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事已至此,臣只能直言不讳了。还请皇上恕臣失礼之罪。”
刘瑜说方才那些话,也不过是抱着试一试的心态,看能不能将此事再拖延些时候,见着云锋态度如此坚决,他便知今日之事已经是一触即发,难以善了了。
“爱卿但说无妨。
“皇上,这锦囊是莫大人遗落的物什。”
莫九黎已经了无音讯六七个时辰了,云锋直言锦囊是莫九黎,岂非见过莫九黎?如此说来,莫九黎迟迟不归的因由,便极有可能同云锋有关了。
“不知爱卿是在何处见着莫爱卿了?”
“臣曾在禹州城中的一家酒楼里见过莫大人,本想请莫大人一叙,谁知莫大人竟如惊弓之鸟一般,打伤了臣的手下离开了,慌乱间,臣捡到了这个锦囊。”
听得云锋此话,刘瑜不禁怒火中烧,事情绝对不会像云锋所说的那般简单。莫九黎的为人,刘瑜再清楚不过了,他绝不是那种不知分寸之人,断没有因了这点小事便动手的道理。
云锋见刘瑜沉默不言,继续道,“皇上,不知今日午时之前,莫大人前去天牢会见太皇太妃的事儿,皇上可曾知晓?赵修仪尸身被毁之事太过巧合了,皇上对此可有什么看法?”
刘瑜蓦然起身,冷冷地瞧着云锋,“朕交于你查办的事儿,你查探清楚了再来回禀朕,若是没有确切证据,便莫要说那些虚虚实实的推断。时候不早了,朕累了,你且先回去吧。待案情彻底水落石出,你再来向朕禀报。”
“皇上!老臣有事起奏。”
刘瑜蓦然转头看去,只见老丞相正立于御书房外,对上老丞相那炯炯有神地目光,刘瑜有种无所遁形的感觉,且一种不祥的预感冉冉升起,带着雷霆万钧之势攻城略地,转瞬间便袭遍了他的全身。
刘瑜握紧袖中的手,努力维持面上的平静,“有请老丞相。”
杨忠义走进御书房,先是恭恭敬敬的行了一个大礼,而后道,“皇上,赵修仪的案子进展到此已是真相大白了,为何皇上迟迟不肯下决断?”
刘瑜不禁颦了颦眉,“老丞相,此案尚有诸多疑点,何以这么快便能水落石出?”
“皇上,云将军捡到莫大人的随身锦囊,里面残存着化颜便是最好的证据。今个儿早朝过后,只有莫大人一人在停尸房外守着,将近午时的时候,莫大人又去天牢见了太皇太妃,莫大人离开期间,一切又有林公公照看。今个儿开棺验尸,若不是仵作的细心与云将军的敏锐,只怕当真会判定赵修仪殒命的时间提前两个时辰,到时谁会是最大的受益人,可想而知。皇上,如今坊间因了赵修仪一案已然是流言不断,还请皇上早下决断。”
此时,云锋跪地行礼,附议道,“皇上,老丞相所言甚是,非是臣急于早日破案,只是此案已经拖延不得了。还请皇上早下决断。”
、第六章 飞仙神舞(一)
老丞相亦跪地相请,“为了景国江山社稷与子民,还请皇上早下决断。”
“请皇上当机立断,以平流言。”
刘瑜瞧着下方跪着的杨忠义,他欲言又止,终究是说不出半句话来,如此沉默了许久,刘瑜起身去扶杨忠义,道,“老丞相,此事牵涉甚广,还是容朕再想想吧。”
杨忠义跪地不起,“皇上,老臣晓得太皇太妃乃先帝爱妃,又有恩于皇上,亦曾千里迢迢赶赴豫州赈灾,可谓对景国有功之人。可是皇上,景国的法度是撑起景国江山社稷的支柱,若是连景国的支柱都出现了瑕疵,以后皇上又当如何治国?功是功,过是过,岂能混为一谈啊?皇上!”
“皇上,老丞相所道实乃逆耳忠言,句句为国为民为皇上着想,还请皇上莫要一意孤行,体谅体谅老丞相的一片赤胆忠心吧。皇上!”
林禄抬眸瞧着一唱一和的两人,他那双漆黑的眸子犹如仲夏天里无星无月的夜,即便是立于摇曳的烛火旁,却是仍是透不进半分光亮。
刘瑜的一颗心如同被丢进瀑布下的水潭一般,随着飞流直下的瀑布起起落落、浮浮沉沉,怎么都找不到可以暂歇之地,“老丞相,朕……”
杨忠义从袖中掏出一把匕首,拔出匕首抵在自己的颈子上,“皇上,太皇太妃确是对景国有功,老臣心中亦是感激不尽,可是皇上,太皇太妃立下的功再大,也远远不能与景国的江山社稷相提并论。让一个危害景国江山的人继续存活,老臣死后有何颜面去见先皇?若是皇上今个儿不答应老臣所求,老臣便以死谢罪,报答先皇的知遇之恩。”
刘瑜眼神复杂的瞧着杨忠义,若是旁人以死相逼,他定会在心中嗤之以鼻,可如今跪在他面前的是三朝元老,景国的肱骨忠臣,更是扶持他登基的老丞相杨忠义啊!他如何能眼睁睁地瞧着他以死谢罪而视若无睹?且不论他日后会落下什么样的恶毒名声,单单是老丞相这多年来的栽培之恩,他已终身难以还报,更何况,在他心中早已视老丞相为再生父母,他怎能做得到置老丞相的生死于不顾?
可是孟月呢?他若应了老丞相所请,她该怎么办?那个他分明晓得无辜被牵连、温润淡雅的女子,她要怎么办?
“先皇啊!如今皇上连老臣的劝谏都听不进去了,是老臣没有尽到应有的责任,老臣罪该万死……”
刘瑜瞧着哀哀哭泣,颈子上被割出一道口子的老丞相,那滴落在老丞相衣襟上的嫣红液体,如同落在了刘瑜的心上一般,针扎了一般的疼。他视若父亲一般的老丞相,与他几度纠葛、求而不得的挚爱,他要如何抉择……
良久,刘瑜终是闭了闭眼睛,道,“来人呐!拟旨。”
林禄上前铺纸研磨,只听得刘瑜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今有太皇太妃孟氏,心思诡诈,谋权好斗,谋害朕之修仪,证据确凿,罪在不赦,着令其三日后发配边疆,终其一生不得回禹州。钦此。”
“皇上,皇子犯法与庶民同罪,赵修仪被害致死,且连尸身都未得保全,如此恶毒之举,皇上应当重判,以儆效尤才是。还请皇上……”
“够了!”
刘瑜一把丢下手中的御笔,颦眉瞧着下方义愤填膺的老丞相。
什么逆耳忠言?什么忠肝义胆?什么再生父母?他若当真为他着想岂会将他逼至如此境地而不肯放松半分?他所想成就的不过是他所谓的忠君爱国罢了,他敬他如父,他可曾视他为子,对他慈爱半分?纵他贵为一国之君,可他又何尝不是一个再正常不过的血肉之躯?
杨忠义抬手抚了抚飞溅在脸颊上的点点冰凉,低头看去,只见掌心一片漆黑,刘瑜何曾如此对待过他?杨忠义张了张嘴,欲说些什么,却在瞧见刘瑜那张阴沉的几乎要滴下水来的表情,终是识趣地闭上了嘴。
这一刻,杨忠义突然觉着自己老了,而刘瑜也再不是那个偎在他膝边寻求庇护的孩童了,他已经长大了,如今更是贵为一国之君,他有自己的想法与与决断,即便曾经他总是请他帮忙拿主意,可如今,和从前已然不同了,帝王的尊崇与威严从来都是容不得挑衅半分的。
云锋自是也觉着刘瑜的判决轻了些,然而,杨忠义都不再说什么了,他一个毫无分量的定国将军又能在说些什么?事已至此,已然达到了本来的目的,见好就收,方是长久之道。
杨忠义同云锋离开了之后,刘瑜浑身似是脱了力一般,瘫坐在椅子上,他拿起桌上的圣旨草拟递给林禄,吩咐道,“拿去拟旨吧。”
林禄敛眸上前接下,礼了一礼道,“奴才遵旨。”
雨天里的天牢,纵是陈设周全,却终是抵不过寒凉与潮湿,习习吹入的夜风,拂在孟月的面颊上,纵是盖着厚厚的锦被,却终是避不过那如同入了骨髓一般的寒凉,今个儿白日里的种种一遍又一遍在孟月心间回放,如同无法逃脱的魔咒,让她一次又一次轮回其中,挣脱不得。
既是睡不着,躺在床上无疑是一种煎熬,孟月起了身,立于那小小的窗子前,听着外面“滴滴答答”地雨声,感受着偶尔飘进来的缕缕雨丝。夜风透入她单薄的衣衫中,有种透骨的凉,可正是因了这真真切切的凉意,孟月反倒是心安了一些,痛楚与难过才是活着的感觉。
当孟月意思到自己有这样的想法时,她不禁暗暗自嘲:孟月啊孟月,你不是自诩不惧生死吗?怎么到了这个关头反倒是胆怯了?若是就此下去,你迟早是个要死的人,如今不过是饮鸩止渴的长久痛楚变作了一刀了结,快刀斩乱麻有什么不好?
孟月走到桌儿边,摸索了一阵子,拿到火折子后点亮了烛台,她用银簪挑了挑灯芯,燃起火炉,斟满了一小壶水放在火炉上,又取出抽屉里的一袋子苦丁茶,她正往茶盏中拨茶叶的时候,却听得身后锁链的碰撞声,她双手一抖竟是落下了几十片茶叶来,还不待扭头去看,却听得林禄的声音自后面传来,“孟月接旨。”
孟月深吸一口气,从容地起了身,敛眸跪地,“孟月接旨。”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今有太皇太妃孟氏,心思诡诈,谋权好斗,谋害朕之修仪,证据确凿,罪在不赦,着令其三日后发配边疆,终其一生不得回禹州。钦此。”
孟月磕头谢恩,“孟月接旨谢恩,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林禄瞧着双手捧着圣旨,神情淡淡地孟月,他挥了挥手,道,“你们都下去吧。咱家有几句话要对太皇太妃说。”
“是,公公。”
林禄见着随行而来的宫人尽数退下,他方才走到孟月面前站定,压低了声音道,“如果我有办法让你离开这牢笼,让你在宫外自由自在的生活,你可愿意离开?,”
孟月抬眸,定定地瞧着林禄许久,方道,“我不愿,我不会离开这里的。”
林禄那双平静无波的眸子似是遭遇了风暴一般,汹涌澎湃,“为何?你为何不走?你明明知道那些人想要你的命。你可知道在发配边疆的漫漫途中,他们随便寻个由头,便能让你在这世间消失?”
瞧着林禄激动地神情,孟月却是蓦地笑了,她水波荡漾的眸子与纯真地笑颜,一如十年前,“因为你是我的禄子哥。我不会走的,我了解你,一如你了解我那般,纵是七载的时间改变了太多,可有些骨子里的东西,是永远不会被时间打磨掉的。”
林禄不禁动容,“菀丫头。”
孟月上前抱了抱林禄,道,“我再不想知道在你身上究竟发生过什么了,但是你要答应我,好好活下去,不要为了我冒险,因为……”
听了孟月最后那句话,林禄蓦然睁大眼睛,伸手推开了孟月,定定地瞧着她那张消瘦苍白的脸庞,“你方才那话是什么意思?什么叫你已经是……”
孟月伸手捂住林禄的嘴,笑道,“不要说出来,让它成为你心中的秘密吧。天牢不是久待之地,皇上还在等着你复命,快些回去吧。”
孟月的性子,林禄是极为清楚的,她若是不愿说,任他问上千百遍,她也不会吐露半个字。而她一旦做下决定,只怕更是难以改变的,即便如此,林禄仍是不死心的又问了一遍,“你当真不愿出宫吗?”
“如果要拿你的命来交换我这残破性命,禄子哥,这是桩赔本买卖。”
原来她都知道,她要从这皇宫里出去会付出什么样的代价。这一刻,林禄不禁极为心疼面前这个女子,她总是活得太过理智,以至于不想亏欠别人太多而委屈了自己。
三日,转瞬即逝,孟月即将被发配边疆的前夜,天空又淅淅沥沥的下起雨来,似是上苍赠予孟月的一场悲歌。
、第六章 飞仙神舞(二)
初夏的天儿不冷不热,夜里正是一年之中难得的好眠时节,可今个儿这场淅淅沥沥地下得人分外焦心。刘瑜立于窗前,瞧着外面风雨飘摇的夜色,听着御鹰千篇一律的禀报,“皇上,今个儿属下增派了十人,扩大搜索范围,却仍未寻到莫大人的踪迹。”
刘瑜不禁微微颦眉,惆怅地心绪一如窗外绵绵不绝的雨,“下去吧。”
黑影一闪,御鹰便消失在了御书房中。
刘瑜暗叹一声,已经过去三日了,莫九黎却始终没有消息,此时,刘瑜担忧的已不仅仅是孟月将要被发配边疆的事了,他亦担忧莫九黎是不是出了什么事。这些纷繁浮躁的心绪汇聚在一处,扰得刘瑜根本静不下心来,他瞧了瞧御案上那厚厚一摞子奏折,不禁一阵烦躁道,“来人呐!”
林禄推开御书房的门走了进来,礼了一礼,道,“皇上有何吩咐?”
在这个节骨眼儿上,想要暗自前往天牢探望孟月几乎是不可能的事儿,各方的耳目早已盯紧了天牢,与其躲躲藏藏,事后遭人诟病,不如正大光明的去,即便到时候要作分辨,也更为理直气壮些。
“摆驾天牢。”
有生二十又三载,风雨飘摇十余载,于孟月而言,宿命便是在无法预料到的地方或急转而上或急转而下,纵她聪慧敏智,又见惯了后宫中的风云诡诈,但胜败乃兵家常事,她亦是无法左右。事到临头,孟月反倒平静了下来。
刘瑜到得天牢的时候,孟月正坐在桌儿边烹茶,见他进去只是微微勾唇笑了笑,道,“皇上怎么来了?”
刘瑜不禁一阵恍惚,记得他第一次前往空庭苑,她神色淡淡地瞧着他,道,“皇上日理万机,今个儿怎么有空到哀家这儿?”
那时,他便在想,一个能在诸将面前捧着圣旨,同他暗斗心机的女子,原来也会有这般温温淡淡的时候。初时,他甚少见到她面上的笑颜,日子久了,她面上的笑容渐渐多了起来,后来他以为她见到他时,那温温淡淡地笑意是在一步步的接受他,允许他靠近,如今,他才晓得,她的笑只是一种风度、一种礼数,他敬她,她回之他同样的敬意,如此而已。虽然他不想承认,可只真的只是如此而已。
刘瑜回之一笑,他的眼睛乌黑乌黑的,不似她那双始终冷冷清清地眸子,他的眼底蕴染着浓得化不开的脉脉笑意,“朕来看看太皇太妃,这几日太皇太妃过得可好?”
“哀家甚好,天牢中的这些日子极为清静,且这里一应物什俱全,品茗、看书,难得清净自在。”
孟月说的风轻云淡,刘瑜却在瞧见桌儿上那杯色泽暗沉的浓茶时,他整颗心似是揪作了一团,而他面上竟是不露半分心绪,反倒是勾唇笑得更开怀了,“如此便好。”
“皇上莫要站着了,坐吧。”
刘瑜在孟月身旁落了座,瞧着她面前那盏茶,笑着伸手端了过来,“朕许久未曾喝到太皇太妃亲手泡的茶了,这杯茶便让给朕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