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禄见着一干人等尽数离开,他吩咐守门宫人小心戒备,莫要出岔子,这才转身进了朝阳殿,来到偏殿。见着坐在最末位置上的玉秀,林禄行至她身前,居高临下的瞧着她,“方才那只银镯,从何而来?”
玉秀抬眸瞧了林禄一眼,掩口笑道,“什么银镯儿啊?奴婢可不知道。”
林禄一言不发,直直地盯着玉秀,神情越发严肃起来,在如此审视之下,玉秀自是再笑不起来,转瞬间,她面上的笑容便尽数退去了。玉秀以同样肃穆地神情回视着林禄,反问道,“公公以为呢?瞧公公的反应,这东西定是极为重要吧,公公觉着奴婢从何处得来的呢?”
林禄审视了玉秀片刻,冷笑道,“你不说便罢,咱家自是没有为难玉姑姑的权利。即是如此,咱家便送玉姑姑回空庭苑吧,想来此时太皇太妃定是正念着玉姑姑了。”
玉秀听得林禄此话,不禁紧张起来,起身跪地,将银镯子双手奉上,“奴婢愿意向公公坦诚一切,还请公公救救奴婢。”
林禄冷然瞧着跪在地上的女子,道,“你且说来听听,待说罢了,咱家自会判断。”
“公公,事情是这样的。今个儿午后,奴婢瞧着外面的太阳极好,便想着将太皇太妃房里那几床被子拿出来晒晒。平日里那个时辰太皇太妃多是歇下了,于是奴婢并未敲门便进了里屋儿,谁知、谁知……”
玉秀的身子开始微微颤抖起来,林禄颦了颦眉,问道,“如何?”
玉秀深吸了一口气,继续道,“谁知奴婢进了里屋后,竟看到太皇太妃拿着这只银镯子,不知在絮絮叨叨地说些什么,其中还曾提及了林公公。后来,奴婢不慎碰到了屏风,被太皇太妃发觉了,太皇太妃是勃然大怒,奴婢跟在太皇太妃身旁多年,从未见过太皇太妃如此可怕的时候。她将桌儿上的茶盏拂落了一地,还唤来宫人,要将奴婢拿下。慌乱之间,奴婢夺走了太皇太妃手里的镯子,想着太皇太妃的话中曾提及了公公,于是奴婢便大着胆子到公公这里来碰碰运气。奴婢知晓的就这么多了,还请公公救奴婢一救啊!奴、奴婢……定然不会将此事传扬出去的。”
林禄俯下身来,平视着玉秀,瞧着她浑身哆嗦,面色发白的模样,林禄不禁颦紧眉头,伸手捏住玉秀的下巴,讽刺地笑道,“这样的演技,太过拙劣了,如此漏洞百出的谎言,你以为咱家会相信吗?说吧,你究竟有何企图?”
玉秀拼命的摇着头,“没有,奴婢没有。公公根本不知道,太皇太妃、太皇太妃她……”
林禄心中一紧,不禁想起他亲自传旨孟月被发配边疆的那夜,他执意要救她时,她附在他耳边所说的话——“禄子哥,我已经是个命不久矣的人了,如果用你的命,来交换我的命,便太不值当了。”
这件事儿已经过了好些日子了,可是,孟月曾说过的话,却如同魔咒一般,日日纠缠于他,可他终究百思也未寻着答案。今个儿玉秀如此吞吞吐吐,莫非?莫非……是她出事儿了?
林禄捏着玉秀下巴的手,不禁紧了紧,他一双眸子黑亮得惊人,“说!太皇太妃她究竟怎么了?”
玉秀喘息着吐出一句话,林禄面色蓦地一白,“她究竟是怎么知晓的?”
见着玉秀不答,林禄不禁急红了眼,狠狠捏着玉秀,“说啊!她究竟是如何得知此事?”
玉秀咧了咧嘴,自嘲一笑,“林公公亲自去做的事儿,都不晓得究竟有几个知晓内幕之人,奴婢一介小小宫女,哪里知道那么多呢?”
林禄怔然片刻,蓦然松开玉秀,起身疾步走了出去。玉秀瞧着林禄离去的背影若有所思,喃喃低语,“太皇太妃,您真的忍心对这个痴心之人下手吗?”
玉秀自知有很多事情她都不甚清楚,但是从她方才那句话一出口,林禄苍白的面色便不难看出来,这个如今已经净身作了太监的男人,对孟月是有情的,而且,或许他们还有着一段她所不晓得的过往,至于这过往里有着什么,便不得而知了。
这招险琪,说来说去,孟月赌的便是人心,而今林禄已经如孟月所预料的那般走出了第一步,接下来事情会发展到何等境地,即便是睿智若孟月这个设局之人,只怕也难以预料了吧。
、第八章 她的心间月(五)
林禄脚步匆匆地出了朝阳殿,不知不觉间,便到了宫门前,他蓦然回过神儿来,抬头看去,此时正值晴天白日,即便是心中焦急,又怎么在这个时候去找云峰?若是被人瞧见了,岂非自找麻烦?
他不禁自嘲着回想起方才玉秀所说的话——“太皇太妃她已经知道你所做的事儿了,她说即便没有证据,她也晓得她落得此时这般朝不保夕的境地,全是因了你。”
因了他吗?呵!还当真是因了他,时隔多年,她还是一如既往的了解他。
他们二人是相识多年的故交,他从未想过自己有朝一日会因了一个人的许诺,而将她出卖。开棺验尸那日,是他自行请旨前往停尸房查看赵修仪的尸身,也是他寻了一个死囚,让死囚扮成狱卒的模样,将莫九黎引开,更是他在棺木的缝隙里放了化颜。他看透了莫九黎本性里的谨慎,料定莫九黎定会打开棺木一探究竟,一环扣一环之间,他将这场釜底抽薪之局排布的完美无瑕。即便是素来敏智聪慧如她,在那样的时候也是无力回转。
林禄自以为此事做的雁过无痕,如此一来,他既得到了那人的承诺,又保住了在她心目中的地位,待到她被发配边疆之时,他设法将她救下,还她自由,让她过上似从前那般无拘无束的生活。如此处理,此事也算得是两全了。可如今看来……却终是被她发觉了吗?她究竟会如何想呢?
自天牢一别,林禄以为再也不会同她面对面交谈了,谁知,终是命运弄人。瞧着愈来愈清晰地空庭苑匾额,林禄下意识地顿了顿脚步,却终是毅然决然地走了进去。
进得空庭苑,入目的是一干头顶瓷器、直直跪在正厅前的宫人,由于空庭苑上上下下皆在受罚,没有一名宫人能够起身前去传话,林禄便自行进了后院,行至寝房前叩门,“太皇太妃,奴才林禄求见。”
正躺在榻上看书的孟月,抬眼瞧了瞧门的方向,一时间不知究竟是喜是忧,她将书卷藏在枕头下,方才道,“进来吧。”
林禄躬着身子,推开门走了进来,孟月瞧着面前向自己俯身见礼的故人,不禁喉中一哽,她敛了眸子沉默片刻,平定了情绪,方才抬眼瞧着林禄,“还记得在梅林中再见禄子哥的时候,我曾天真的以为故人仍旧是故人,如今看来终究是不同了。”
林禄抬眼瞧着神情无波的孟月,眸光微闪,“如今你已贵为太皇太妃,我却成为皇上身旁的随侍。在这礼法制度森严的皇宫中,你与我的距离早已如同天地,若再似从前那般,在这皇宫之中,只怕你我寸步难行。”
孟月苦涩一笑,摇头道,“禄子哥……你可知这太皇太妃这头衔不过是给一个年华耗尽女人的施舍?你我之间固然隔着重重时光,物是人非,但地位从来都不是拉远你我距离的因由。”
孟月顿了一顿,瞧着林禄,“禄子哥,你可愿听我讲一个故事,一个你曾经问我多次,我却从不曾道出的故事。”
林禄郑重地颔了颔首,孟月敛眸陷入回忆,“还记得十一年前,我只是个庄主的女儿,过着无忧无虑的生活。父慈母爱将我娇惯的不成样子,街坊邻居谁都知道林庄主家有个女儿,性子之野,与男儿相较也不逊色分毫。随着我一日日长大,却始终没有人家敢上门提亲,我十二岁那年,父亲便开始明令禁止我出府,娘亲也分毫不姑息。自打那时起,翻墙便成了我出去玩耍的唯一路径。有次,我又偷溜出府,婢女红玉却执意跟随,她不善翻墙,自墙头跳下去的时候,竟然砸在了一个少年身上。”
那少年,姓苏,字明谨。
他们初见之时那场矛盾过后,她翻墙出去玩儿的时候常常遇见他,日子久了,两人便慢慢相熟起来。少年自她第一次提及“天外飞仙”时,便极为好奇,曾多次提出让她舞上一回,却均被拒绝了。中秋佳节上,一个神秘人物花费千两黄金,打造出了一盏独一无二的花灯作为彩头,以舞会友,摘得桂冠之人便能得到那盏灯笼。
当时,她见了那灯笼极为喜欢,在少年的怂恿下,终是上了台,那时的她虽是舞姿不够纯熟,却仍是一舞轰动全场,毫无悬念的摘得桂冠。正是因为那一舞,她结识了另一名少年,而那少年竟走进了她的心里。
直到后来,苏明谨离开林家庄的时候,曾对她道,“菀儿,你知道我这一辈子最后悔的事儿是什么吗?”
那时,她不言,他定定瞧着她,“我这辈子最后悔的事儿便是花重金打造花灯,引你跳那一舞。”
林禄见孟月陷入沉思,许久不发一言,不禁唤道,“太皇太妃、太皇太妃……”
孟月蓦然回过神儿来,抬眼瞧着林禄,“林公公素来事务繁忙,哀家便不说这些无关紧要的事儿耽搁公公的时间了。公公今个儿亲自到空庭苑来,想必是有什么要紧事儿吧?”
林禄见孟月止了方才的话题,便识趣的不再问下去,“今个儿奴才来此,是为了玉姑姑的事儿。”
孟月抿了抿唇,“林公公日理万机,怎会管起一介小小小宫女的事儿了?”
林禄抬眸瞄了孟月一眼,“太皇太妃,此事大致经过,奴才都晓得了。那宫女偷听了太皇太妃的话,不知太皇太妃要如何处置于她?”
孟月挑眉反问,“林公公以为当如?”
林禄起身礼了一礼,“奴才不敢。多谢太皇太妃抬爱,此事本该太皇太妃拿主意,奴才万不敢越俎代庖。待奴才回了朝阳殿,即刻将玉秀送回空庭苑,任由太皇太妃处置。”
孟月颔了颔首,笑道,“还是林公公思虑周全,待玉秀回来了,再行处置吧。”
林禄回得朝阳殿,便直奔偏殿,谁知竟是没见着玉秀的身影,他寻遍朝阳殿的每一个角落,却始终没有寻着玉秀,询问了守门宫人,却皆道不曾见玉秀出去。林禄思索片刻,转眸盯着寝殿,这里是唯一未曾寻找过的地方,若是玉秀仍在朝阳殿的话,极有可能会在寝殿中,只是让林禄不解的是,近两日来刘瑜不让任何人进去伺候,连大臣都不曾召见,今个儿怎么会允准一个小小宫女进去呢?莫非玉秀当真是怀揣着目的而来的吗?可孟月除了借此计谋让玉秀前来秘密传话之外,此时这朝阳殿还有什么图谋的?但是如此一来,根本说不通,孟月方才见过刘瑜,当时只有她们二人,若是想说什么早就说了,何必再费尽心机演这么一出戏?
此时,玉秀正跪距离在床榻一丈开外的地上,她抬眼瞄了床榻之上那个头戴斗笠的男人一眼,忙敛了眸子,斟酌了好一会儿子,方才道,“不知皇上带奴婢来此,有何贵干?”
床榻上沉默许久的男人终于开了口,“你为何会在朝阳殿中?可是太皇太妃叫让你来的?”
玉秀心中不禁惊了一惊,回想起方才自己不过是打了个盹儿,便从偏殿到了寝殿,也不知这其中究竟发生了什么,如此敌暗我明之境,谁知刘瑜身旁有多少神出鬼没的能人?而孟月的谋策,是否已经为人所知?
这些事儿,玉秀一无所知,她忙敛眸掩下眼底的情绪,极力表现出自然地模样,“回皇上的话,非是太皇太妃叫奴婢来的。”
就在玉秀提心吊胆的时候,却听得床榻之上的男人道,“既是如此,想来也没什么大事儿。朕养病期间莫要再来了,下去吧。”
“是,皇上。奴婢告退。”
玉秀提着一口气儿,礼了一礼便退了出去。出得寝殿,她提着的那口气儿方才松了一半,便见着林禄走过来,“咱家命人送玉姑姑回去吧。玉姑姑不必担忧,太皇太妃那里,咱家已经说过了,想来没什么大事儿了。”
玉秀虽是一言未发,但狐疑之情却尽显于面,林禄根本不给玉秀反抗的机会,“来人呐,送玉姑姑回空庭苑。”
玉秀欲言又止,终是什么都没说,随在一名宫人身后离开了朝阳殿。
不久后,自空庭苑里传开了掌事姑姑玉秀因犯错而被便如浣衣局。
林禄得知这个消息后,心中的石头这才落了地,孟月有所行动才能证明当真是出了事儿,玉秀毕竟是跟在孟月身旁多年的老人,孟月定不会无缘无故的惩罚于她。林禄当即修书一封,命人送去将军府。天色渐渐暗了下来,林禄将轮值守夜以及伺候之事吩咐妥当,这才加了件斗篷,脚步匆匆地出了朝阳殿。
明月初升,银光皎皎。
孟月立于寝房传遍,抬头瞧着天空,她神情漠然似喜似悲,林禄离开空庭苑的消息已经传入她耳中了,说明一切进展的都很顺利,想来很快便能寻着一些新的线索,孟月却丝毫高兴不起来。
一个相交了数年的故人,过了今夜,他们之间的立场,便会明确。一旦她寻着线索,侦破赵修仪一案便有望,此乃喜事,可与此同时,寻着线索意味着他们之间是敌非友。反之,若是寻不到线索,只怕她当真要被发配边疆了,自此生死难料,命运再难有她自己主宰。
、第八章 她的心间月(六)
夜风习习,吹得窗棂上的窗纸沙沙作响,孟月转头瞧了瞧一旁的滴漏,已经是亥时了,这个时辰,想来那谋策之事已经尘埃落定了,只是不知结果如何。
孟月抬手沏了盏茶,敛眸嗅着袅袅茶香,猛觉一阵凉风吹过,她抬眸看去,只见一抹身穿黑衣的身影立于身前,她勾唇一笑,问道,“事情可有结果了?”
昏暗、摇曳地烛光之下,男子神色喜忧难辨,过了许久,他方才轻轻颔了颔首,“有结果了。”
孟月将手中的茶盏放下,抬手新沏了盏茶递过去,“大人劳累许久,坐下来喝杯茶稍歇片刻吧。”
御鹰盯着孟月瞧了许久,竟鬼使神差的接下了茶盏,而后转身于孟月对面坐下。这时,一阵风自洞开地窗子里吹来,烛台上的油灯,顷刻间,便熄灭了。孟月稳坐泰然,丝毫未因此而有半分慌乱。
御鹰静静坐着,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孟月,不知过了许久,他抬手拉下面上的面巾,俯首抿了口茶,清清淡淡地茶香自口中溢开,一如泡出它之人一般,温温淡淡,如同一团解不开的谜,想要迫不及待地品尝下一口,借此窥得其中的奥妙。
待御鹰回过神儿来,手中的一盏茶已经在不知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