告别了我的理想抱负,我无法眼睁睁看着她一个人的身上每天多出无数的伤痕,我想要守护这个脆弱的灵魂,我想要为她构筑一个温暖的港湾。
她说,朱大哥你真是一个奇特的男子,你怎么会有这许多奇特的想法?
她说,要是朱大哥能一直陪着我就好了,和朱大哥在一起的日子是我最快乐的记忆,谢谢你出现在我的生命里,谢谢你一直守护我。
她说,我好想在家门口种上一地的月季,就像朱大哥是我生命里每一月每一季的神奇。
然后我渐渐明白,我只是她生命里其中一种神奇。
然后我渐渐发现,我所有奇特的思维最终沦为她冷嘲的借口。
她说,你不是曾说,你不相信婚姻。
她说,你不是曾说,我也仅是你的一片风景。
她说,你真的爱我吗,爱我就要成全我的幸福,我从未要求你将一生束缚在我的身上,所以你也不能。
我无法看着她身边坐着另一个男人,也无法看着另一个男人为她痴迷,她的眼神里是我不曾看到过的深情,然而那些深情,却又如此清澈。
也曾在醉酒的深夜告白,朱大哥,对不起,对不起,可是我真的爱他。
她向另一个男人露出迷醉微笑,这也许不是她的错。
这个眼角弥漫着妖冶混乱美丽与颓废的女人,为何这么轻易就掳走我的心,之后却又如此地轻贱这份感情?
我开始反省,世界上最极致的美,是不是不应该被独享……
我无法承受,所以我选择了回到青岩门,这个我陪着她长大的地方,我并不是她的竹马,她也从未是我的青梅,我只是,她在最困难时抓住的救命稻草。
她从没有说过爱我,只是我一厢情愿地爱着她,如今她的爱,给了另一个优秀的男人,那个男人是她决定委以终生的归宿。
然而我知道,也许我永生也无法寻到我的爱情,在这场爱情独角戏里,我输得一败涂地,我想她说得对,我若爱她,便该放她自由,不让她活在痛苦里。
可是,可耻的朱祁铭,清高孤傲的朱祁铭,无法停止爱。
当我看到她带着一身疲惫和狼狈回到青岩门,我开始明白,我遇上了逃不开的命运,陷入了明知痛苦却收不住脚的深渊。
她丢下所有的行李,奔向我,她的双手紧紧地抱着我,我听到她的低声抽泣,她嘴里喃喃地呼唤着我,一声又一声的朱大哥……
我只是静静地站着,任由她的泪水浸湿了我的衣服,她却忽然放开我,扬起那张越发地明艳动人的脸,一双妩媚绝美的凤眼氤氲着雾气,他问我:
朱大哥,你还愿意娶我吗?你愿意吗?你曾经说过你会照顾我一辈子的。
我感觉到自己的心骤然一阵收缩,像是在疼痛,或者是在喜悦,我已经分辨不出来,我知道她已经不再是那个只依赖我的少女,可我还是爱着她。
我没有问她为什么没和那个男人在一起,每当看到她眼角的泪,我都难以启齿,我不敢去触碰她心口上的那道伤疤,即便我知道,她依然爱着那个男人。
我们的婚事毫无悬念地就定下来,她的继母恨不得将她推出,我的母亲已经过世,家里的事只要我点个头便是定下的结果。
然而当我将花费了我全部积蓄的聘礼拿到聂家时,我得到的回应却是她反悔的背影,她推落了一桌的聘礼,她拿着行李转身便走,我拦住她的去路。
她只是看着我,冷冷地开口,是我当时冲动了,很抱歉,我不能和你结婚,你不要再等我,我不会再回来了。
我愣愣地站在门口,恍然惊觉:为了一场屈辱的爱,我究竟放弃了什么。
她夺门而逃的那一刻,我轻易就抓住她,我能想象我当时的笑,那么宠溺那么残忍,不顾她的挣扎,丢下一屋的聘礼,将她抓回了我的家。
尖锐的指甲划破我的脸,我却更加用力地禁锢她,狠狠地锁上门,顷刻吻住了她,唇齿间鲜血淋漓,我听不见她的哭泣,只听到自己的心跳和喘息。
结束的时候,狼藉的一地凌乱,望着床上目光呆滞的她,我知道一切都回不去,再也回不去,回不去那些幸福的记忆。
她说,告诉我,你有多爱我,你有多爱我。
我说不出话,唯有沉默以对
沉寂黑暗的房屋里,是她一字一顿的声音:你有多爱我,我就有多恨你。
这句话终于把我逼到了底线,我又可以到达怎样的卑微。
得到了她的身体,却得不到她的人。
我怎么会不恨这个女人,如果恨也是爱的证明。
聂晓颖不用做什么,却已经把朱祁铭的清高和骄傲全部粉碎,只在一秒之间,她说,她知道她爱的男人妻子过世了,她要回去,回到他的身边。
她转头直直地盯着我,残忍而无情:我永远不会爱上你,就算死了也不会。
我恨她看透我卑微的心,终于还是逃离了这个还残留着缠绵气息的屋子。
我的逃离亦卑微不堪,有很多次我都想转身回去,我不知道自己究竟有多爱她,不知道自己究竟爱她什么,我只知道,我爱她,爱得自己低到地平线以下,匍匐在地狱门口。
然而逃离终究还是解救了我,越接近青岩门尽头厚重的土地,越接近北方疏朗的天空,我的疼痛离我越远。
我不允许她离开,把她禁锢在我的身边,直到有一天发现她渐渐膨胀的腰身。
我忘记了她手里的那把刀是怎么划过她的手腕的,也忘记我夺下刀时手臂上划了几刀,却永生难忘她那怨恨到极致的双眼。
朱祁铭,这个名字,从此是聂晓颖夜夜惊醒的噩梦,聂晓颖这个名字确实我夜夜难以入眠的痛苦之源,我们互相折磨,我依然放不开她。
我看着她狠绝得用肚子撞向桌角,她要用行动告诉我,她有多么厌弃这个孩子,一如她有多么厌恶这个叫朱祁铭的男人。
他毁了她的一切美好幸福,所以,她也不愿意留下任何与他有关的东西,包括肚子里这个鲜活的生命,这是个不被期待的孩子,那么就该死去。
我看懂了她眼中的意思,退无可退,我不得不承认,我无法再挽留这个女人,这样的生活我也不知道还可以之撑多久,我告诉她:
生下这个孩子,为我生下这个孩子,我放你自由,从此各不相干。
她停下撞击的动作,双腿间却已有鲜红的血液流出,然而她的脸上是决然的冷漠,她给我的答案只有一个字:好。
那个孩子终究没有就此离开,医生说这是个奇迹,这个孩子应该被深深地爱着,我却只看到聂晓颖眼角越发冷冽的恨意。
她恨着这个拖累她的孩子,她恨这个孩子使她无法回归到那个男人身边,也恨命运,让她遇到我,毁掉了她毕生的爱情。
可是,我必须装作不去在意她的冷漠,我们之间不再言语,比陌生人还陌生的相处,彼此都只是为了那个孕育在肚子里的孩子的出世。
春天来了,我在山前栽下的那片月季开始生长,盛开出美丽的妖娆,她站在这一大片粉粉丹丹的月季前面,这却像是一股突如其来的寒潮,将她击中。
我在她的脸上寻迹不到丝毫的喜悦,我看着她转身回屋,看着她拿着一根火把从里面出来,看着她用雄烈的大火淹没了她年少时的童话。
她说她深深喜爱这种花。
这被誉为花中皇后的植物,大气、质朴、清癯,这种太过普遍而在中国浩瀚历史里被遗落的花,她代表着北方的精气和灵魂,曾是华夏先民北方系黄帝部落的图腾植物。
因为她说她爱它,所以我想尽办法在南方,为她布置了一片粉红色的天空。
然而我的心在激烈的叫喧,那又怎样呢,那又怎样呢,她的爱无法只属于你。
所有过往的一切,仿若南柯一梦,在这一刻,尽数崩塌在我的眼前。
整整八个月,或许是知道了母亲迫切渴望离开的想法,那个未足月的孩子就那样出生,带着母亲对父亲的恨意,来到了这个世界。
这个孩子就是你,有一双美丽的丹凤眼,我抱起你的时间,你突然睁开眼,睁着清亮的眼睛,无知而信任的看着我,咯咯地发出笑声。
聂晓颖终于开口说,我已经生下这个孩子,你答应我的不要反悔,不然我不知道自己会做出什么,现在,你抱着这个孩子马上离开,我不想看到你们。
我凄厉地问,这八个月来你是不是从没改变过离开的念头?
她皱着眉头,用仓冷的笑回复我,那么你要我留下来吗?
我静默了言语,只是抱紧了怀里的你,那时候的你,就像是听懂了母亲的无情,嚎啕大哭起来,我却不再回头,抱着你转身离开。
聂晓颖终于把一个骄傲清高的灵魂变成一个萎缩的拳头。
我不想再去回忆那段腐烂的旧事,我已并不心疼,也并无难过。
那于我只是青春年少的伤痕。
然而我必须承认,我的心受了伤,永生无可愈合,无法遗忘,不愿想起。
有人说,人死后是从伤口开始腐烂的,那么朱祁铭最先腐烂的一定是心脏。
只是现在,小暖,对我而言,那不过是我为自己寻找的借口和理由,来解释我们父女之间惨淡的相处。
聂晓颖停留在我的年少轻狂,你却占据了我人生里大部分时光。
聂晓颖最终还是走了,出院后没有回青岩门,直接就踏上了北上的火车,我抱着你站在站台角落,在火车的鸣笛声里,看着她毫无眷恋的背影。
我没有告诉过聂晓颖,我并不爱孩子,即使我自己的孩子。
我已经没有能力去爱。
我是一个落叶无根的人,这意味我的尸骨将无处安放,终生都将无根地游离。即使变成一抹魂,也寻不到归处。
可是我是一个父亲,在八个月的默默呵护下,看着一个新鲜无知的小生命蛮横地介入我的生活,我的眼泪和痛苦让我无法面对你。
我依然没离开青岩门,在这块苍凉的土地上,每天看着日起日落,看着襁褓中的你一天天地长大,我没有多余的钱财,唯有自己谋生。
最终有一天我踏出了青岩门,靠着满腹诗书任教于南方偏远地的一所小学。带着你,遭人讽议。
那是一段极其艰难的日子,当时我的身体也出了状况,唯有辞职,租到一处便宜的房子,靠着翻译得来的微薄收入,养活自己和你。
有一日,你忽然失去了呼吸,我送你去医院急救,也是这次急救让我得知了一个可笑的真相,我强迫聂晓颖生下的,不过是她和她爱人的骨肉。
我已经决心要离开,可是望着你单纯依赖的眼神,我却犹豫了,怎么忍心把你一个人留在那陌生的地方,谁来照顾你,谁来替你擦眼泪,谁来保护你成长?
我最终还是选择抱着你一起走,即便是自己的孩子我都无法喜爱,所以也更加无法喜欢你。
初为人父的慌乱和体力不支的身体,加上几欲崩溃的情绪,让我常常无暇看管你,也时常把怨恨放置到襁褓中的你身上。
我带着巨大的矛盾后悔自己做出的错误决定,又带着巨大的怨怒养活着可怜的你。
你是聂晓颖和她爱的男人的孩子,我如何把丝丝的爱给你呢?
可我也无法完全明晰自己,当初怎么做出这样的决定?
人一时冲动,便永生无可挽回。
你渐渐学会在地上爬,咯咯笑着自娱自乐,我要上班,除去房租和饭费,没有多余的一枚硬币,出门前只好用布条把你栓在床头。
有一次下班回来,寻不到你,四处呼喊,眼泪崩落,才明白自己内心的紧张。
在朱祁铭最为痛苦和悲伤的岁月里,是你用婴儿的依恋和纯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