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连瑾道,“儿女情长,必然英雄气短,想必世子所求,必是这天下大业的一统。”
元子攸不置可否。
“瞧我这张嘴,世子不日就要迎娶帝京娇娘,情感之事,更加不可能成为你的困扰。”
元子攸不由抬头凝视她,神色微微松动,赫连瑾被这目光看得心里凛然,方觉自己失言,一口气吹灭了烛火。窗外淡淡的月光洒进,赫连瑾转到他身后,解开他束发的发带,一头乌黑如缎的发丝垂到肩上,丝丝缕缕铺在雪白衣衫上。赫连瑾心不在焉地梳理着他的头发,指尖冰凉彻骨。
月光温柔地流淌在他的脸上,元子攸阴影里的面颊平静地仿佛就要消融,“你对我很不满?”
赫连瑾手中一顿,“奴才不敢。”
“项臻口中的人才,看来是只桀骜不驯的飞鹰。”他起身离座,柔然的发丝在她指尖缓缓滑过,稍纵即逝。
赫连瑾握紧袖中拳头,“奴才是个趋炎附势的小人,谁能给我利益,我就为他做事,哪怕伤天害理,也在所不辞。”
元子攸轻轻一笑,满室都是清凉,“你不会。”
赫连瑾怔了一怔,元子攸慢慢在她身侧踱步,“一个人的眼睛是骗不了人的,这世上想骗我的人,已经都去了地狱。”探手拂过她的脖子,眼中一闪即逝的微光,在她耳畔微微一笑道,“不要试图骗我。”
室内静寂无声,半晌元子攸挥挥手,“去吧。”
赫连瑾尚且沉浸在这一摸的震惊中,却听得他略带讥诮的声音说道,“赖着不走,难道还想看我脱衣?”
赫连瑾抿紧嘴唇,不发一言退出去。
元子攸默默看着她离去的背影,眸色转深,珠帘被大力的摔落,啪啪作响。
两人各有计较,谁也不点破。
次日点齐了三千精兵,镇西王在关外设宴,为元子攸践行,闻风而来的还有城中好奇心胜的女子,争相霸占城中角楼,为一睹琅琊世子的风采。
城外官道上也是漫漫黄沙,三千精骑整齐排成队列,受项臻指挥,元子攸一身戒装,佩剑骑马在前,接过元硕手中兵符,“王叔敬请放心,此去一别,他日再见,子攸定然完璧归赵。”
元硕苦笑,“这我就不指望了,只盼着你以后别忘了我这个王叔就行。”
“王叔严重了。”他勾起嘴角,似笑非笑地一勒马绳,沉重的精甲下,也是长身玉立,一身轻盈,漆黑的眉目,素白的面颊,笑起来冷淡地像一幅寂然优美的山水图卷,仿佛擎在空濛的雨雾里,下一刻便要化为淡淡的青烟消散。
道过别,一行人当机立断,策马狂奔,只留下官道上飘扬的沙尘。
“好帅啊!”角楼上不知是谁惊呼了一句,沉静的氛围瞬间被打破,各家姑娘,叽叽喳喳扬长脖子探出窗。
元硕吃了满嘴的尘土,无奈颓丧地摇了摇头。
、三十八。刺杀
三十八。刺杀
瓜州位于西北边境,与吐谷浑接壤,是魏庭在西边的最后屏障。瓜州刺史素来秉承以和为贵的原则,和西域诸国多有往来,往年这个时候,一直是东道主一方,这厢也在阑江水畔摆下酒席,宴请各国使者一齐用膳。
微云淡月,夜色下的阑江碧波滉瀁,千里澄江,登楼眺望如同一匹白色绸缎,向远处延伸。沿途彩舟往来两三只,岸上竹楼林立,自东向西依次排开,纱幔飘摇,香风迭起,夜色下灯火迤逦。
向南一面最大的竹楼中,置了数十酒席,三楼宾客皆满。
言笑晏晏中,素衣歌姬弹拨着手中琵琶,扭身腰动间,身形妙曼,水袖生风,发鬓间的金步摇垂于白玉般的耳垂上,风情楚楚,妙不可言。
周身伴舞的是彩衣的美婢,红袖纷招,珠翠乱摇,衬得那中央的素衣女子恍若凌波之仙,四周围坐的男人纷纷叫好。
“素闻南子姑娘的琴技名动北魏,却不知这一手‘素手琵琶’,也是令人如闻仙乐。”厅中一个魁梧大汉,冠帽珠饰,站起身来鼓掌。
“南子姑娘确是我朝第一名伶,平常不愿见客。这次长途跋涉至次,都是仰仗着各位使者的英姿。”瓜州刺史起来笑和。
汉子哈哈大笑,“我定要请姑娘喝上一杯。”众人鄙夷目光中,推开一众彩衣婢子,扯了南子在怀,“美人,喝一杯吧。”
南子白玉般的美颜上,竟丝毫不见惊惶,樱唇贴着杯口一饮而尽。
“好!”美人在怀,又如此给面子,汉子不由心花怒放,“果真是难得一遇的美人!”
席间有人忍不住嗤笑,“确实美人,却是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
汉子大怒,“你若不服,就滚出来单挑!”
两人都是西域使者,是瓜州刺史座上宾,自视甚高,当下就打起来,其他使者自持身份,不愿插手,下人唯恐伤到他们,一时拉不开,不多时就滚做了一团。
瓜州刺史心急如焚,吆三喝五命人上前拉开他们,不多时,厅中就乱成了一锅粥。
二楼角落的包间里,项臻听了许久热闹,将窗扉半开一丝缝,望着下面的乱况兀自发笑,“看这场景,不刻就要抄家伙了。”
赫连瑾回头看了眼元子攸,见他神色淡漠,阅着卷竹经,转身对项臻道,“南子是你们的人,可见早就安排好了,上次在燕京挑起了高氏和郑氏的争端,这下又是要离间什么?”
“难不成不久前你在燕京当差,这件事是怎么知道的?”
“我听人说起过,你先别管那件事。”赫连瑾一语岔开,“告诉我南子的事情,我现在和你共事,你总不会想我给你拖后腿吧?”
“南子确实是我们的人。”项臻笑道,“不过这次可不是要挑拨什么,我们得到的确切情报,西域诸国意图建立商业联盟。这次在瓜州会晤,可不是让瓜州刺史做东,喝杯酒这么简单。”
赫连瑾一瞬间明白了,“只是商务间的事宜,又何须如此避人耳目。可见心思不纯,图谋不轨。”
项臻拍掌,“阿瑾就是聪明。”
“别夸我。”赫连瑾笑一笑,“正常人都想得到。”
项臻顿时垮下一张俊脸,“真是一点得意都不给别人。”
赫连瑾道,“如果我猜的没错,此间必定有不寻常之事。想必世子早就想到,安排好一切,所以项大哥你也什么都不告诉我吧。”
被她一激,项臻也不忘回头偷看元子攸的脸色,见他神色如常,方小心告知。
原来瓜州刺史和西域早有勾结,丝织品在西域各国吃香,牟利优渥,为了每年多产新丝,极尽压榨州内各地丝织坊市。除此之外,他们的交易还有涉及律法之外。
“他们这次会晤,商业上往来洽谈是表面,实际是为了倒卖军火。”项臻说到这里,也是恨得牙痒痒。
赫连瑾吃惊之余,也不由感慨这个瓜州刺史胆大包天。
“瓜州位处西北边境,虽是镇西王下辖,中间隔着重峦,通讯不甚便利,等闲事务向来依靠刺史自治。瓜州典签又是他的同窗,两人狼狈为奸,自然半点风声也传不到王爷耳中。就算有什么,只要不是太过,西王也一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项臻道,“这颗毒瘤留在西北,将来西域各国若是居心或侧,怎么都是个隐患。”
赫连瑾点头应和,却听楼下一声惊呼,几个蒙面大汉持了兵刃自大开的楼窗间飞进,趁着众人混乱之际,几刀下去,血光飞溅,占了先机。
瓜州刺史尖声大叫,奈何楼外护卫早被迷药放倒,任他喊破喉咙,也没人应一声。
厅中顿时鸡飞狗跳,各国使者纷纷逃窜,蒙面人也不追赶,只找准了吐谷浑的来使刺杀,片刻宰了个干净,只剩下主使被领头的大汉拎在手中,大吼一声,“闭嘴!”
使者顿时吓得屎尿齐流。
“好汉,有话好好说。”厅中众人早逃了个干净,只剩下瓜州刺史瑟瑟抖着双腿被拦在座上。
领头的蒙面人笑道,“我们今天来不为别的,你给了这样东西,一切都好商量。”
果然是一批江洋大盗,瓜州刺史松了口气,“只管说来听听,不管是黄金还是珠宝,多少我都给得起,只要你们放了使者。”
那大汉闻言哈哈大笑,“看来这些年刺史捞了不少。”甫一正色,“我们既不要金银,也不要珠宝,只要你的人头留下。”
瓜州刺史还未惊呼出声,利刃过脖,一颗带血的头颅“骨碌碌”在地上滚了几圈。大汉踏过鲜血把头颅拎起来,啐了口大骂,“狗官,这就是下场。”
那使者两眼一翻,晕了过去。
“孬种!”大汉又骂了句。
几人来得快,去得也快,携起吐谷浑的使者几个飞跃跳出窗去。
“这就完了?”赫连瑾还觉得不可思议。
项臻道,“等那使者供出来‘刺杀我朝刺史’的事,那才算真的完了。”
那样就可以名正言顺去攻打吐谷浑,想不到元子攸不但支持汉化,本身也变得这么注重这种表面上的气节。赫连瑾冷笑着,又骂了句虚伪。
仿佛看出她的心思,元子攸起身道,“真以为三千精骑可以攻城去?我们只是去制造混乱。”
赫连瑾有些不服气,“不知道世子爷怎么解决士兵的吃食?”
“吐谷浑东北边疆多什么地形?”
“广阔平原。”话一出口,赫连瑾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头。平原适合骑兵,来去自由,恐怕他不是去打仗,而是劫掠骚扰去的。不由又是鄙视,又是倾羡。
元子攸一记眼神把项臻撵出去,关了门缓缓走到她身边,居高临下看着她,“我知道你不齿干这种勾当,但现在大敌当前,容不得你有自己的主见。”
“我似乎并不需要帮你吧?”赫连瑾怒上心头,也不怕撕破脸皮,“实话说了,你越是倒霉,我就越是开心,你要是死在这儿,我连柱香都不会给你烧。”
元子攸道,“我知道你想和我作对,想搞破环,但你别忘了,不管你怎么折腾捣乱,我们都是希望这北方一统。至于你想扶持哪个人和我作对,我拭目以待。”
他的话也带着丝意气,更多的是戏谑,仿佛一切尽在掌握中,眉目间都是飞扬夺目的骄傲,面颊快贴到她的脸上,气息仍是冷冰冰的,幽黑的睫毛扫在她的脸上,夜色般引人无限遐思。
几乎是一瞬间,赫连瑾推开他,直退到身后的梁柱上,靠着喘气。她发起狠来,双目通红,“别以为你可以只手遮天,我知道你向来看不起我,你利用我也好,戏弄我也罢,你只管等着看着吧!”
元子攸望着她夺门而出,欲言又止,有一刹那的动摇。
“你这是怎么了,脸色这么难看?”项臻在门外看到她,上了前来,笑着问。
赫连瑾一反常态地没有和他寒暄冷嘲,清秀双目涨得通红,猛地朝他一瞪,“滚开!”
“什么?”项臻简直觉得不可理喻,转念一想,意味深长地朝门内一望,了然道,“你干了什么蠢事,还是说了什么蠢话,被世子训斥了?你不要介意,世子虽然生性凉薄,却并非无情无义,他会训你,说明是关心你,不在乎的人都被直接他一掌毙了。”
“你够了!”赫连瑾心浮气躁,直接拍出一掌,直取项臻前胸。项臻不料她突然出手,近身之间,只觉她掌风阴寒入骨,招式阴狠毒辣,与平时截然不同,脸色大惊之下,只得堪堪避到一旁。
一击不中,赫连瑾不依不饶,接二连三拍出多掌,有种誓不罢休的意思。
项臻察觉到她的神色不对,似有走火入魔之意,自知不敌,借着她劈来的掌风顺势倒入房中,“世子——”
一股浑厚内劲自他身后传来,稳稳托住他的身子,元子攸道,“怎么了?”
“我也不知,阿瑾好像走火入魔了。”
元子攸当即把他推开,夺门而出,赫连瑾身形迅捷,几个纵跃跳出了窗,月色下鬼魅般散了一头青丝,在夜风里飘扬而去。元子攸不敢懈怠,轻功展到极致,倏忽追出窗外。
、三十九。矛盾
三十九。矛盾
阑江流入东面湖潭,叠着翠峰青山,夜色下树影婆娑,难以辨别。山路更是不好走,纵然使着轻功,几个时辰下来,元子攸也有些乏了,一身寒绢雪衫变得破烂不堪。
山上树木林立,乱石成堆,一不留神就被树枝挂住了衣袖。气恼之下,索性撕了外衫,只着贴身的中衣,盘桓辗转,他在林间寻觅良久,却连个人影都没瞧见,不禁气急之下又是忧心。
“赫连瑾——”
声音运气下传开几里,只有余音在林间空荡荡地回响。
他这才有些慌了,努力平了口气,低头寻着她留下的细微痕迹。夜间黑暗,只有月色下稀薄的淡光,无异于大海捞针,好在他素来心细,寻到半山腰处一个石洞。不同于外间冰冷的空气,洞内热气逼人,只进洞一会儿,脚下靴子便沾了层湿气。
是温泉!
他打了火石,就着洞外折下的树枝点燃。洞内不深,方寸大小的池子,冒着蒸蒸白雾,赫连瑾闭了眼站在过肩的池中,发丝尽湿,贴在削瘦的颊边,唇色已经苍白。元子攸一眼就看出是她的寒毒发作,不敢迟疑,褪了衣衫到她身后,一掌贴着后背,把内力源源不断输过去。
待得伤势稳定,体内寒气封回丹田,元子攸抱她上岸,取了衣服给她裹上。洞内有些干草,染了湿气不易点燃,他到洞外劈了树枝做柴火,噼噼啪啪点起来。赫连瑾仍是昏迷,面具早泡烂在温泉里,露出张清秀苍白的瘦脸。
元子攸轻抚她的眉目,触手之下依然冰寒,心中仿佛被冰凌刺了一记,情难自已,紧紧抱住她单薄的身子。
如果当年他没有贬谪渤海,继而发配晋陵,是否就不会这样两难?塞上无忧无虑的南疆小公主和隐忍蛰伏的鲜卑小郡王,当明丽欢快伴着晋陵城破,一切就真的难以挽回?
纵然她与父兄间那点稀薄的情分仅仅靠着血脉维系着,以她的骄傲,怎么能轻易放下一切?风雨如晦的王朝阴谋中,纵然不是他一意灭了她的家国,谁敢说他不是最大的帮凶?
横亘在塞北六盘山下的晋陵城,无疑不是阻挡魏庭插入蒙古草原的一道天然屏障,即使自欺欺人,他也不能否认心底那掩藏的欲望和推波助澜的野心。
命运仿佛和他开了一个巨大的玩笑,到手的幸福如同黑暗里一闪而过的流星,只余刹那间的美丽。从来没有无怨无悔的等待,纵然他有万般理由,又如何启齿?
放手任她翱翔,他又怎能甘心?
只是她所有的不幸,都是因他而生,如果没有遇见他,她是否已经嫁作人妇,过着锦衣玉食、夫妻和睦的幸福生活?
如果有一天,等到他真的扫清仕途上的所有障碍,她却已经在别人的怀里,那么究竟是成功还是失败?
元子攸思及此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