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必败的局面,他若安然回到蛮金,蛮金王作何感想?”崔颖意味深长地叹了一声,“郁孤台是个人才。”
赫连瑾这时才走上前笑道,“原来公子早有打算,连我都蒙在鼓里。”
崔颖冷冷看了她一眼,一言不发退回车队中。赫连瑾不明所以,转头询问蓝翎,蓝翎笑着捂住嘴,“公子可记仇呢,小哥前些日子怎么得罪公子,这下就想烟消云散,哪有那么容易的事情?”
赫连瑾大感摸不着头脑,道,“我究竟有什么地方得罪了崔公子,蓝姑娘怎么也应该给个明白话。”
这话说的分明,就是死也要做个明白鬼,蓝翎的笑意更加掩不住,“小哥自己琢磨,奴婢也是公子下辖,没有吩咐可不敢多嘴。”
赫连瑾眼睁睁看着她走远了,心中仍是困惑。
、十九。攻城
十九。攻城
赫连瑾跟着崔颖来到夏州,已是一月末旬。此处旷野之地,东南山包林立,沟壑纵深,自古以来便是蛮金野蛮人的聚集地,待着秋冬之际,自东向西翻过山头,骑乘劫掠一番逃回,年年如此,至今来找不到什么好的对策。
若是这样,倒也还可以忍耐,谁知今年蛮金竟大举出山,攻入西边平野,有三座郡城被围数月有余。眼看粮草又要告罄,为了这件事,夏州刺史刘善愁白了头发。
“这可如何是好?”听闻崔颖来到夏州,刘善快马加鞭赶到桐谷关,在浏阳郡设了酒席,亲自招待。
蓝翎挡住了几个想趁机上前的美婢,笑着为崔颖倒了杯酒,“公子连日来日夜兼程,身心疲惫,还没休息一二,刘大人就问出这样为难的事。蛮金年年如此,何曾有过办法?眼看这事一时三刻也解决不了,不如养足精力,明日再议。”她抬起杯酒朝满座举起,“今日不醉不归!”
刘善急得满头大汗,席间几次试图开口,都被蓝翎不轻不重挡了回去。崔颖在席中自斟自饮,有人主动敬酒,方回应一二,比之平日更为寡言。堂中歌舞升平,一首琴曲闭幕,又有数十个美艳的胡姬且歌且舞,清丽嘹亮的声线绕着房梁,化成袅袅余韵在席间不散。一双双灼热的眼睛随着一个个半裸的女子,蛇一样的腰身疯狂舞动,柔软地似乎没有骨骼支撑。观之席间,只有崔颖神色淡漠地望着杯中清澈美酒出神,雪白的衣袍拖曳在榻上,淡丽地恍若透明的虚影。
场中气氛正是火热,忽然“铮铮”一声清音,一个紫纱敷面的高挑胡姬越过后台门帘,轻盈地飘到堂中,手中怀抱一把玉骨琵琶,一面勾托抹劈,一边裙裾轻扬,衣袖翻飞,如同蛟龙出海一般越来越烈,后来隐隐有战马奔踏的意蕴。
“好——”有人拍手大喝。
那胡姬回眸一笑,紫纱下嘴角隐约露出个勾魂的微笑,把那人震地说不出话来。转眼回了身,琴声陡然高昂,众人屏息,只见一条绯红丝带自她袖中笔直飞出,气势骇人,众人齐齐起身——离座两米时,丝带忽然软化下来,轻柔拂落,搭在崔颖的纤秀的脖颈上。
众人恍然,哈哈大笑,有人打趣道,“崔公子翩翩风度,就是这北地的胡姬也是喜欢得紧。”
那胡姬盈盈一拜,“奴婢阿鸾,尝闻公子清名,今日一见,果非凡夫俗子可比。”
夏州典签叫冯硕,是个唯恐天下不乱的人,这下跳出来哈哈笑着道,“北地胡姬艳丽妖娆,可非小南蛮可比,床上功夫更是一绝,漫漫长夜,崔公子好好感受,定能体会个中乐趣。”
胡姬掩嘴笑起来,凭生一种极魅惑的神态,秋水双瞳,殷切地望向席上端坐的这位来自洛阳的贵公子。光影错落,觥筹交错,崔颖的面颊在昏暗里半明半寐,扬手挥去滑落肩上的丝带,起身对在座众人为揖,退了出去。
这等变故,始料未及,胡姬望着他雪白的身影在帘后消失,面纱下的嘴唇暗暗咬紧。
“公子真是不解风情。”回来的路上,蓝翎为了这件事笑了无数遍,崔颖不搭理她,只得回头对赫连瑾道,“瑾小哥说说看,那胡姬怎样?”
赫连瑾抿嘴掩去神色中的一丝窘迫,斟酌道,“……声音清亮,舞姿曼妙,看身段,也是极好的。”
“不如我回去求刘刺史把她赏了你。”崔颖不知何时回过身来,雪白的脸上仅有的一丝表情也敛去了,冷冰冰地寒意沁人。
赫连瑾低头忙称不敢,“奴才身份卑微,怎配得上那样的天仙?”
“天仙?”崔颖冷笑了声,不置可否。
赫连瑾惊异于他冰冷语气中不加掩饰的嘲弄,抬头只见他望着自己,秀丽的眼中有着恼怒,低头又一拜,“公子有何吩咐?”
“你不是我的下属,只是我雇佣你,强敌来临你能护我周全就是万幸了,哪还能支使你干这干那?”
蓝翎笑着插话,“公子话里有话,变着法子数落人呢。”
赫连瑾低头称是,“公子教训地是,但是奴才既拿了钱财,自然是要与人消灾的,只要有用得上的地方,只管开口。”
蓝翎抢道,“瑾小哥可得记住自己现在说过的话。”
“奴才虽不才,却也知道信义二字。”
“下去吧。”崔颖挥袖屏退了她,兀自望着满园枫林出神,这是冬季开放的晚枫,气候严寒地冻冰时,绽开一张张艳红如血的叶片,重重叠叠掩映着,一眼望去犹如染血一般。
刘善安排了崔颖在南苑下榻,蓝翎只挑了两个粗使丫头在外面留守,其余的人均退了回去。晚间的时候,窗口落下只白色信鸽,蓝翎接下鸽子脚下白绸,在他耳边叹了口气,“公子何必事必躬亲,东面有凤凰挡着,出不了什么大事,我们只管沿水路把粮草运过去。”
白色的绸布在他掌心摊开来,只有寥寥数语。崔颖默默点了烛火,绸布在火里燃烧,发出“噼噼啪啪”的响声,蜷缩成黑色的灰烬。
“公子……”蓝翎等了多时不见他言语,心中疑惑,不免主动开了口。
崔颖慢慢道,“凤凰来报,蛮金已经攻入邵阳郡,此刻城内正是激战,该是收网的时候了。”
蓝翎笑道,“那是好事,公子北上这等蛮荒之地,不正为了亲眼见到如此吗?灭了蛮金,党项势单力薄,必与南地梁军合谋,到时伐蜀,亦有了借口。北定中原,南下洛水,不是公子一直以来的心愿吗?”
崔颖面上仍是淡静,移步近到窗边,细雨不知何时落了满园的枫叶,吹皱远处一池碧水。他忽然笑了笑,蓝翎诧异之下,欲言又止,凝眉深思了刻退出去。不一会儿,叫来了赫连瑾。
“公子……”赫连瑾不明所以地上前欠了欠身。
崔颖回头看了她一眼,“阿瑾,我有件事交于你去做。”
“公子请讲。”
崔颖上前一步,惊得赫连瑾退了三步,他一时有些黯然,袖中伸出只晶莹剔透的手轻轻一招,“有话贴近了方说。”
赫连瑾道,“四野有五人,公子有什么话不能光明正大说的?”
“我让你去做的就不是光明正大的事。”崔颖没好气地冷冷瞥她一眼,抬手把她提了过来,贴到耳边细语了几句。
赫连瑾神色微微动容,片刻后领命退了出去。
蛮金人围了邵阳郡已有数月,一举攻入,自如潮水般涌进去,攻城来得艰难,之后又掉了不少兵,当身后城门关上后,便有几千人马都被困在城内。
郁孤台在马上喝道,“中计了!”回首喝住一帮欲拼命调转马头冲出城去的士兵,“他们蓄谋已久,此刻城门定是铜墙铁壁,怎能轻易冲出?为今之计,只有杀入内城!”
这一喝令震住了一帮慌了神的士兵,蛮金军中情绪渐渐稳了下来,此刻命在旦夕,更有一股发狠的劲冒出来,孤注一掷。
“郁将军好大的气势,好大勇气。虽在对阵,小女子也不得不赞一声佩服。”前方高高的角楼上传出一声清亮声音,有个红衣甲胄的年轻女子登上楼顶,负手背着副弓箭。那弓整体呈漆黑色,镶着暗金色的条纹,女子身高足与一般北地男子无异,令人吃惊的是那张弓竖在身后几乎与她平肩。
郁孤台看出这女子就是城中领军,抬头拱了拱手,“不知姑娘如何称呼?”
那女子一身英气,脾气也是火爆,冷冷哼了声指对他的鼻子,“你可要记住了,我叫红菱,江湖上的人却都叫我凤凰。今天你遇上我,是你倒霉,家里棺材准备好了吗,没的死了都没地埋?”
“姑娘好毒的一张嘴。”郁孤台在马上放声大笑,“我的头虽不值钱,却也得有本事的人自己来取,可别光靠嘴上功夫出色。”
红菱冷冷取下那弓横在面前,弓身沉地发出沉闷一声巨响,把个青石地筑成的角楼生生砸出条裂缝。四下骇然,已见红菱熟稔地搭上三支铁羽,“簌簌簌”三声破空声,撕裂了周遭空气,一支插入后方,劈落了军旗,一支插破军鼓,剩下一支堪堪划过他的脖颈,拉出尺寸长的一条血丝。
郁孤台倒吸了一口冷气,朗声道,“尝闻琅琊少主在江湖上游历时收了一批能人,其中孔雀、凤凰二使常伴身侧,今日一见姑娘箭法,我方知道‘凤凰羽’出神入化的境地。”
“‘凤凰羽’确实了得,但还不至于让郁将军放下武器。”赫连瑾笑着踏上城墙,如鸿雁般展翅滑翔而下,眨眼功夫,落地无声。离得近了,有人才发现她手中还提着个人,是个青衣小将。
见到这个人,郁孤台已经惊得说不出话来,尽管他身上血迹斑斑,衣衫褴褛,还是一眼就认了出来,竟不管身在战场,冲上去抓住了他的肩,“秋江,是你吗?”
赫连瑾在一旁清咳了声,“正是白小将军,如假包换。”
郁孤台转头怒视他,“你在威胁我?却不知把他折磨成这样,只会引起我更多的怒火吗?”
“将军这可就冤枉我了。”赫连瑾笑着摸了摸鼻子,“白小将军一直以来被囚禁在蛮金王帐,若不是我伸出援手,只怕这会儿还在受苦。您不感谢,还要恩将仇报,这是什么道理?”
郁孤台万万没有想到她会如此一说,疑惑更甚恼怒,转头看白秋江,少年人对他点点头,“郁大哥被他们骗了,当年我们得罪南梁司徒,北逃夏州,蛮金王还只是右王,为了得到郁大哥支持登上王座,才百般拉拢。我知他心怀不轨,规劝下被他记恨,才设计囚了我,做出被魏庭西征时误杀的假象。如今真相大白,我希望大哥不要再助纣为虐。南梁回不得,我们为何不弃暗投明,奔自己的前程去?”
郁孤台还在踌躇,白秋江大喝一声,“大哥还在犹豫什么,那蛮金王阴险狡诈,猜忌成性,此次截粮早对大哥有猜疑之心,他做什么一副重才的样子把大哥支来攻城?不过是伪装郡城难攻,抽调临近荆南的兵力来削减右王的实力,顺便借魏兵的手杀了大哥,以绝后患。”
郁孤台被他一语惊醒,冷汗涔涔地流下来,打湿了后背。
赫连瑾这时方笑着开口,“白小将军说的在理,郁将军还在考虑什么?良禽择木而栖,何况是性命大事。”
郁孤台道,“姓郁的不是贪生怕死的人!”
赫连瑾笑道,“奴才也知道郁将军英勇无敌,但为了一时之气放蛮金王逍遥自在,未免不是明智人的选择。”
郁孤台不再说话,默认了她,赫连瑾心中长出一口气。
、二十。红菱
二十。红菱
刘善得知蛮金大败的消息,急巴巴上门来拜见,被蓝翎三言两语挡了回去。回头见赫连瑾在院中巴巴地看好戏,自己陪着那人周旋,心中气恼,不由笑着上了前来道,“天寒地冻的,瑾小哥不进屋中去,在外守着吹什么风?”
“公子静思,我一个打杂的下人在旁叨扰什么?”
蓝翎笑道,“小哥自谦了,此次收降郁孤台,瑾小哥功不可没。”
赫连瑾心道“荆南蛮金人驻扎众多,不去掉一个郁孤台恐更难拿下”,面上拱了手,忙道,“这是公子的吩咐,我不过照做罢了,谈什么功劳?”
蓝翎似笑非笑地看着她,赫连瑾面不改色,躬身告退。
为了庆贺大退蛮金,刘善在城外碧螺河边摆了流水席,城中各大豪强,但凡有点身份的都来了。崔颖自然在列中,推不过,带上蓝翎和赫连瑾到场。
月明星稀,河边昏暗地只能看到水面上清浅的倒影。
“崔公子。”崔颖在河边品一杯清酒,身下铺的是昂贵的纯白色貂毛地毯,意兴阑珊,忽然身侧多了道妙曼的身影,正是那日大献殷勤被他所拒的胡姬。
崔颖根本没有抬头,“回去吧。”
“公子——”众目睽睽之下,阿鸾面上更加挂不住,一时进退不得,窘迫地站在那里。赫连瑾见她实在可怜,道,“公子面皮薄,其实姑娘不无不好。”
阿鸾转头看她,只见是个眉清目秀、气度高华的少年,带着笑意的嘴角给人亲近之感,欠了欠身,“见过公子。”
“这怎么使得。”赫连瑾虚扶了一把,道,“我不过是个下人。”
“谁说你是下人?”崔颖在毯上哧地一笑,语声凉凉在空气里回荡,赫连瑾一愣,冷不防衣角被拉了一把,跌坐在毯上。尚在惊愕之际,一颗葡萄塞到她嘴里,还有拈着葡萄的纤秀指尖,在她唇上轻轻抹过。
阿鸾大惊失色,指着她半晌,忽然道,“我道你来装好人,原来是这样险恶的用心。”随即哭着跑远了。
赫连瑾有苦难言,“公子就算不喜欢那胡姬,也不用这样坑害我吧,名声全让你毁了。”
“你这是怪我了?”
崔颖冷冰冰的眼神摄人,赫连瑾不敢再抱怨,怀着一肚子气笑着说不敢,躬身退到远处。
崔颖“哐当”一声摔了手中的酒杯。
明月隐去了云层里,河边星光愈是疏淡,赫连瑾驻足良久,忽然发出悠然一声,“来了那么久,何必躲躲藏藏地不出来?”
身后密林寂静无声,只有沙丘映着河边稀疏杨柳的倩影,赫连瑾平静地欣赏水面上微风过后的细微褶皱。
“公主。”不知过了多久,沙丘后有个细弱的声音传出来,光影略微折曲,显出高挑的影子,红色的紧身袖箭夹衣,垂手在侧,慢慢走到她身后不远。
赫连瑾仍是背着身子,风里传来她淡淡的问候,“多时不见,今日在城中一役,你还是那般英姿飒爽。”
红菱沉默了下,“公主风采依然,华光不减。”
赫连瑾转过身来盯住她,“那日晋陵城破,我原以为你也成了魏庭俘虏,现在看来,你倒是过得好得很。”
“承公主吉言。”红菱低着头,只觉得赫连瑾的目光流连在她身上,火辣辣夹杂着无声的冰冷,心中愧恨,不由捏紧拳头在身侧。
赫连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