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嘴里喃喃,维拉,维拉,姐姐姐姐,你终于回来了。
维拉弯了弯唇角,缓慢地抬起手回抱,轻轻地喊了一声,“子慕。”她用的是那样笃定的语气。既含涕兮又宜笑,子慕予兮善窈窕的子慕,承载着那么多爱的子慕。维拉笑更欢了,可是不经意间泪还是流了下来,“爷爷说,我还有个妹妹,叫子慕。”
这份眼泪,总会让人想起她悲哀无助的童年。子慕总想她过得更好一些,因为她依稀觉得,若不是凭了当初的那几分运气,维拉的过往,她也是要硬生生地受一遍的了。
被向彤抱在怀里的苏拓伸出了两根手指头对妈妈晃,喃喃道:“两个子慕姐姐。”
那样那样温暖的子慕,如公主一般的子慕,跟维拉长得一模一样的子慕。
维拉抬头,看见了向彤旁边那个中年模样,长得同自己有些像的男子,他抱歉地看着她,他说:“对不起,维拉,你的妈妈隐瞒了你的存在。”
苏志国看起来有些局促,十五年前,在城郊的小医院,祝闵柔给他留下一个体弱多病的女儿,就远走了。当初,那医院的人应是收了好处,隐瞒了双胞胎的事实。他把女儿的体弱多病归咎于早产,却没有想到,还有一个原因。祝闵柔生双胞胎的时候难产,子慕在母体的时间长了,缺氧。所以当年祝闵柔带走的是维拉也是有思量的,子慕那个孩子,只有在大富大贵的苏家,才能很好的活下去。
苏志国不知道当她再见到这个女儿的时候该说什么。“你同你妈妈很像”?可是还有一个一模一样的子慕在这里呢。“这些年爸爸很想你”?可他根本不知道有这个女儿的存在。“这些年你过得好不好,你妈妈过得好不好”?不过是徒增伤感的问题,闵柔在她们八岁的时候就走了。
思虑半晌,脱口而出的仅是为自己的错误辩解。
维拉敛去了刚刚的笑容,低了头,这不是一句对不起就能一笔勾销的过往。她的妈妈,当维拉向她问起她的父亲时,她都是轻描淡写地告诉她父亲不在了。可,到底是受过怎样的伤害,才会让一个女人那般离开?用这样的言语否定一个人的存在?
所以,他对父亲的这般长久的埋怨,虽从未说出口,在心中也是根深蒂固的。
一直站在门口翘首的李妈走了过来,口中碎碎念,“万幸,你终是找回来了。你吃苦了,孩子。”伸手揉着维拉的头发,感觉,有点像外婆。
她年纪有些大了,走起路老老态龙钟的,有些跛,虽是保姆,别人却对她尊敬得紧。
维拉后来才知道,李妈在抗美援朝的时候当过炊事兵,她救过爷爷,自己却伤了腿。那会儿苏爷爷心怀感激,问着姑娘也乐意,就让她跟着苏家了,一跟就是将近四十多年。在外人眼里,那地位是只高不低的。
子慕带她去看她的卧室。粉色,满屋子的粉色。
子慕说,“也不知道你喜欢什么,只是按着我的喜好布置了。想着我们是双胞胎,差不了的。”说完,却有些小心翼翼地看着她,“你不喜欢吗?”她看着维拉有些平静的眼睛,有些不好意思。
维拉挂了笑,指尖拂过那一层层蕾丝。是了,她们是双胞胎啊,为什么她会不喜欢呢?好不容易才过上了平静富足的日子,维拉实在不愿意如此不识好歹。
子慕看到维拉笑了,极是高兴,她把维拉带到衣柜前,献宝似的打开。颜色却不再是单调的粉色,都是时下最流行的衣服。维拉知道子慕的品味是极好的,是富贵人家用精致的生活养出来的肆意和张扬。
“我一件件试过的,你……”子慕说着转过头,看见维拉过于朴素的衣服时,住了嘴,突然,眼泪就流出来了。
维拉心里明白,轻声地对她说:“这些年我过得很好,很开心。”
子慕放下手中的衣服,咬着唇,眼泪就流了下来。
“苏拓没有出生的时候,我总想要一个兄弟姐妹的。那时候,爸爸常年不在家中,只有我和爷爷,李妈。我没有妈妈,别人和爸爸妈妈去游乐场的时候,我只能牵着别人的爸爸妈妈,模拟着父母在身边的温暖。我没有他们看到的那么开心,因为我知道我不开心,海欧会比我还难过。可我觉得我的这些过往跟你的比起来,可以算是异常幸福的了。爷爷去接你之前是调查过你的,在他走后,我去他的书房偷偷地看了你的资料。只要我想到当年我在游乐园自以为很不幸的时候,你背着背篓在林子里没有躲的过子弹,我在吃着鲍参翅肚的时候,你在忧愁下一顿吃什么,我在爷爷怀里撒娇的时候,你却守着外婆床边悉心照料……我就觉得这么多年的幸福是我偷来的。现在你回来了,我……”
维拉捂住了她的嘴,帮她擦了擦腮边的泪,“若你要这样衡量,那我们就得从头说起了,打娘胎里的时候,我与你争执着谁先出来,你没争过我,少了那么些氧气,这么多年身体都不大好。爷爷跟我说你生过一场大病,差点没挺过来。这些,我又怎么还呢?所以,你不用内疚,何况我身边还有那么好的妈妈和外婆,不差的。”
子慕从她的怀里出来,看着她,破涕为笑。
维拉红着脸轻敲洗手间的门,“子慕,你在外面吗?”
子慕正在帮着维拉整理房间的,听到维拉喊她,放了手中的东西就走了过去,“在的,在的。”说着眼睛一转,问道,“你卡马桶里了?”
维拉愣怔,随即便明白了妹妹此番话的用意,心里不禁一阵温暖,声音不仅也温柔起来,“我来那个了。”
子慕点头,给她扯了一片树叶,从小缝里塞了进去,“绿色环保可循环利用。”
维拉囧,“子慕,我一般不用这个,我都用草木灰的。”
子慕扶墙,笑了,“那你等着,我去灶台给你烧去。”
“子慕……”
听到维拉那样的叫唤,子慕也温柔了眉眼,“嗯?”
“我很开心。”
子慕嗓子眼堵了,迈了步子,“我去给你拿卫生巾。”
吃饭的时候是一家子一起的。
维拉看得出来,子慕对父亲和向阿姨有着那么深的芥蒂,连着旁边的苏拓也不受待见,但是对爷爷却是真的好。在子慕的心里,真正有关于亲情的对待似乎只得爷爷一支,她这样对待自己并不是哗众取宠,她对于她来说,未尝不是另一番温暖。
维拉不动声色地看着,心里透亮。
她们早就习惯了平静祥和地看待这个世界,如同一个暮年老者,更多的是平和,很少激动。大静就是大美,像山一样沉稳而有智慧。
游离了神思,忽而感到腿上一沉,低头,对上了一双很大很清澈的眼睛,很干净很干净。
苏志国把筷子往桌上一拍,“苏拓,你又皮痒了是不是,下来,别闹姐姐。”
维拉却是低了头,满含笑意地看着孩子。
苏拓怯怯地看了父亲一眼,小手松了松胸前的口水兜儿,直了身子,双手吊在维拉的脖子上,小脑袋还蹭了蹭,“姐姐,喂小拓。”
苏拓上个月刚满三岁,正是小孩子撒娇的时候,人又长得可爱,嘴巴也甜,刚回来不久,就哄得一大院子的人对他宠得厉害。每每挨了板子,扯着嗓子哭得那是一个惊天动地,闹得左邻右舍纷纷敲门谴责大人。向彤和苏志国又气又好笑,手掌就没再拍下去。
坐在维拉旁的子慕狠狠地瞪了苏拓一眼。
向彤有些不好意思地看着维拉,她害怕这个姑娘同子慕一样对他们心存芥蒂,低声训斥儿子,还给了两筷子。苏拓包了包泪,委屈地挪到了旁边的凳子上。
维拉笑了,把他抱到了自己腿上,苏拓马上就笑逐颜开。维拉摸着他柔软的头发,看着孩子隐隐带着期盼的眼睛——“没关系,我很喜欢小孩子。”
苏志国嘴张了张,却也没再说什么。
她接受小孩子这样的善意,这份亲近是那么的自然与温暖,那么的令人,不可忽视。
苏拓不挑食,几乎她夹什么他就吃什么,很乖巧。吃到好吃的还会告诉她,让她也尝尝,还会不时偷看子慕。
子慕孩子气,鼻子比嘴先出了一声,装看不见他。
转眼,给维拉夹过来的菜却是苏拓刚刚说了好吃的。维拉眼中看着,替苏拓接受了这份她无法言明的关怀。
“维拉,既然你回到苏家了,就把姓改了吧。”苏志国似乎想起些什么。
维拉愣了愣,之后便摇头,“不。”
苏志国皱了皱眉,正想说些什么,却被苏老爷子打断了,“随她吧。”
苏老心里明白,定是叶兰不让她换了姓的。这孩子这次回来,乖巧得厉害,这是她第一次如此坚持,想来是因为叶兰了。
“学校你就跟子慕一起上吧。”苏老执起筷子,给孙女布菜后,略微沉吟。
维拉放了筷子,有些为难,“我已经上高二了。”而子慕,才初三。
子慕有些奇怪,不到十五岁,高二,“你跳级吗?”
维拉摇头,“我上学比较早。”
苏爷爷思索半晌,问,“还跟得上吗?”
“嗯。”
虽是这样说,但老人心知京城与大西北的文化差异,心中还是有顾虑的。“这样吧,你先去高二念着一个月,若是跟得上,那便继续念下去,若是跟不上,再同子慕一起。”一锤定音。
维拉点头,低头喝汤。
苏爷爷转头问子慕,“顾家的那个孩子,也念高二吧?”看到子慕点头,老人说,“明天上学的时候,你让他过来,有他带着维拉,我也放心些。”
第一卷 我找得到的从前 Chapter。3夫何瑰逸之令姿
天还未亮维拉就醒了,许是睡不惯这样柔软的大床,许是因为刚刚忧伤的梦境。她睁着眼睛,努力的适应黑暗。想下楼给自己倒杯水,却因为身处陌生的环境,怕冲撞了什么。维拉叹了口气,看着微微透着光的窗帘,散了遐思。许多年前的一些淡而未忘的事宜,又重新记了起来。
八岁那年,母亲重病,拖着病重的身体来了B市。想来,她是知道自己时日无多,去告别的。春天的时候去,却是再也没有能回来。来B市之前,她抱着维拉,说了很多她听不懂的话,如今大多是记不得了的,只记得那一句,对不起。
可是妈妈呀,不用道歉的。真的不用,我拥有的是那样宝贵的经历,那些是我之后在枪林弹雨中能安全走过来不可复制的财富。
外婆在临走前,跟她聊起往事时叹,“你母亲是想过把你送回苏家的。她写信寄回来,她跟我说她看着她的子慕去了游乐场,然后尽了兴,满头大汗地跑进了麦当劳时,她的维拉,只能在附近的林子里拾一些柴火,然后回来小口小口地嘬着稀粥。”
那时外婆便骂她眼界忒低,总是去追求这些表面浮华的东西,除去吃穿用度,维拉能跟子慕比的,一样也没有拉下。
可外婆终究是把她送了回来,因为除了这里,她似乎没什么地方可去了。外婆怕她走后,维拉的生活过于孤独冷清,怎么权衡,还是回到B市的好,只是请她,务必留住她的“祝”姓。
这是外婆的执着。
想到这些,维拉突然觉得很累,头往枕头里掖了掖,再度睡了过去。
再次醒来的时候,天已大亮,床边是李妈慈祥的眉眼,里面盛满了笑意。
维拉有些脸红,她从不贪睡,今日居然那么迟了才起床。刚回到这个家,总归是不好的。
“李妈,对不起,我起迟了。”维拉揉揉眼睛,有点不好意思,转眼,又露出了太阳般的微笑。
李妈笑着骂她傻,看着与子慕一模一样的维拉,却是品出了一种不一样的味道。心想,不愧是叶兰带大的孩子,连眉间的坚毅都差不了。
“还不晚,子慕也没起呢。我是想先把你叫起来,第一天上学,要准备的还是很多的。没想到我还未叫,你倒是自己起来了。”
早饭吃得差不多的时候,有人敲门进来。他背着书包,校服规规矩矩地扣到了第二颗扣子,如松柏般高大挺拔,眉眼干净清澈,形容大方磊落,唇角上还挂着一丝笑,彬彬有礼,不卑不亢——“苏爷爷,苏伯父,向阿姨,早上好,我来带维拉上学。”
他说话的时候,维拉一直看着他的眼睛,温柔得能溢出水来的眼睛。这个词过于女性化,但或许是由于词汇的贫瘠,她找不出词来形容那样的眼睛,那种能让人直接地看到他灵魂的眼睛,浑然天成。直到许久之后,她学到了一个词,温润如玉,才有了确凿大气的词来形容眼前的男子。
那是一种大家的风范。
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我已同校长说好,一些手续也叫人办了妥当,你待会直接把她带到班里便好。”苏老看着顾容与,很是满意。大院的小子很多,只他最靠谱。
顾容与点头应是。
一边的子慕扯了扯她的袖子,维拉回头,看到了她狡黠的眉眼。心中会意,溢出了一丝微笑。
子慕放下手中的叉子,站起来,拿过李妈准备好的午饭。“我吃饱了,爷爷,子慕,我先去上学了。”
维拉失笑,爷爷也暗暗摇头。
子慕拿过书包,走到顾容与旁边,装成怯生生地样子对他说,“我们走吧。”
顾容与笑,温柔得可以溢出水来,他叫了声,“子慕。”
子慕正色道,“我是维拉。”
顾容与但笑不语。
子慕撇撇嘴,不开心了,难得有机会给这人下套,可人家眉眼一抬,即便双兔傍地走,依旧可辨雄雌。
子慕跟家人打了声招呼,就出了家门。
后来,维拉问到顾容与,为什么第一眼就能把她和子慕分出来,这件事几乎连她们的生父都无法做到。
“眼睛。你是见惯了大山大漠的人,眼里的东西,和她不一样。”
学校是大院的附属高中,说白了也就是子弟高中。初中部离大院比较近,走大路只用拐几个路口。高中部建得气派,跟大院离了几里地,在胡同穿梭二十分钟就到了。大路比较绕,而且老爱堵车,所以一般大院的孩子都是步行的。
维拉暗暗记着路,心想不能每次都巴巴地跟在别人后面走要人带路吧?多不好意思啊,要是有个什么事要先走或者先回来了都不方便。可这胡同着实绕得厉害,维拉正想着要不要做个记号什么的,就撞上了前面一堵人墙。
维拉摸了摸撞疼的鼻子,心中正暗骂自己笨,抬头却看到是撞上了顾容与,连连道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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