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月请刘彦在正厅坐了,又命宫人取了茶具来,待铜壶放在火炉之上,孟月方才抬眸瞧着刘彦,问道,“戴亲王要喝什么茶?”
刘彦随口应道,“便随太皇太妃吧。”
孟月不禁笑了开来,刘瑜见着孟月的神情,不禁问道,“太皇太妃因何发笑?”
“哀家只是想到了多年前,先帝也曾如此说过。”
刘彦不禁惊奇地扬了扬眉,“哦?”
孟月勾了勾唇,“还记得哀家初入皇宫的时候,有一回先帝自哀家宫殿前经过,嗅到了茶香,便进来讨要一杯茶。当初,哀家也曾问先帝,‘皇上你要喝什么茶呢?’,先帝便是和戴亲王一样的回答。戴亲王猜猜后来怎么着?”
刘彦挑眉,“怎么着?”
孟月笑弯了一双眸子,盈盈水光在眼底荡漾,晃得刘彦似在一刻回到了十年前那个无忧无虑的岁月,“先帝说,再也不和哀家喝同样的茶了。”
刘彦也跟着笑了起来,“即使如此,哀家便更得品品能得先帝如此评价的茶究竟是何滋味?”
孟月摇头失笑,不再同刘彦多言,径自吩咐道,“拿大叶冬青来。”
待宫人将茶叶拿来的时候,火炉上的水正巧沸腾了起来,孟月抬手将铜壶拿下来,放在矮几之上,而后将茶叶拨入茶盏中,过了一遍水后,便把茶盏递了过去。
待茶凉了些,刘彦端起茶盏,嗅着袅袅清香,不禁低首抿了一口,苦涩的味道几乎麻痹了刘彦的舌尖,他将茶盏放下,爽朗的笑道,“本王终于晓得先帝如此说的缘由了。”
在皇宫中,孟月已经极少见着如此坦率的人了,她也不禁笑出声来,“戴亲王好生坦率啊!当真叫哀家敬佩。”
刘彦挑了挑眉,调笑道,“本王这样坦率的人,虽是过了十年,可太皇太妃当真是半点儿印象也无吗?”
孟月不禁怔了怔,一个极为熟悉的声音自脑海中飘过,“我就是不晓得这段典故,那又如何?”
孟月抿了抿唇,迟疑地唤道,“沛之?”
刘彦不禁哈哈大笑,伸手拍了拍孟月的肩膀,“玉竹,你还是如同小时候那般可爱。”
孟月忍俊不禁,他又何尝不是从前那般模样?即便是不羁若莫九黎,可如今这般身份相隔,能如此肆无忌惮的拍她肩膀之人,除他外,怕是再无第二人了吧。
、第九章 咫尺天涯(一)
“难怪今个儿见着戴亲王的时候,觉得甚是眼熟,原来竟是故人。”
刘瑜不禁有些感概,“是啊。当年平州城一别,你我再没见过,不曾想如今再见,你竟就是那传闻中被先帝恩宠了七年之久的孟贤妃。”
孟月摇头叹息,先帝宠妃之名,这其中的心酸岂是外人所能瞧见的?孟月未曾接着刘彦的话说下去,就在她心思电转,寻思着说些什么合适的时候,却见着红霞自外面走了进来,礼了一礼,“奴婢参见太皇太妃。”
孟月抬了抬手,问道,“何事?”
“太皇太妃,皇上来了。”
孟月不禁颦了颦眉,今个儿是刘瑜大婚之日,他此时不是应当伴在苏慕身边吗?来空庭苑作甚?
孟月起身,转眸瞧着刘彦,“戴亲王可愿与哀家一同前去面见皇上?”
刘彦随之起身,礼了一礼,“皇上此时前来,怕是有要事同太皇太妃说,本王还有些事务,便不叨扰了。告辞。”
“哀家送戴亲王。”
刘彦也不推辞,孟月将刘彦送出空庭苑,方才去了正厅,孟月瞧见刘瑜坐立难安的模样,不禁颦了颦眉,将身后的宫人挥退,“皇上此时前来不知有何要事?”
刘瑜见着孟月是孤身一人前来,袖中紧握的手不禁稍稍松了些,“若是无事,朕便不能来空庭苑吗?”
刘瑜堵得孟月哑口无言,过了片刻,孟月方才道,“哀家并非是这个意思。只是皇上今个儿大婚,于情于礼都该在凤华殿中陪皇后,此时来哀家这里,想必是有要事吧?”
刘瑜一双眸子乌黑发亮,直直盯着孟月,面无表情地道,“也无甚要事,朕只是来提醒太皇太妃,莫要忘了前些日子所接的圣旨。”
刘瑜这话说的没头没尾,孟月一时间未曾反应过来,刘瑜冷冷地吐出了四个字,而后拂袖而去。
“选妃之事。”
待孟月回过神儿来,不禁涩然苦笑,如今的她尚处于风口浪尖之上,谁也不晓得这朝不保夕的日子还能持续多久,况且即便她愿意为他选妃,而今皇后已立,于情于礼,这样的事情都不是她该代劳的。只是,再退一万步来说,就算是苏慕宽容大度,同意她代为主持选妃,只怕也要等候赵修仪一案彻底水落石头的时候,否则,即便她暂时得以保全性命,背着这样的罪名,文武百官又怎么可能会同意让她主持选妃呢?
刘瑜离开后,青儿自外面走了进来,见礼过后,支支吾吾地道,“太皇太妃,有些话奴婢不知当讲不当讲。”
孟月瞧了瞧青儿,道,“但说无妨,哀家恕你无罪。”
青儿礼了一礼,“太皇太妃,奴婢方才瞧见皇上进了后院。”
孟月不禁颦了颦眉,“何时?”
“戴亲王还未离开的时候。奴婢不明白的是,皇上进了后院为何又出来了呢?见着红霞姐姐,竟又让红霞姐姐去后院传话。”
孟月听得此话,再回忆起刘瑜方才的种种反映,不禁恍然大悟,原来,刘瑜如此不对劲儿,竟是因了戴亲王。可是她不过是同刘彦说了几句话,并不曾做出什么出格儿的事,他怎么就那般阴晴不定?或者还有其他什么事儿?
黄昏已过,夜色渐浓。
一身大红嫁衣的苏慕坐在寝殿中等了许久,也不见刘瑜的人影儿,她不禁眉头紧颦,命贴身婢女兰珠前去御书房传话。通报过后,林禄将兰珠引进御书房便退了出去,兰珠礼了一礼,道,“皇上,皇后娘娘有要事请皇上过去一趟。”
刘瑜自奏折上抬眼瞧了瞧兰珠,“你且先回去吧。待朕忙完了,立刻便去凤华殿看望皇后,若是皇后实在疲累,便让她先歇着吧。”
苏慕听的兰珠传回来的话,不禁怔然许久,终是摇头叹息道,“伺候本宫更衣。”
苏慕褪下身上的嫁衣,换了一身较为轻便的寻常衣裳,便出了凤华殿,秘密前往空庭苑,当苏慕到得空庭苑外的柴房门前时,身穿白衣,一副巫师装扮的孟月早已候在了那里,“太皇太妃,明月来迟了。”
孟月瞧了瞧苏慕身后,问道,“皇上呢?”
苏慕叹息一声,“皇上自封后大典过后便去了御书房,明月命人相请,皇上却以事务繁忙为由推拒了。明月怕太皇太妃担忧,便只得独身前来知会太皇太妃一声了。”
孟月不禁颦了颦眉,事已至此,除了硬着头皮走下去之外,已经是别无选择了,今个儿封后大典礼成,最迟后日,苏尧便要离开禹州城了,若是到时仍无法侦破赵修仪一案的真相,她只怕是真的要被发配边疆了。到那时,不仅是她,空庭苑上上下下会落得何等境地,谁也无法预料。
“皇后,今个儿是你大喜的日子,你且先回去等着皇上吧。案子的事儿,你不必担忧,哀家会看着办的。”
苏慕本是悬着的心,听孟月如此说到,又想到有苏尧在暗中保护于她,苏慕这才稍稍放心了些,终是兜兜转转地离开了空庭苑。
树荫深处,苏尧担忧地瞧着孟月的身影渐行渐远。
孟月到得昭华宫,便被候在门外的青禾迎了进去,昭华宫一反常态的安静,让孟月不禁回想起了当初被构陷谋害赵修仪之时,也是如此怪异。孟月停下了脚步,却已经迟了,昭华宫中登时灯火通明,一个个拿着火把的内卫,将整座宫殿照得亮如白昼,云昕与云锋立于内卫最前方,云昕喝道,“拿下!”
当面上的面具被拿下的那一刻,孟月突然明白这一切已成定局,棋差一招,注定满盘皆输。
苏慕回到凤华殿的时候,刘瑜已经候在寝殿中了,见着她回来,他放下手中的茶盏,静静地瞧着她,“这么晚了,皇后去哪里了?”
苏慕张口欲说孟月请他之事,可如今时机已然错过了,赵修仪一案本就是景国在凉国面前要掩盖的丑事,先前是为了救孟月不得不说,而现下既是没这个必要,自是不说为好。
“回皇上的话,臣妾闲来无事,便去庭院中走走。”
刘瑜先前是让宫人寻过苏慕的,她并在凤华殿中,不过她既不想,他问了也没用,索性也不戳破,“时辰不早了,该歇息了。”
苏慕伸手为刘瑜解开衣衫上的扣子,刘瑜抿了抿唇,蓦然起身,一把将她抱起,步入纱帐之中,将她放在床榻上。
刘瑜将孟月暂且搁置一旁,一夜春宵过后,他郁结于心的烦闷之气稍稍纾解了些。
早朝之上,苏尧请辞归国,刘瑜恩准了。往常奏请颇多,今个儿却是出了奇的安静,早朝过后,回到御书房,便见着一名小宫女迎上前来见礼,“奴婢是空庭苑里的红霞,有要事向皇上禀报。”
刘瑜听得“空庭苑”三个字,只觉一阵头疼,挥了挥手,林禄极有眼力见儿的命两名宫人将红霞拉开,刘瑜进得御书房,红霞瞧着缓缓关上的房门,胸腔中的心如同被抛向天空,又狠狠落下来一般,绝望至极。
红霞无精打采的回了空庭苑,候在前院的青儿见着红霞回来,便迎上前去,问道,“红霞姐姐,事情可成了?”
红霞摇了摇头,“皇上不肯见我,根本没有机会上禀太皇太后失踪之事。”
青儿听得此话,不禁满面愁容,“红霞姐姐,那要怎么办啊?要不然我们去将此事禀于皇后娘娘,请她拿个主意?”
红霞颦眉道,“不可。自从赵修仪一案之后,对空庭苑虎视眈眈的人太多了,太皇太妃失踪的消息一定不能传扬出去,否则谁也不知道会闹出什么事儿来。”
青儿不禁凝眉思索了片刻,喃喃道,“如果这样的话,那我们是不是可以找玉姑姑商量一下对策呢?”
红霞不禁眼前一亮,转眸瞧着青儿,“妹妹的话倒是提醒了姐姐,这确实不失为一个好主意。”
当红霞到得浣衣局,将此事说于玉秀的时候,她不禁摇头暗叹:在走出第一步的时候,便赌上了一切,行至这一步,只怕当真是退无可退了。
即便玉秀不晓得孟月此后是如何谋策的,但是这样的节骨眼儿上在皇宫失踪,想来必将是凶多吉少了。更为糟糕的是,皇上竟然不肯召见空庭苑中的人,这无疑是雪上加霜。
玉秀敛眸思索片刻,道,“而今只有一计尚能一试,成与不成,皆由天命了。”
红霞礼了一礼,“还请姑姑指点迷津。”
玉秀一言不发的转身进了房间,而后端着一个茶盏走了出来,递给红霞,“将这个给林禄公公吧,他若肯帮忙递送到皇上跟前儿,此事便算是成了一半。”
当红霞匆匆忙忙赶到御书房外的时候,却见着老丞相、云锋与云昕三人,由林禄引着进了御书房,红霞不得不候在外面,等着里面的人出来。然而,直到盏中的茶凉透了,里面的人仍是没有出来。
、第九章 咫尺天涯(二)
当刘瑜坐在鎏金宝座之上,瞧着下方的孟月时,他说不上来自己究竟是何情绪,事态如此急转而下,是他所不曾预料到的。
苏尧方一离开禹州城,杨忠义同云锋、云昕便来觐见,那时,云锋如是相禀,“皇上,臣在昭华宫中捉拿了一名装神弄鬼、肆意纵火之人。”
当时刘瑜并不知道他们口中之人便是孟月,于是接口道,“何人如此大胆?若是罪名落实定当严惩不贷。”
后来当杨忠义亲口说出“此乃太皇太妃所为”的时候,刘瑜也不禁有些傻眼儿了,只是话已出口,覆水难收。后来便传召了孟月询问此事,由于苏慕也曾参与其中,孟月为了不让苏慕牵涉其中,破坏凉国邦交。她便一肩抗下所有罪名,而今两罪并罚,已经不单单是发配边疆的罪名了。
承乾殿上,林禄端着御赐的酒一步一步走下台阶的时候,他只觉双脚重若千钧,瞧着面前的女子,他不禁在想若是可以他真的愿意代她去死,可是事至眼下之势,若他开口说出真相,单凭他涉入此案这点,证词便不足为信,到时,非但不能救她,反而会污了她的名声。一个被太监所喜的太皇太妃,若是因此在史上留下这浓墨重彩的一笔,她岂非是要遗臭万年?
孟月瞧着托盘上的鸩酒,环顾大殿中的所有人,而后她勾唇一笑,道,“哀家虽不知你们为何都想哀家死,不过,没关系,今个儿哀家便成全了诸位的心愿。”
说罢,孟月从容地端起托盘上的鸩酒,刘瑜只觉肝胆俱裂,此时的他除了喘息的力气之外,再说不出半句话来。
孟月敛眸瞧着杯中晶莹澄澈的酒水,“哀家有些话想同皇上说说,不知可否屏退左右?”
刘瑜挥了挥手,殿中大臣以及宫人尽数退了出去,孟月稳稳端着酒杯,定定地瞧着刘瑜,“哀家听说皇上前几日去过平州城,不知皇上可曾觉着那里熟悉?”
刘瑜听得孟月这话,不禁颦了颦眉,前几日,是他第一次去平州,怎会觉着熟悉?
刘瑜的神情已经说明了一切,过往的种种,他并不曾忆起半分,孟月敛眸浅笑,暗道:如此也好,免得徒增悲伤。
孟月不再多言,猛然低首去喝杯中的酒,刘瑜毫无准备,蓦然起身相阻,已是来之不及,他失声呼唤,“月儿!”
说时迟那时快,就在孟月的嘴唇堪堪触碰到酒杯边沿的时候,一只飞镖疾驰而来,酒杯登时碎成两半,与她鬓边的青丝一同落在地上,倾洒在织锦地毯上的酒水将地毯腐蚀出一个个米粒大小的洞。孟月转头看去,却见一抹熟悉的身影,正自殿外疾步走来,那人行至殿中,跪在她身前请罪,“太皇太妃,奴才来迟了,还请太皇太妃责罚。”
孟月怔怔地瞧着眼前之人,许久方才回过神儿来,俯身将他扶了起来,她勾唇笑道,“小元子,你回来了……”
小元子深吸一口气稍稍平复了紊乱的气息,回道,“是,太皇太妃,奴才回来了。幸不辱命。”
这时,青峰也紧随小元子之后进了承乾殿,他向刘瑜见过礼后,道,“皇上,暖玉母兄二人也随属下进了宫。”
孟月转眸去瞧青峰,颦眉问道,“你是如何将他们带进禹州城的?”
关于这个问题,刘瑜也极为好奇,那么位高权重之人虎视眈眈,仅凭青峰与小元子二人,是很难将两个活生生的人带进禹州城的,更别提是进入皇宫了。
“回皇上的话,属下与小元子公公在城外遇上了凉国的明亲王。”
明亲王?苏尧!竟是如此巧合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