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皇上的话,属下与小元子公公在城外遇上了凉国的明亲王。”
明亲王?苏尧!竟是如此巧合吗?
刘瑜心思电转,却寻不出半分不寻常,当务之急并非是这些细枝末节之事,因此他便暂将此疑虑搁置一边,转身走上台阶,在鎏金宝座上坐下,“将众臣召回殿中,今个儿朕要在这承乾殿上还太皇太妃一个清白。”
自打赵修仪一案之后,孟月经历了无数的风风雨雨,她从未想过,这个案子会这般轻飘飘的尘埃落定。暖玉母兄的指控,加之黑砂的证词,云昕很快便获了罪,被压入了天牢,其中虽是仍有诸多疑点,但孟月终于证明了自身的亲白,脱去了罪名。
昭华宫走水一事,孟月确是做了手脚,当时虽是为了证明清白,行查案之便,但终究是触犯了宫规,念在其情可悯,便被罚禁足半个月,以示惩戒。
对于孟月这样时常足不出户的人来说,禁足半个月可谓是可有可无的惩戒,她并不甚在意,只是领了罚,便带着小元子回了空庭苑。孟月虽急于知晓,小元子在宫外都发生了什么事儿,但她所念及的第一件事儿,却是将玉秀从浣衣局中接回来。
孟月让小元子先回去歇着了,黄昏时分,玉秀收拾了行囊回到空庭苑,孟月方才将小元子召回来,三人聚在一起,听小元子说宫外发生的事儿。
自小元子出了宫,他便马不停蹄地赶到了平州城,寻了好几日方才打探到暖玉母兄的住处,但是寻过去的时候,已经是人去楼空了。后来,小元子竟在一家客栈门前遇到了二人,当时他们二人没有银钱,被客栈的伙计赶了出来,小元子一时心软,便救济了他们,再后来,季山与小元子便相熟了。
初时,小元子并不晓得他们二人的身份,直到青峰寻到他们母子,并要带他们离开平州,季山好不容易才得以逃脱重获自由,自然是不从。最后,他们争执只见,小元子知晓了其中缘由,向季山分析利弊,好生劝说,季山母子方才同意随他们离开。
待他们一行四人到达禹州城外,小元子牢记孟月的嘱咐,青峰亦是不敢忘怀刘瑜的命令,他们二人将季山母子暂且安排在禹州城外,不敢轻易入城。直到今个儿早晨,遇上了出城归国的苏尧,是他设法瞒天过海,将他们一行人送进了禹州城,后来青峰又设法联系上了暗卫,他们这才得以顺利进宫。
小元子说得轻描淡写,但是孟月晓得此行定是危机重重,今个儿千钧一发之时,她能在承乾殿上扭转乾坤,正是眼前这个宫人的功劳,即便他跟在她身边尚且不足一年,但这个肯为她尽心尽力之人,在孟月眼里已经是如同玉秀一般的至亲了。
孟月抛却了世俗礼法,让玉秀与小元子坐下来,同她一道儿用了晚膳,之后孟月又命人取了一壶酒,三人一同小酌几杯,孟月方才放他们二人离开了。
微醺之际,孟月不禁想起那个今日离去之人,她终究是连他最后一面都不曾见着,而他却为她铺好了洗脱罪名的路。他离去可以不必再牵挂加诸于她身上的罪名,那么她呢?她欠了他的,何时才能归还?
心安,遥遥无期。
孤月皎皎,长夜漫漫。
刘瑜躺于床榻之上,翻来覆去,久久难以入眠,既是无法入睡,他索性起了身,行至窗前,推开窗子,仰头瞧着夜空中高悬的明月,他不禁回想起孟月今个儿在承乾殿上所说的话。
她说,“哀家听说皇上前几日去过平州城,不知皇上可曾觉着那里熟悉?”
如此看似没头没脑的话,为何她问他之时,她那神情笃定的近乎破釜沉舟?
今个儿,于承乾殿上,他满心满眼都是她手中的那杯鸩酒,此时易地而处,他终可以静下心来思索其中不同寻常之处,可仍旧百思不得其解,为何她那般笃定他对平州熟悉?
刘瑜回想起在平州城两日,不禁有些茫然了,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冥冥之中似曾相识,无论他想找什么地方,即便是不问路,也能凭着所谓的直觉寻到要找的地方,明明是再陌生不过的事物,为何他偶尔会觉着眼熟?莫非,他从前当真在平州城呆过吗?
刘瑜犹豫再三,仍是伸手取出随身的骨哨,吹了三下之后,御鹰便出现在了他身边,“属下见过主人。”
刘瑜抿唇吐出一句话,“去替朕查一件事儿。”
“请主人示下。”
“去查查朕是不是曾在平州城待过。”
御鹰礼了一礼,“是,主人。”
御鹰如同风一般来去匆匆,刘瑜环顾空空如也的寝殿,唇边不禁勾起一抹自嘲的笑意,这一刻,刘瑜无比怀念莫九黎在的日子,很多事情即便他不说,莫九黎也总是能一眼看穿他的心思,若是能解决之事,莫九黎会不动声色的便为他办了,若是不能解决,莫九黎便会笑着打趣他,为他梳理沉闷的心绪。
他身边从来不缺能人,最缺的却是交心之人。
孟月的冷漠,莫九黎的不知所踪,让刘瑜觉着前所未有的冷,如同入了骨子里一般的寒。这偌大的皇宫中,后宫美人殿,前朝肱骨臣,那个不是心怀鬼胎、居心叵测?最无欲无求的她,可以对任何人绽放笑颜,却独独视他如无物。
此情此景,即便他贵为一国君主,坐拥了天下,却得不到一颗最真的心。
、第九章 咫尺天涯(三)
孟月裹紧了身上的斗篷,避开巡夜的内卫,回到了空庭苑,今夜一切都进展的极为顺利,谁知,她竟在门前瞧见了一个不速之客——林禄。
林禄一双乌黑的眸子,在夜色的掩映下,越发透不出半分光亮来,他抬手取下她头上的帽兜儿,直直的盯着她,问道,“为什么?”
孟月一时回不过神儿来,怔怔地瞧着他,反问,“什么?”
“为什么要去见云锋?为什么要给云锋留后路?又为什么……”要替他隐瞒?
前两个为什么,林禄可以问得理直气壮,可最后一个,他却终究是问不出口,然而,他话已至此,即便后面的他不说,孟月心里也晓得他要问的是什么。
“哪里有什么原因?自保而已。”
孟月抬脚向空庭苑走去,林禄一把抓住孟月的手腕,将她拉了回来,他一字一顿的道,“我不信。”
孟月蓦地勾唇笑了,她那双素来冷清的眸子里尽是讽刺,“不然林大总管以为还有什么?不舍?爱慕?凭什么?如今的你,还有什么资本能让哀家如同七年前那般为你跋山涉水、对你不离不弃?”
林禄登时面色煞白,喃喃唤道,“菀丫头……”
这一刻,孟月蓦然觉着自己真的好恶毒,竟然说出如此狠毒的话来,她明明想就此为止的,可是有些事一旦开了头儿便要善始善终,她不得不让自己说下去。
孟月上前一步,逼近林禄,盯着他受伤的目光冷笑,“哀家早已不是你的菀丫头,而你也不是哀家的禄子哥了。正巧,想来你心中也是这样想的吧?索性一刀两断,免得日后徒增事端,岂不更好?”
林禄张了张嘴,孟月丝毫不给他说话的机会,接着道,“三年与七年相比,时间差了一半还多,你以为以了解哀家多少?这七年哀家可还是那个你所熟悉之人?林大总管,以后再不要私下来哀家了,一个险些将哀家置于死地,且如同火药一般,随时会带危险之人,哀家实在是很难欢迎得起来。”
孟月挣开林禄的禁锢,转身步入空庭苑的时候,再也维持不住面上冷漠的表情了,自方才便候在前院的小元子,将孟月的神情尽收眼底,他默默迎上前去,敛眸掩下眸底的复杂神色,张了张口,“太皇太妃……”
孟月挥手止住小元子下面的话,小元子顺势扶着孟月,向后院走去,小元子将孟月送回寝房,他不动声色的瞧着着孟月似哀伤似落寞的神情。孟月抬眸间瞧见小元子小心翼翼的模样,她感伤的同时,竟是有些忍俊不禁,“不必如此,哀家没事儿。你坐下来陪哀家说说话吧。”
小元子见礼谢恩之后,便在孟月对面坐下了,孟月瞧着洞开窗子外的夜色,不禁迷离了双眼,“小元子,你说哀家是不是当真太过狠心了?”
小元子摇了摇头,“不。奴才以为太皇太妃一点儿都不狠心,太皇太妃不过是为了所有人好。皇宫中既是最能藏住秘密的地方,又是藏不住半点儿秘密的地方,有心人太多,唯有保持距离,才是得以两全的最好方法。”
孟月敛了眸子,笑道,“看来,自此之后,哀家又多了一个知己呢。”
小元子见孟月心情稍稍好了些,便趁机转移了话题,“太皇太妃今个儿出宫办事可还顺利?”
“顺利。”
孟月秘密出宫去见云锋,自是顺利的,毕竟她是为了云峰好,没有不顺利的道理。
孟月暗示云锋并不必承认曾涉案之事,让云昕一肩抗下所有罪名。权利的斗争中,从来都要不得半点儿仁慈,当断则断方为上策,心软便是你赋予敌人的一柄利剑,不知何时便会被刺伤。这样的道理,孟月自然是都晓得的,可她终究是这样做了。原因只有一个,那便是为了保全林禄,无论他对她做了什么,他都还是那个曾救了她性命的淳朴少年,她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丧命。
只要云锋不获罪,那么曾经帮过云锋的林禄也自然不会牵涉其中,如此也算是暂且皆大欢喜。至于以后的事,谁也无法预料,她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孟月与小元子相对沉默了下来,过了许久,孟月微启朱唇,道,“小元子,你可愿听哀家讲一个故事?”
“太皇太妃请讲,奴才定当洗耳恭听。。”
自君之出矣,不复涉华街。
怕逢鸳鸯侣,无人可相携。
犹记那个青葱、美好的岁月,她正值金钗之年,年少轻狂、情窦初开,自以为可以为了爱而抛却一切。
那是他离开的第六十三日,她望眼欲穿,等来的不是他所承诺的媒妁之言、十里红妆,而是一纸降罪圣旨。
那时她没有听清那长长的前缀在说些什么,只一句话如同千金巨石一般狠狠地砸在她的心上——林扈与其妻,明日午时于平州城头斩立决。
是红玉的哭声将她拉回现实,待她四处搜寻之时,父母早已被前来传旨的人带走了。她发了疯一般追出去,却被守在大门外的衙役拦了下来,“林家上下女子贬为官妓,男子充为官奴,明日便要执行,阖府上上下下皆不得随意出府。”
那时,她似是聋了一般,那些人所说的话,她一句都听不到,心里想的皆是出府去找父亲与母亲。可是、可是……那一张张冷冰冰的面容、一柄柄明晃晃的利剑,如同一堵越不过的高墙,晃得她头晕眼花,后来,她是在红玉的呼唤声中不省人事的。
一觉醒来,她已经躺在房间里的床上,外面人声鼎沸,尖叫、奔跑之声不绝于耳,她打开房门,冲天的火光,让她有种置身梦境的错觉。她呆呆地站着,直到有一双小巧、冰凉的手拉着她往外跑,她方才渐渐回过神儿来,来来往往、慌忙逃命的人,在那一刻,似是变成了一个个板着面孔的衙役,若不是那只一直牵着她的手,或许她早已迷失在了茫茫人海中。
说到这里,孟月蓦地笑了,“小元子,你说,为何人有时候奇怪到明明晓得前方是万丈深渊,却仍是奋不顾身?”
孟月这样的问题,小元子实在是不知要如何作答,这样多愁善感的孟月,是小元子先前从未见过的,他斟酌了片刻,方道,“太皇太妃,奴才也不晓得。只是,在奴才看来,若是不痴不傻便不是一个有血有肉的人了。理智自来便是用以控制底线的。”
孟月喃喃重复着小元子的话,“理智自来便是用以控制地线的……”
孟月不禁抿了抿唇,暗暗自问:那她的底线呢?她的底线究竟是什么?
后面的故事,小元子虽然很想知道,但是孟月没有说下去,他也不好再问,便只是陪着她默默坐着,直到月上中天。孟月似是如梦初醒般,转眸瞧着小元子,扬眉笑道,“听哀家说了这么久,想必你也累了,哀家为你泡杯茶以作酬劳,如何?”
小元子起身礼了一礼,“这些本就是奴才分内之事,怎敢劳烦太皇太妃泡茶相谢?”
孟月一改刚才的愁容满面,温和笑道,“哀家就是担忧你推辞,方才寻了这么个由头,你竟还如此不识趣的说这些扫兴话!”
小元子复又礼了一礼,“奴才不敢。”
孟月起身扶起小元子,叹息道,“没有外人的时候,不必如此多礼。在本宫眼里,你已经和玉秀一样,是哀家在这皇宫中的至亲。”
小元子不再多言,取来了茶具,在孟月对面坐下,瞧着她烧水、分茶叶、过水,而后将一盏茶递了过去。小元子伸手接下,连谢恩都免了,便径自打开茶盏盖子抿了一口。
孟月见小元子如此上道儿,不禁抿唇笑了,“想知道那个故事后来怎么样了吗?”
小元子敛眸瞧着茶盏中莹碧澄澈的茶,就在孟月以为他不会开口了的时候,悠悠地吐出一句话,“接下来的话,太皇太妃想说吗?”
孟月怔了怔,而后竟是咯咯地笑了起来,孟月在小元子眼中,从来便是沉稳、漠然的,而今她竟露出如此一副小孩子的模样,小元子不禁讶然道,“太皇太妃,您……笑了?”
孟月伸手抚了抚自己上扬的唇角,暗道:是啊,多久都不曾这样开怀过了?除了自从莫九黎回来后,他们在牢房中相处那几日,她是真真正正的开怀,这七年来,她的笑容究竟有多少是真的,只怕是屈指可数吧。
自刘瑜在承乾殿上为孟月洗清罪名之后,她便再也没见过他,刘瑜再不似从前那般,闲来无事便到空庭苑小坐。而她正被禁足,不得随意出去走动,况且他大婚不久,即便她可以出去,又怎好在这样的节骨眼儿上前去叨扰?
倒是苏慕时常回到空庭苑小坐,初时那几日,她总是一副面若桃花的模样,和从前一样说说笑笑。直到孟月禁足期满的前一日,苏慕来了空庭苑后,却一副愁眉苦脸的模样,孟月为她泡了茶,她只是一言不发的喝着,不再似往日那般叽叽喳喳说着各种新鲜有趣的事儿。
、第九章 咫尺天涯(四)
瞧着这样的苏慕,孟月不禁问道,“皇后可是身子不舒服?哀家瞧着皇后今个儿有些怏怏的。”
苏慕哀愁地瞧着孟月,欲言又止了许久,终是开了口,“太皇太妃,有些事儿,明月也晓得是不该说的,可是、可是……”
孟月心中叹息,也有了几分明了,昨个儿皇宫里传出来了一件说大不大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