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头也不回的离开,她毫不犹豫地转身回去。那时的他,于她而言,不过是令她生厌的缠人精,走了反倒是件值得庆幸的事儿。
“太皇太妃……太皇太妃?”
孟月回过神儿来向下看去,苏明谨蓦然低头,斗笠上的纱帘微微飘荡,恍惚间她似是瞧见了他明亮漆黑地眸子,她默然片刻,敛眸道,“准。”
“太皇太妃初临豫州城,有所不知。叔父任职之前,豫州州府库粮的出入账薄便是一团混乱。叔父曾多次命人整理,却始终有多处对不上账,后来只得不了了之。若是开仓放粮便须得清点存粮,这对于账目混乱的州府库粮来说,根本是不可能的事。”
孟月在邢岳隐隐含笑地目光中,毅然决然揽下了这件几乎不可能完成的事儿,“今个儿便将历年来的账薄送过来吧。哀家会尽快整理好账目,以求极早开仓赈灾,邢大人也回去准备准备吧,随时听候哀家传唤。”
“是,太皇太妃。”
、第二章 家国天下(十一)
“明谨,今个儿真是多亏你机敏,方才躲过一劫。你想要什么,尽管告诉叔父,叔父定会满足于你。”
苏明谨一言未发,邢岳只当他还在担忧放粮之事,便又道,“明谨不必担忧,那些账目已经积了十几年了,岂是能轻易理得清的?到时即便是迫不得已开仓放粮,那些少了的数目,也查不到我们头上来。”
邢岳只顾沾沾自喜躲过一劫,没有瞧见的是,苏明谨斗笠下讽刺地笑容。
在账目一片混乱的情况下,一般人都会选择清点库房来统计账目,而那女人却选择了接手那些糊涂账,此举不是大愚便是大智,而朝廷又怎会派遣一个大愚之人前来豫州赈灾?这些年来,邢岳在账目上做足了手脚,从明面上当是窥不见半点儿蛛丝马迹,但怕只怕对方釜底抽薪。
州府派来送账薄的人,将近傍晚才到行辕,孟月命人将账薄送进寝房,用过晚膳,她只是寥寥地翻了翻,便命人伺候梳洗,歇下了。
次日清晨,孟月起了个大早,见着玉秀便吩咐道,“你出去传话,就说哀家今个儿身子不适,需得静养。若是有人前来拜访,你便替哀家打发了吧。”
“奴婢遵命。”
不出孟月所料,巳时初刻,邢岳便前来拜访,说是前两日不知孟月身份,冲撞了她,特意前来赔罪,后来听闻孟月身子不适,便留下礼品回去了。孟月自是晓得邢岳打的什么如意算盘,不过是来探探她眼下的状况罢了,满意了她所表现出的忙碌,自是没有多留的道理。
将近黄昏时刻,小元子进来通报,“太皇太妃,狗娃求见。”
孟月悠然翻着手中的账本,道,“叫他进来吧。”
“是,太皇太妃。”
随孟月回行辕那日,狗娃便已知晓了孟月的身份,因此进来后见着孟月亦不讶然,他规规矩矩地见了礼,孟月便叫他坐了,方道,“你来了两日,哀家这才得空儿见你,在行辕一切可还习惯?”
狗娃憨憨一笑,“谢太皇太妃关怀。对狗娃来说,有饭吃有衣穿有床睡,哪里都好,更何况是行辕这样狗娃从前想都不敢想的地方?”
孟月被那憨厚的笑颜感染了,也跟着笑了起来,“如此便好。那日,你说要求哀家为你做主伸冤,今个儿你便说说究竟有何冤屈吧。”
听得孟月的话,狗娃面上的表情登时哀伤起来,孟月也随之沉默了。
狗娃本名薛仁,今年十三岁,“狗娃”是父母为他取的小名。他乃豫州城本地人,前些年同父母一家三口,和乐美满的生活着,然而,这一切幸福终止在五年前。邢岳初任豫州州府,假借征税名义中饱私囊,豫州城百姓敢怒不敢言,后来有大胆之人奋起反抗,皆被加以各种罪名入了狱,自那儿之后,豫州的百姓便开始更加苦不堪言的日子。
邢岳初临豫州之时,因不熟悉环境,所以不敢做的太过,随着对豫州城的熟悉,邢岳变本加厉地征税,百姓上缴了税粮之后所剩的粮食,只能勉强糊口,这还是收成好的时候。今年雪患,庄稼都遭了灾,能逃的人自是都逃出了豫州城,狗娃一家本也是在逃难之列的。邢岳怕中饱私囊税粮之事被逃难百姓传扬出去,落入朝廷耳中,便以重罪处置逃难百姓,狗娃父母不幸被捕,便成了邢岳刀下杀鸡儆猴的冤魂。
听了狗娃的故事,孟月沉默良久,并没有就此事说下去,而是问道,“狗娃的志向是什么?”
、第二章 家国天下(十二)
“狗娃想做一个武艺超群的将军,保护想保护的人。”
孟月不禁哑然失笑,“傻孩子啊……这世上,并不是武艺高强便能保护得了想保护的人。”
对上狗娃茫然的眼神,孟月惊觉他还小,便不再继续此话,“你先回去吧。你的事,哀家定会给你个交代。”
狗娃起身跪地谢恩,“谢太皇太妃。”
孟月俯身扶起狗娃,道,“回去歇着吧,莫要想太多,只管安心在行辕住下便是。”
狗娃起身时正巧瞧着桌儿上的账薄,便道,“太皇太妃若是在烦恼账薄的事儿,狗娃倒是有个主意。”
“哦?说来听听。”
“这豫州城共有五个粮仓,太皇太妃可以命人前去逐个清查粮食,统计数目。这样就可以不必为那些陈年旧账烦恼了。”
若是如此,岂不正中邢岳下怀?他所要达到的目的便是为了掩盖罪行,对于邢岳来说,此时粮仓里的那些粮食并不重要,只要豫州这块粮仓宝地在,豫州州府的官职在,何愁日后得不来粮食?
孟月轻轻摇头,“此事你不必担忧了,哀家已有对策。”
次日一早,孟月便以商讨账薄之名使人传召了邢岳,此次邢岳是只身前来,苏明谨并不在其左右。不知为何,孟月竟无端端地暗自松了口气,不知是因了不晓得苏明谨底细而对未知之人产生的畏惧心理作祟,还是别的什么她说不清道不明的原因。不过,无论是何缘由,对于此时的她都不重要,眼下怎样解除豫州灾患,如何除去贪官污吏,才是她殚精竭虑之事。
孟月扫了眼下方泰然稳坐的邢岳,她一言不发,垂眸用茶盏盖拨着着盏中的茶叶沫子。邢岳见孟月不说话,便起身道,“不知太皇太妃今日传召臣前来有何吩咐?”
孟月抿了口茶,抬眸瞧着邢岳,“前两日送来的账薄,已经清算好了,哀家今个儿唤邢大人来,便是要同邢大人商议开仓赈灾之事。”
“什么?”
邢岳惊诧地抬头瞧着孟月,当他在她漠然的目光中回过神儿来,他一时心乱如麻,最后的理智致使他起身行礼请罪,“请太皇太妃恕罪,臣方才是太震惊了,才会失了礼数。太皇太妃才智无双,能这么快清算出积了十几年的陈年旧账,实乃豫州百姓之福,臣万分敬仰。”
孟月起身走下去,扶起邢岳,“邢大人谬赞了。豫州能有邢大人这样为民着想的父母官,才是豫州百姓之福。前两日,哀家便同邢大人说过开仓赈灾之事,想来邢大人应当也快准备妥当了。今个儿时辰尚早,邢大人便回去筹备筹备吧。明个儿一早在平民区施粥赈灾。”
邢岳稍稍清醒了些,后退两步,礼了一礼,“还请太皇太妃赐臣粮仓账薄,臣也好尽快筹算赈灾之事。”
孟月从袖中取出一个用火漆封了口的信封递过去,“不必着急,邢大人回去慢慢看吧。”
邢岳强自控制住双手的颤抖,接下这重若千钧的信封,谢恩请辞,“谢太皇太妃。若是太皇太妃没什么吩咐,臣先行告退了。”
孟月勾唇浅笑,“邢大人劳苦功高,为豫州百姓殚精竭虑,哀家送邢大人。”
“劳苦功高”“殚精竭虑”两词,自孟月口中一出,无端端地骇出邢岳一脑门的冷汗,“万万使不得,太皇太妃折煞微臣了。”
瞧着邢岳匆匆离去的身影,孟月冷然一笑:好戏才正要开锣!州府大人。
、第二章 家国天下(十三)
邢岳回到府中,拆开信封一看,只觉似是冷风过堂,吹得他瑟瑟发抖。
这时,一名身穿米色裙衫、容颜姣好的丫鬟走了进来,“老爷,苏公子来了。”
邢岳只觉眼前一亮,喜出望外,“快请。”
苏明谨仍旧是一身浅灰色衣袍,头戴斗笠,施施然地走了进来,俯身见礼,“侄儿见过叔父。”
“不必多礼。明谨啊,你来得正是时候,快过来瞧瞧。”
苏明谨接下邢岳递过来的信纸,低头看去,只见上面写着:“东仓四万一千六百零九石,西仓三万七千一百九十三石,南仓两万五千九百八十石,北仓四万两千三百七十一石,中仓五万两千八百四十七石。五仓共计四十万石存粮。”
见苏明谨抬起头来,邢岳哀叹一声,“这便是太皇太妃整理账薄所计算出的余粮数目,竟与粮仓存粮分毫不差。本府早已命人严密看守五个粮仓,根本不可能有人接近,而粮仓真正的账目一直在本府手中,那团烂账怎么可能如此凑巧地计算出粮仓中的存粮数目?”
苏明谨垂眸瞧着纸上所写的存粮数目,勾唇笑道,“如此,叔父应当放心才是。太皇太妃所计算出的存粮数目与库存完全一致,不正说明叔父执法严谨、清正廉洁?”
邢岳这才转过弯儿来,心中的大石头轰然落地,“明谨所言甚是,瞧叔父都急糊涂了。”
待出了州府,苏明谨几度抿唇,心中暗骂:蠢货!
侍候左右的蓝衣男子见苏明谨一言不发,似是不愉,便开口相询,“公子可是因何不悦?”
苏明谨冷哼一声,道,“这豫州州府愚钝至此,而此次前来豫州赈灾的太皇太妃深谙世事,想来,邢岳不日便要获罪。一旦失去邢岳的支撑,豫州这块肥肉,我们只能望而兴叹了。”
蓝衣男子斟酌片刻,方道,“公子何不出手相助?若是公子出手,邢岳定能安然度过这一关。”
苏明谨摇头暗叹,“壁虎遭遇危险时,亦知断其尾而求生。此次,我们也不得不如此了。眼下的局势,即便是救了邢岳一时,也救不了他一世。太皇太妃给邢岳粮仓账目分明只是为了转移他的注意力,来个釜底抽薪,他却丝毫未觉。此人如此愚钝,本公子又不可能时常护其左右,获罪已是迟早之事。况且……”
况且朝廷对豫州官员贪污之事已有所耳闻,幸好尚未怀疑到凉国头上,此事若能就此了结,损失的不过是财物,可若拖延下去,以邢岳的资质,谁知道往后会发生什么样的事儿?若是到时牵扯到了凉国,只怕更是得不偿失。此时收手,正是良机。
“可是公子……若我们袖手旁观,到时邢岳获了罪,若是反咬一口,可如何是好?”
苏明谨冷然笑道,“邢岳虽是愚钝,却还不曾笨到这个地步。贪污罪再重不过祸及自身,若是通敌之罪,便要牵连九族。孰轻孰重,想来他心中早有计较。”
微风袭来,扬起苏明谨斗笠上的纱帘,蓝衣男子对上他冷酷的目光,只觉背后一冷,忙敛眸道,“公子英明。”
英明?
苏明谨扫了一眼身旁的下属,冷然一笑,只怕比起英明来,他更想说公子无情吧?但,即便如此又何妨?当他心尖儿之上的人不在的那一天起,便再没人能让他有情了。至于这些人,只要忠于他,随他们怎么想都好。
、第二章 家国天下(十四)
天空仍是阴沉沉的,雪已停歇了。对于闷在家中多日的文人骚客来说,虽不是出游的好时候,却也算得是近日来难得的好天气,故而相邀出游,吟诗作对。
此时,刘瑜正立于寝殿门前,伸手接下自天空落下的信鸽,他取下信鸽爪子上绑着的一小节竹管,在指尖反复转动,良久方才取出竹管中的纸条,上面只有寥寥数字,却让他唇角微勾眸光含笑——“豫州贪官已先行押解回禹州,赈灾队伍不日归朝。”
“皇上,淑妃娘娘与定国将军在殿外求见。”
刘瑜不禁颦了颦眉,道,“叫他们在前殿候着。”
“是,皇上。”
提及此此二人,刘瑜便一阵头疼。云峰虽屡立战功,却始终不骄不躁,堪称景国肱骨之臣,因此刘瑜便对其偏爱几分。然而,正是因了对云锋的偏爱,云昕在后宫里的势力越发如日中天,再加之她本性骄纵,后宫难宁。刘瑜虽不想因了云昕同云锋君臣不和,却也不得不适时避一避云锋。现下两人一同前来,不知又是所为何事。
“皇上驾到——”
刘瑜进得前殿,云锋与云昕忙上前见礼,刘瑜微抬了抬手,“不必多礼,都起来吧。”
“谢皇上。”
刘瑜在主位上坐下,云锋与云昕也在下首坐了,刘瑜方才问道,“不知爱妃与爱卿一同前来,有何要事?”
“回皇上,臣今个儿去探望淑妃娘娘,娘娘说想去龙佛寺烧香,为皇上与豫州百姓祈福。娘娘担忧皇上近日事忙,不敢前来叨扰,臣以为此乃幸事,便同娘娘前来向皇上请旨。”
“此乃国之幸事,朕岂有不准之理?”
提及龙佛寺,刘瑜便想起了龙泉水。龙佛寺的龙泉水闻名天下,是比之梅雪水更胜几分的烹茶之水。
孟月釜底抽薪,找出烂账中流出粮食不合理之处,命人查探,很快便得到了邢岳贪污的证据。豫州的贪污案,出乎意料的顺利,直到押解两名要犯回禹州,孟月还恍若梦中。看着囚车之上苏明谨,孟月总觉得哪里有些不大对劲儿,她盯着苏明谨瞧了许久,吩咐道,“玉秀,取斗笠来。”
片刻后,玉秀取来了斗笠,孟月接下,走到囚车旁为苏明谨戴上,她退后两步瞧去,心中一惊。他怎会是苏明谨?纵他俊美无俦,下巴那冰山一角肖似苏明谨,然而,戴上了斗笠,他温润如玉,根本没有苏明谨身上那种乍隐乍现的戾气。
“来……”
孟月正欲唤人,却猛觉颈子一酸,竟软倒在了地上,恍惚间,她似是听到了玉秀的惊呼声。
待孟月醒来,已是次日午时了,豫州州府与苏明谨已被押解回禹州。
玉秀端着脸盆进来侍候孟月梳洗,待一切收拾妥当之后,孟月去了农庄的田地里,教农民用粗麻布建造防寒棚,已受灾的小麦已是无可挽救,当季的玉米却是播下了种,几日后,孟月见玉米发了芽方才定下归期。
没了邢岳的压迫,庄稼也正顺利的成长,逃难百姓纷纷回了家,此时的豫州正逐渐恢复昔日的繁华。
孟月离开豫州的那日,数万百姓夹道相送,在茫茫人海中,有一双眼睛目送了她许久,直到赈灾队伍消失在豫州城门外,他仍久久难以回神儿。真是太像了……只是他的她要比这景国尊贵的太皇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