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将茶水倒在手帕上,擦了脸。打开门准备离开时,忽然又转过身,望着黑暗处沉睡的青曦王,他轻手轻脚地走过去,蹲在床边,看了一会儿,伸手拉过毛毯盖在他的小腹上。
青曦王的睡颜依然十分好看,和平时那种严肃的表情不同,他睡着时眉目舒展,嘴唇紧抿,多了一份温柔和无邪。
安灵犹犹豫豫地凑上去,屏住呼吸,却还是有些怯懦。只好侧过脸,轻轻地抱住他的肩膀。却没想到自己被他紧紧地环住了。
“怎么不睡?”青曦王很自然地亲了亲他的脸颊,声音略有些含糊地问。
“不、不想睡。”安灵猝不及防,只得一手按住床,以免将身体全压在他身上。
青曦王看了看他的脸色,轻轻揉揉他的头发说:“那就出去转转,别跑远了。”青曦王笑了一下:“再走丢我是不会找你的。”
安灵心中一暖,双手扳着他的脑袋,一下一下地在他嘴唇上亲。青曦王本来打算继续睡,被他亲的起火,抬手打算把他抱上床。
安灵很快地站起来,轻声说:“我出去了。”
青曦王点点头,重新躺下,嘴里说道:“晚上再收拾你。”
安灵离了琉璃院,直接回到自己住的地方。大门并未反锁,他推开院门,李梦之正扛着大扫帚清扫院子里的落叶,看到安灵回来,他立刻丢了扫帚很开心地跑过来:“安灵哥哥,你回来啦。”
安灵嗯了一声,因为一夜未睡,他觉得有些头晕目眩。将手搭在李梦之肩膀上,一边走一边问道:“吃过饭了吗?”
李梦之和他挨得近,闻到他身上一股清幽的香味,不由得害羞又腼腆地说:“我吃过啦,昨天晚上你没回来,是我做的饭。早上还剩了一点,我热了一下。”
安灵走进屋子里,掀开卧室的帘子。银狐抱着被子,头埋在枕头底下睡得很熟。修长的腿蹬出床外,一条雪白的尾巴不经意地从股间伸出来,蓬松松地垂在地上。
李梦之要去叫醒银狐,安灵端起墙角盆架上的铜盆,将里面的水兜头泼到床上。
银狐打了个哆嗦,从床上跳起来。正要对着李梦之破口大骂,看到安灵端着铜盆站在地上,火气就消了一半,没好气地说:“大早上发什么疯?你昨晚上去哪里了,我一直在担心你。”
安灵将铜盆随手扔在地上,转身拉开抽屉,从里面抓起一把碎银扳指玉镯之类的放在桌子上,然后对银狐一扬头:“你赶紧走,王上来了。”
银狐只愣了一瞬间,立刻抄起床上半湿的衣服穿上。然后跳下床,有条不紊地和安灵一起收拾东西。
两人把屋子里值钱的东西装进包裹里,又收拾了两件干净的衣服,全部塞到银狐怀里,然后说:“王上他没有派人来抓你,说明存心要放你走。你千万别再撞着他了,不然肯定比上次把你关进雾林更狠。“
银狐上下打量他,问道:“你不和我一起走了?”
安灵摇头:“不可能。”
银狐有些茫然,攥着沉甸甸的行李在屋子里转了一圈,他站在门口,望着东方初生的太阳,苦笑着对安灵道:“我一个人是没办法走的,我连这个门都出不去。”
这个时候一直搞不清楚状况的李梦之怯怯地说:“银狐哥哥要去哪里?我也要跟着去。”
安灵看了他一眼,思索了一会儿忽然道:“李梦之,银狐是会吃人的。”
李梦之惊讶地看着他,然后看着银狐,而银狐则一脸平淡地看着窗外。过了一会儿,李梦之轻轻说:“哦。”他问银狐:“我能和你一起走吗?”
安灵从储物柜里拿出一柄黑色的油纸伞,连同包裹一起交给李梦之,然后推着银狐:“你跟他走。”
银狐站着不动,却闲闲地对安灵说:“以后就再也见不到了吧?”
“嗯,见不见都一样。”安灵半开玩笑地说:“反正跟你在一起,我也是出于无奈。”
银狐垂下眼睑,表情淡淡的仿佛带了一点哀伤。过了一会儿,他抬起头,用若无其事的语气问:“我知道和青曦王相比,我不如他。但是,你不讨厌我对吗?如果没有他,你是不是可以和我在一起了?”
安灵有些惊讶地看着他,皱眉问:“你胡说什么呢?”
银狐抬手将他的头发揉乱,温和地笑笑:“就当是胡说吧。”
李梦之撑开伞,孤独地站在院子里的太阳下。过了一会儿,一只通身雪白身体轻盈的银狐从屋子里走出来。李梦之将它抱起来,放在怀里,冲安灵道了别,一步一步地走出去。
银狐怕光,窝在李梦之怀里仿佛睡着了似的,他不自在地蹭了蹭脑袋,无意间抬头,看到李梦之眼睛里含着一点晶莹的雾气,仿佛下一刻就会滴落下来一样。
两人静静地对视了片刻,银狐面无表情地移开视线,继续睡觉。李梦之则扭过脸,仓皇地擦掉眼里的泪水。
☆、死去的大树
安灵一个人坐在屋子里,一时间不知道自己该去哪里。他索性拿起水壶,灌满水后,站在院子里给盆里的花浇水。
浇完水后,他搬了一个板凳,坐在花盆旁边,脑子里昏昏沉沉地没有思绪,一半是因为一夜没睡,一半是因为身世的打击。
林非雅在外面咚咚咚地敲门,最后几乎要砸门而入了,安灵才惊醒过来,打开门茫然地看着他。
林非雅一身缟素,眼睛发红,下巴上一圈胡茬,神情比安灵还有颓废萎靡。
昨天晚上,安灵走了之后,林易心就一直陷入昏厥状态,他身体本来就不好,加上前几天的风寒,正在养病的阶段,忽然受到这种惊吓,几乎心脉尽断。
林非雅叫来全城最好的医生给他保命。然而林易心一直紧紧地攥住他的手,林非雅知道他是想在临死前见一见林朝暮。虽然知道,但林非雅却刻意装作不知道,他想让父亲拼着这一口气活下去,他不相信一向身强力壮的父亲会因为这样匆忙地离开。
凌晨时分,林易心带着深深的遗憾,闭上了眼睛。桌子上是大夫们熬制的一碗碗续命参汤,地上的铜盆里则是昨晚吐出的鲜血。
屋子里响起了惊天动地的哭声,子媳儿孙们跪了满满一屋子,呜呜咽咽地哭着。管家们一边抹眼泪,一边忙着吩咐佣人准备后事。
林非雅坐在父亲床边,连哭泣的能力都失去了。他静静地看着父亲脸,几乎到了疑惑的地步,明明几个小时之前,以前都好好的,妹妹对自己哭泣,父亲对自己亲昵的责骂。自己和朝暮在一块时,父亲总是更疼爱妹妹一些。但实际上,除了林朝暮,父亲最宠爱的人就是自己,父亲一直把自己当成接班人一样培养,自己的相貌、性格、甚至喜好都和父亲很相似。
林非雅像是一棵从大树根部长出来的另一棵小树。一直承受着大树的庇护,然而忽然有一天大树死了。林非雅空守着枯死的树根和枝干,欲哭无泪。
府里乱成一团,林非雅将所有事务都交给管家处理,自己茫然地走出来,不知不觉就走到了安灵家。
两人呆坐在院子里晒太阳。林非雅双目赤红,泥塑似的看着眼前一株衰败的花朵。
安灵倒没有他那样伤心,心里更多的还是茫然。他坐了一会儿,觉得有些热,打算站起来倒杯茶,刚站起来就觉得头晕目眩,身不由己地扑倒在地上。
他在地上趴了一会儿,脑子才有些清醒,从地上站起来。林非雅缓慢地看了他一眼,用沙哑的声音说:“别坐在这里。热。”
安灵勉强回到屋子里,喝了一点凉水。他走到林非雅面前,对他说:“你也别这么难过,林家还有很多事等着你主持呢。”
林非雅转过头,两大颗眼泪瞬间划过脸颊砸在地上。他轻声说:“我这种人,干脆不要活在这个世界上好了。”
安灵叹气。林非雅死了父亲,他也死了父亲,但是他完全不能理解林非雅的痛苦。
“是我把爹害死的。”林非雅仿佛自言自语似的轻声说:“我把你带到父亲面前,我是故意这么做的。”
安灵沉默了一会儿低声说:“如果我不出现,他也不会死。说到底,还是因为我。”安灵说到这里,忽然想到刚认识青曦王时,自己说想寻找父母,而青曦王是极力反对的,仿佛他已预知了不详的后果。
这就是命吧。安灵心想。
林非雅在这里待到下午,直到家里的佣人催促他回去,他才勉强起身。这个时候他心情已经平复了很多。看了一眼门口停着的马车,他对安灵说:“你也和我回去,看他一眼吧。”
安灵下意识后退:“不。”他觉得林非雅的要求堪称荒谬,毕竟自己可是将林易心吓死的人,现在又去灵堂,算什么事呢。
林非雅叹气道:“今天晚上林家人都要守丧,你也是父亲的孩子,这是事实,这是你最后一次见他了,我让你去,只是不想你留下遗憾。”
林非雅说完这句话,就自己登上马车,过了一会儿,安灵掀开车帘,一言不发地坐在他身边。
林府里一片雪白,安灵刚下马车,就换成了素服,跟在林非雅身边,旁人以为他是小厮,也没有太在意。府里来了许多客人,林非雅要忙着接待,只好把安灵暂时安置在自己书房里。
而在这天早上,林朝暮一早起床,就觉得胸口如剜心般疼痛。翟心暮向父母请了安后,就高高兴兴地去上学了。翟默本来打算去看一批货,然而看到妻子坐在梳妆台前眉头微蹙的样子,就暂时将生意抛到脑后,坐在她身边陪她说话。
林朝暮喝了一点汤药,胸口的疼痛还是无法缓解,然而看到丈夫嘘寒问暖的样子,只好强作没事地说:“现在已经好多了,你忙你的事情吧。”
翟默有些将信将疑地看着她的脸色:“真的没事了吗?”他抬手将林朝暮额前的一缕碎发撩起,笑着说:“虽然夫妻间要相敬如宾,但是我还是希望你冲我发个脾气,撒个娇,使使小性子,这样我才明白,你心里依恋我。”
林朝暮没有对丈夫撒娇的习惯,听了这话,就有些为难地蹙着眉头,不说话。
翟默虽然心里有些失望,但是已经习惯这样的妻子,欠身抱了一下她,就离开了。
林朝暮勉强吃了一点早饭,然后坐在走廊上和一群小丫鬟闲聊。花园里开着大团大团的玫瑰花。林朝暮正在思索府里的窗纱是不是都要换成薄一点的。
一个浑身缟素的佣人一路飞跑着,穿过满院子的花朵,跪在林朝暮面前,嘴里喊了一声:“二小姐。”
林朝暮认出他是林府的老仆,又看他的穿戴,当即站直了身体,待听清那仆人说的话,她呆了一下,语气还算平静地吩咐佣人:“备车,我要回去。”
一旁的小丫鬟也急急忙忙地出去准备马车。林朝暮也不用人搀扶,自己转身回到屋子里,一脚踩在门槛上,她身子趔趄,一头撞在在了门框上,佣人们去扶她,她却仿佛忽然间生出了许多力气,将旁边的人都推开。她开了出嫁时带的箱子,从里面翻出做姑娘时常穿的一件杏黄色的裙子。
她这些年虽然结婚生子,然而岁月不曾在她脸上留下苍老的痕迹,除了眉间带着一丝恬静和柔顺,她依然是当初那个活泼任性的暮暮。
林朝暮穿上旧时的衣服,也不带家仆,直接和来时的那个佣人离开了。府上的人虽然疑惑,但是想到夫人行事一向孤僻,因此没有多问。
此时林府的人在灵台上哭成一团,林家子孙甚多,加上过门的和未过门的妻妾,简直把灵堂的蒲团都占满了。
院子里是请的招魂的天师,一边跳一边摇铃,十分吵闹。大门口站了一行佣人,迎接先来吊丧的客人。
虽然全府的人都哭得十分热闹,但是林易心生前最疼爱的两个儿女却异常平静,林非雅在大厅里迎接父亲上前的好友,神情冰冷,堪称冷漠。而林朝暮上午才赶过来,只和哥哥见了一面,就回自己未出阁时的房间休息了,竟是连父亲的灵柩都不看一眼。阖府人虽然暗自腹诽,不过这兄妹俩现在权势都极大,因此没有人敢当面指责。
林朝暮一个人待在自己的房间里,院子里的杏树已经结了青涩的果实,将枝头都压弯了。这棵树是自己刚出生的时候父亲栽种的,自己少年时期读书,也是父亲在这个院子里手把手教她的。案桌已经被收拾干净,抽屉里还放着陈旧的书信。那是自己情窦初开时,抄写诗经里的情诗给父亲,父亲虽然知她心思,却总是板着脸指出她的书法错误。后来林朝暮索性不理他了,还是林易心放低身段跟她赔不是,才将她哄好。本来是亲切温馨的父女,不知何时变成了朦胧暧昧的恋人。后来两人真的在一起,却终究躲不过世俗的压力。
林朝暮被迫出嫁的时候,心里是恨父亲的,现在十几年过去了,这种恨一点都没有消退,她讨厌父亲一厢情愿地为她打算,讨厌他自以为是地为她安排所谓好的命运。林朝暮一直想报复父亲,想告诉他其实他做的那些都没用,她只想和他在一起,无论生死。
现在机会终于来了。
院子里吵吵嚷嚷,林朝暮在屋子里坐不住,索性走出去,像平常一样随处散步。可惜她眼中所见,耳中所闻,对她而言仿佛隔了一层白纸,朦朦胧胧地听不清也看不清。
☆、最后的温情
一个老管家忙着把白布散发给其他佣人,迎面看到外面走来一个一身鲜艳紫衣,容貌漂亮的少年,慌忙走过去,一把将他扯到一边假山后,怒道:“你来干什么,我们老爷死了,你找别的金主去吧。”
紫衣少年眉目上挑,玩世不恭地说:“好歹也是露水夫妻,我不能看看他啦?还有,别再说金主那种话了,你看我花过林易心一毛钱没有?说句难听话,你们林家全部家产放在我面前,我都不放在眼里。”
那管家也知道这个少年行为路数都十分邪门,说不准是什么妖孽,他不愿在丧期得罪这位大神,只想快点打发他,于是将手里的一套孝服递给他,放低了语气道:“小紫少爷,你既然要看老爷,还是把这套孝服穿上吧,你这一身花蝴蝶似的衣服,进灵堂太招摇了。”
那个少年,也就是小紫,撇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