姥爷向来不管家务事,今儿一早就领着方圆到对门家推牌九去了。姥姥是寿星,岁数也大了,张杨说什么都不让她干活,把她推到屋里歇着,支使蹲在院子里用烟头烤老鼠洞的韩耀到后院劈木头烧火,自己在厨房里忙的团团转。
院子里的大杏树枝干茂盛,熟透的果子缀满了枝头,有好些已经落在土里开始腐烂。张容翻出一根细竹竿,仰头站在树下瞧,“叔,你给我打果子!”
“嘘,别喊啊。”展旭拿过竹竿比划了几下,摇头:“不行,够不着。”
张容嘴一撇,扑倒展旭背上磨蹭扭动:“你爬上去摘!我要吃杏!”
展旭低声斥责:“快下来!再闹揍你了!”
张杨气喘吁吁的将一堆蔬菜从地窖里搬出来,翻来翻去找不见萝卜,走进东屋问:“妈,我爸把萝卜放哪了?”
“呀,啊?”姥姥手里拿着针线活,正透过窗户朝院子里张望,被张杨这么一喊,连忙收回视线道:“啥?你找萝卜啊?你爸放后院棚子里去了吧。”
张杨走到窗前拿起剪刀,随意的点头道:“嗯,知道了。”
院子里,张容趴在展旭身上干嚎,忽然被人拍了下后背,他回头一看,是张杨。
张杨把他扯到豆角架后边,冷着脸道:“你闹什么,你姥姥睡午觉都让你闹醒了,给我老实呆着。展旭,你跟我去厨房吧,我自己忙不过来。”
张容最害怕张杨这个表情,立刻规矩的站好,张杨在他小腿上踢了一脚,回头朝后院喊道:“哥们儿!拿三个萝卜给我!然后出来跟你儿子打果子!快!立刻!马上!赶紧的!”
“知道了!”韩耀气急败坏的扔下斧头,掏出三个大萝卜塞进张杨怀里,同时怒瞪展旭,然后手脚并用,笨拙的攀上树干。
张杨把萝卜交给展旭,在张容额头戳了一下,不悦的转身回厨房,展旭低声叹气,跟随其后进屋。
☆、64第64章【倒V】
韩耀蹲在杏树粗壮的枝干上;用衬衣兜了满满一堆甜杏,抛给下面眼巴巴仰头瞅着的张容;再大狗熊一样贴着树干爬下来。
家里的果子不打农药,上面只有些尘土和脏东西;已经熟得透透的;果皮轻轻一剥就下来。爷俩也不拿回屋里洗干净了,蹲在树下就开吃。
张容拿起一颗掰开,里面粉嫩嫩的虫正吃果果的躺着扭头看他,一脸羞愤。韩耀把他手里的拍掉;递过去一颗没有虫眼儿的,低声问:“你惹你妈生气了?”
张容低头吃果子,唔唔几声表示不知道。
韩耀将张容额前的头发理顺;无奈叹气。
厨房里,跟后院相连的小门大敞着,展旭坐在小板凳上杀鸡放血,张杨站在大锅前烧水。长久的沉默后,雾气氤氲中,展旭听见张杨怅然的语调,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述说。
“张容的名字是我妈给起的。我的也是。小时候我妈说,希望我做一个坚强的人,像杨树一样,不管多么难,都能尽力让自己蓬勃的活下去。后来我成家了,张容才比韩耀两个手掌大不了多少的时候,我妈又说,希望她外孙能长得好看,仪表堂堂,做一个知礼懂法的人,期盼他能从容的生活,宽容的对待别人,一辈子不吃苦,过悠闲自得的日子,所以给他起名叫张容。”
张杨低声道:“展旭,我妈在张容身上给予的期盼,是对于我这个儿子都不曾有过的。我和韩耀的事情已经让她非常失望伤心了,如果老太太知道自己外孙也……断后且不说,她这么大年纪,你让情何以堪?”
张杨倚在熏黑的墙壁上,迷蒙的水汽中,展旭看不清他的脸,却听到了清晰的,饱含惆怅的叹息。展旭靠在门边,怔怔的看着手里的刀。恍然之间他忽然非常懊悔。
——自己跟着来,真是个天大的错误。
杏树下,张容心满意足的抹嘴,把脏手爪子蹭在韩耀裤子上,“爸,前几天说好的打鸟。”
韩耀仰脸看天,忽然无比期盼此刻自己能全身粉碎性骨折,但是张容没有给他机会。
张容:“如果你反悔,我就告诉姥爷你不爱听他说话,看他会不会把你揍的下半身瘫痪。”
韩耀痛苦的在全身和下半身之间抉择,最终毅然决然把两个选择都抛进鸡窝:“行行行!陪你打鸟!妈蛋的你个小王八羔子……”
张容欢呼:“打鸟去喽!”
于是后院门前,展旭抬眼就看见张容扯着怨气冲天的韩耀往外走,还笑嘻嘻的朝他挥手,俩人转眼就跑的无影无踪。
张杨在厨房里还遥遥听见韩耀的吼声:“你他妈给我慢点儿……卧槽你是谁家的?我告诉你好狗不挡道啊!起开!别他妈扯我裤子!”
张容嗷嗷叫唤:“啊!你怎么踢它!你别踢啊它才这么小!”
韩耀:“#¥@#¥*&……”
张杨侧耳听着,轻笑道,“他肯定又强迫他爸陪他出去打鸟了。你说他这是什么瘾吧,打回来的鸟不吃,就握在手里玩儿,玩儿够了就顺窗户撒手放了。他爸明知道还每次都累死累活去给他打。”
展旭望着矮墙外的土道出神,“其实张容心里还是跟他爸最亲。”
张杨道:“你倒是看的比张容自己还明白。是啊,臭孩子其实跟他爸最好,虽然长大了跟韩耀总是不对付……哎你都不知道,张容小时候对他爸真是!特别好特别粘!”
张杨语气神速变换,展旭嘴角抽搐,回头就见他手舞足蹈的讲:“有一次我跟老韩吵架,那年张容大概四岁吧,好像不到四岁呢,他趴在门边偷看,我当时气的不行,就说要把韩耀撵出去,结果张容哇一声坐地上就开始哭,还爬过来扯我裤腿,嚎的上气不接下气,给我和老韩都整愣了。第二天他爸去看生意,他睡醒起床满屋子没找见他爸,又哭得昏天暗地,就说是我把爸爸赶走了,噗哈哈哈哈!”
展旭:“然后呢?”
张杨道:“然后我就说,对,我把他撵走了,你想怎么办吧。内臭孩子撇着嘴边抹眼泪边喊:‘你把我爸爸撵到哪去了!?我要去找他!我要给他送饭!不然他就饿——死——了——!’哈哈哈哈当时就要笑死我了!后来他哭起来没完没了,没办法,我领他去找韩耀才哄好的。但是前两年我跟他说起这事,他都已经不记得了。”
展旭忍不住低声笑,张杨随手把木柴丢进锅底炉子里,坐在小板凳上说:“以前那孩子不合群,在学校没朋友,到姥姥家也不和屯子的小孩玩儿,成天就自己蹲在墙根底下扣泥巴,要不然就坐在墙头上盯着大公鸡发呆。韩耀心疼啊,生意都不做了,整日里陪着他捞鱼打鸟。孩子也只有跟韩耀玩的时候,脸上才有点笑模样。”
土道上,韩耀抓起狗崽子丢到别人家院子里,一人一狗面对面,好一顿呲牙咧嘴,张容使劲扯他走:“快走,一会儿太阳下山了!”
韩耀拍掉手掌上的狗毛,忽然就听院子里有人道:“哟!都回来啦?”
张容挥手:“吴姥姥!”
韩耀立刻人模人样的面带微笑:“吴婶。”
吴老三家的婶子走过来打开铁栅栏门,笑着跟他们说话,“张杨也回来了吧,都来给我嫂子过生日哈?”
韩耀点头:“是啊。”
吴婶道:“明天用不用我去帮忙啊,你们肯定忙不过来。”
韩耀忙摇头:“不用不用,吴婶赏脸过去喝酒就行。对了,咱家里还养羊么?我想买一头明天吃。”
吴婶:“有有!还什么买不买的,你就牵走尽管吃!别的不说,嫂子过生日呢不是么。一会儿你三叔放羊回来,你就可肥的挑!”
韩耀笑着摆手,不停说那哪成啊。
没一会儿,放羊的老头回家了。韩耀跟他聊天,老头看见院子里搂着毛驴顺毛的张容,立刻笑得眼睛都眯成一条缝,“小单干户回来啦?”
张容脸红红的,小声问好:“吴姥爷。”
老吴三叔跟韩耀说:“这小单干户,我还记着呢,小时候就自己玩儿来着,现在长这么大了都。”
吴婶拍了他一下:“死老头子总说没用的,孩子不好意思了。哎你快牵一头大羊,明儿给嫂子过生日。”
“成!小韩你去挑,挑好了叔现在就帮宰了。”老头儿豪迈的抬手一指羊群,又拍拍张容肩膀,开玩笑道:“给你家杀羊了,明天我们可不掏随礼钱啊。”
韩耀笑着说:“明天肯定让您俩上座。”
张杨跟展旭正闲聊,结果斜对面老吴家的人就奔后门来了,还送来一头剥完皮的公羊。两人忙帮着抬进厨房,姥姥听见动静也出来,一个劲儿往屋里让:“来来快进来!咱们坐一会儿!”
老吴家三叔摆手:“不坐了,你干儿子问我们家买的羊,说给你明天过生日,我和你妹子都说不要钱不要钱,小韩到底给塞了三千,真是……”
姥姥道:“哎呀哪能不给,你说这养一年羊多累人呢,又是放又是喂粮食的。”
张杨跟着点头附和,又道:“明天我们家老太太过生日,叔和婶都过来,咱们好好喝顿酒,聊聊天。”
展旭站在一边插不上话,吴婶小声问张杨:“这是谁呀?”
“他是我儿子的朋友。”张杨答道。
展旭微笑着问好:“你好,我叫展旭。”
韩耀望着吴叔吴婶去送羊,朝张容招手道:“儿子,别搂着毛驴子,一股味儿。走吧,还打鸟不了?”
张容仰望昏黄的夕阳和红霞,泄气道:“不了,现在麻雀都回家了。”
韩耀最看不得孩子失望,走过去低声说:“你就这么想玩麻雀?”
张容点头:“多好玩啊,胖乎乎一个小圆球,轻轻捏一下就叽叽叫。”
韩耀说:“那跟鹌鹑差不多啊,不是给你买鹌鹑了么。”
张容不乐意道:“可是鹌鹑不会飞。”
韩耀叹气,搂着儿子肩膀往外走,却不是回家的方向。
张容不解:“去哪?”
韩耀:“给你找麻雀去。”
夕阳西下,最后一丝阳光即将隐于山中。
张杨前脚送走吴叔吴婶和去人家里帮忙收拾羊皮的展旭,后脚姥爷和方圆就回家了。
老爷子今天推牌九赢了不少钱,去小卖店给方圆买了一大包麻花,方圆用一天时间学会推牌九,内心也是一本满足。
姥姥闲着一整天了,晚上终于得着机会,去厨房给一大家子人做晚饭。张杨则侧躺在炕上,耐心听老爷子声情并茂的讲述自己在最后两局时,是怎么以一副双天和一副皇上(至尊宝)战胜了另外三个老头儿。
这时候,风尘仆仆沧桑无尽的韩耀和欢乐的张容也终于回家了。
张容一手一只愤怒的麻雀,兴奋的说:“看!从村头土房的屋檐下面掏出来的!那里居然一整排都是麻雀窝!”
方圆伸手:“给我一只。”
张容递给方圆相对而言比较不胖的那只,俩人携手出门玩。
张杨斜眼瞥一身鸟毛和鸟粪的韩耀,韩耀泪目的竖起食指凑上去:“你看我手指头被咬的!老子徒手爬到房檐上给他掏鸟窝负伤了,臭崽子居然跟没看见一样!”
看电视的姥爷:“咳咳。”
韩耀:“……”
韩耀委屈的跑到西屋嘤嘤嘤掩面痛哭。
西屋黑乎乎的,张杨边给韩耀给轻轻揉肩膀,边低声说着话;东屋里,姥爷展开圆桌,默默从抽屉里拿出一沓创可贴;姥姥端着菜,探身到窗外喊孩子们吃饭。
夜幕缀满了闪亮的繁星,张容和方圆撒腿往家里跑,随手撒开羽毛凌乱的小麻雀,任由它们拍打小翅膀飞进夜色中。
作者有话要说:梨子明天考试,所以这一章就算是补明天的~
本来想把存稿时间设置成明天,奈何**总是抽,到发表时间却不显示新章……
☆、65第65章【倒V】
农历九月初十的正午;祈盘乡一座院落里门庭若市,纷至沓来的客人和欢声笑语由晨至暮;络绎不绝。
原本平时挺老大的院落和屋子,今日却显得特别小。老爷们儿或站或坐;互相攀谈说话;女人们在厨房帮忙,另外一些带着孩子的小媳妇都三三两两聚在一起,小声谈论家长里短。
老太太坐在屋里炕沿上,笑容满面的给小孩子们分糖果吃;张大宝刚刚惨遭小朋友们揪毛扯耳朵的虐待,在被垛后缩成一团,只露出颤巍巍的半根尾巴。
大院门口;方圆坐在铺满红纸的桌前,脑袋埋在礼帐堆中,一手收钱入账,一手奋笔疾书;张杨站在门旁温和的微笑,跟等在外面等着随礼金的屯里人们聊天。
土道边的杨树林子里,韩耀满头大汗的蹲在火堆前翻动烤全羊,张容支着下巴看,偶尔给灰头土脸的爸爸递水擦汗。
韩耀咳出一口炭灰,低声咒骂道:“操,灰抹子都他妈抽气管里了……”
张容把水杯递给他,“前几天不是说只请亲戚么,怎么来这么多人?诶诶!你头上有只甲虫!”
韩耀喝水漱口,边伸手挠头发,抓出一只黑乎乎的卡布达塞给张容,“你姥爷嘴欠,到处跟人说什么孩子回来给妈过生日,人家都以为老头特意告诉的他们呢,能不来么。再说你姥姥人缘好,平时熟不熟的都愿意过来凑热闹,更何况过生日。反正谁家也不差这点随礼钱。”
张容沉思片刻道:“他们不差钱,可是咱们家,没有那么多桌子板凳啊。”
韩耀叹气:“你姥爷和姓展的推车出去借了,唉……这都不是你操心的事儿,去去一边儿玩去。”
“哦。”张容捏着卡布达在林子里来回溜达,时不时伸头张望门口的张杨和方圆,韩耀继续埋头给烤羊刷油。
下午两点,展旭跟姥爷将桌椅分批运回来,早就出锅的菜总算可以上桌了。老爷子背着手巡视一圈,觉得万事妥当之后豪迈的一挥手,表示即刻开饭。
院子里摆满桌椅酒菜,大家轮番给姥姥敬酒,而后就开始推杯换盏,孩子们哈哈笑,追着张大宝跑来跑去。韩耀顾不上吃饭,把烤羊卸开分盘,来回走动问大家吃的好不好,还要端盘子跑进厨房给客人添菜上酒,简直成了服务员。
方圆吃饱后起身去给韩耀帮忙,“大爷,你去吃饭吧,我给他们添菜。”
韩耀把他扯进厨房,指着几口锅道:“客人都没得吃了我吃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