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是不是冷气的温度正好,让人有些昏昏欲睡,苏翊晨不禁想起和梁宗瑾初遇的情形。
「对了宗瑾,」因为到现在还叫学长未免太过生分,所以最近他已经改口直呼他的名字。「我一直没问过你,那天为什么会在沙发上睡觉?明明你的房间就有冷气啊!」
「那天?」脑筋一下子转不过来,他想了好一会才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你说你弄断弦那天吗?」
「什么──」苏翊晨抗议地低叫:「那天是谁突然吓人才害我把弦弄断的啊!罪魁祸首还敢讲!」
「你才是罪魁祸首吧!明明就是你弹得太凄惨才会把我吵醒。」
「你有起床气。」苏翊晨指控道。
「没错,所以在家里我哥我弟都不敢叫我起床。」
「那谁叫你?你妈?」
「你离题了喔!不是要问我那天怎么会在社团教室里吗?」
梁宗瑾淡淡地笑着,但苏翊晨知道他是要带开话题。也是直到刚才,他才第一次听到梁宗瑾有哥哥有弟弟。
他们似乎还没聊过彼此的家庭。
「我其实是被一个同学半路抓去的,她是吉他社社员,我也不晓得为什么,他们急着把所有吉他的音都调过,可是因为怕调音器不够会来不及,她又知道我有绝对音感,就拜托我去帮他们听。」由于在大一必修的音乐课上无意间展露了自己这方面的能力,从此这项天赋就和同学们对他的浅薄印象连结在一起。
「原来你是去当工具的啊!」苏翊晨调侃道,梁宗瑾也不置可否地点点头。
「后来他们试音练习,我就去坐在沙发上听,坐着坐着就睡着了,直到被你吵醒。」
「难怪我进去的时候冷气没关,大概他们也发现你睡着了吧!」想到有那么多人看见梁宗瑾睡着的样子,他心底突然闪过一丝让他来不及厘清的、怪异的感觉。
占有欲。
将近午夜时他收拾好散落一桌一地的计算纸资料夹和各科课本,昏昏沉沉地准备回宿舍抱社会科学概论上床继续作睡眠学习,可是当跟在他身后送他到门口的梁宗瑾拾起他不小心落下的钥匙叫住他时,他回身伸手触碰到的纤细指尖和直视到的浅淡笑容就如同被递还到掌心的钥匙,开启了潘多拉的盒子。
自盒中疾飞而出的,就是占有欲。
三个字,以强迫的态势刻进他心底。
让他吓得完全清醒。
走回宿舍的路上,他只有不断地叫自己冷静冷静冷静,大考当前,现下不是想这件事情的时机。
回到寝室时室友们都还没睡,他将背包卸下坐到桌前,捻亮的灯管映得物事一片惨白,摊开的掌心中央却压印了深深的、赤红的钥匙痕迹。
***
考试的压力很容易让人忘却一些不想去想的事情。
那个夜里的莫名悸动,也在一天两三科的试卷修罗场中被慢慢弭平,更何况他已经连续两天没和梁宗瑾说到话了。
考完笔试,梁宗瑾似乎就窝在画室里赶着最后的国画作业,而苏翊晨也待在房间为隔天上场的科目做最后的冲刺,因此除了来和走时的招呼,他们之间没有其它多余的交谈。
而周三晚上,苏翊晨一反平常约十二点就离开的习惯,直到两点多都还在跟线性代数的绿皮书奋斗。事实上,他也根本没注意到时间。
线性代数的教授是系上著名的杀手,光看今年跟他们班一起重修的学长姊有近十人之谱就可以体会;而他虽然在期中考拿了七十几分,还算不错,但下半学期的众多外务让他疏于课业,如果不想重修,就还是别太托大,即使现在的拼命只能算是挣扎,也总比不挣扎就溺死的好。
「你还在?」闭关将近两天的梁宗瑾,因为看进度差不多而决定先稍事休息时,才惊讶地发现苏翊晨竟然还在他房里。
「嗯……」苏翊晨从方程式和矩阵的迷宫中勉强抽身而起,抬头便望见梁宗瑾苍白到可以用憔悴来形容的脸。「你怎么搞的?黑眼圈这么明显!」
「又不是我愿意的,我快两天没睡了吧。」决定忽略大概念书念到头脑有点烧坏的苏翊晨,梁宗瑾径自走进浴室,刷牙洗脸洗澡,长发暂且不想管它,用力梳顺以后,他便晃出来直接倒上床,滚进靠墙的位置再顺便卷上被子,最后才用仅剩的气力跟苏翊晨说了声:「你不回去的话在这里睡也可以,闹钟自己调,不过不要吵醒我。」
「谁敢吵醒你……」见梁宗瑾以惊人的速度陷入沉睡,苏翊晨只是咕哝一句,便又埋回他的坐标轴里。
隔天梁宗瑾睡到近中午才起,当他发现外侧的床铺丝毫没有被睡过的痕迹时,他只有失神地盯着某一点发了好一会呆,不知心底莫名袭上的空虚所为何来。
然后他才注意到有哪里不对劲。一直看着的地方原来平整地躺着一张活页纸,上头有苏翊晨漂亮的字,但显然是写的时候精神不济,总有点龙飞凤舞的意思。
──你睡得真夸张,连翻个身都没有,小心起床腰酸背痛!我帮你买了饭盒放在冰箱,微波一下就可以吃了,记得吃光不准剩下!过期的鲜奶我丢掉了,要喝的话就开那瓶新的。下午要考线代,帮我祈祷可以嗨趴吧!晚上我会再来。
活页纸的最后还附了个画得实在不怎样的大头娃娃,梁宗瑾忍不住不断泛起的笑意,打算有机会再教他画有个性一点的签名简笔画。
而在全部的考试结束、正式进入暑假的那个周末,苏翊晨向自然系的同学借了车子,一趟就把留在宿舍的所有家当搬进公寓,接着又花了一个下午和一个晚上的时间,把新窝布置成适合人住的模样。
「以后就是室友了噢!」
苏翊晨偏头望向一直帮着自己整理房间的梁宗瑾,两个人同时露出了会心的笑容。
长长的暑假里,苏翊晨和梁宗瑾各自回到自己位于高雄和台北的家。
七月份,苏翊晨和高中时代的同学们骑车到垦丁玩了一趟,拖了一整桶冰块浸着的海尼根,一群大男生坐在沙滩上围着营火唱歌弹吉他,间或一个又一个的黄色笑话,较量着谁比较低级。那个在狭小教室吹着老旧电扇、大家一起在模拟试卷间偷空喘息的夏天,仿佛又悄悄回来,叩开记忆的门窗。
笑声荡散在海风里,他们交换着大学两年的心得,而爱情,永远是大家最为热心着眼的话题。
更深更深的夜,有人先回民宿睡了,也有人在余烬边低低拨着吉他弦。剩下的或两个、或三个,各觅地方躺下,沙沙的潮声,铺天盖地的星光,可以无言,也可以说更深的心底话。
而苏翊晨和昔年的死党张秉升,一坐一躺,好半天都没人打破沉默。
「秉升。」晃摇着手中还有点重量的啤酒罐,他直视不远处的漆黑海面,努力想找出潮水和沙滩的分界。
「嗯?」
「你说……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感觉?」
「问这什么问题,你不是交过女朋友?」
「可是我们对彼此来说其实可有可无,这好像不是所谓情人的喜欢吧?」
一口喝掉剩下的啤酒,把罐子捏得喀啦喀啦响,等了好半晌,身旁的友人仍一声不吭。
「喂,你睡着啦?」
「苏翊晨,你很残忍。」
「什么?」
「你明知道……你明知道我高中的时候喜欢你,为什么还可以若无其事的问我这种问题?你对每个人都好,却跟我说你不知道什么叫做喜欢?你是故意的吗?」
「秉升……」有点无措地看着激动得也坐起身的张秉升,在他的灼热注视下他只能选择沉默。
张秉升跟他表白过,在高三的那个寒假,以一脸壮士断腕的决心。
他并不觉得反感,因为更早之前他就知道班上还有其它这样的同学。当然刚开始他多少也会奇怪,但大家相处久了,他便懂得了喜欢谁是个人自由,同性恋与否并不是大问题。
可是他拒绝了张秉升,因为「我没办法想象和男人接吻的样子,我们还是做朋友就好了吧?」
「对不起……」
「要道歉的话,你当年已经道歉过了。」张秉升叹口气,重新倒回沙上。「居然用那种理由拒绝,害我差点吐血,难不成你是用想不想接吻来判断喜不喜欢?真是被你打败。」
「好啦!我知道错了可不可以?」苏翊晨苦笑,举双手投降。
「你啊,就是太博爱的个性害了你自己。对谁都好,所以分不出对谁特别好,也搞不清楚情人跟朋友的分际。还好小若也是这种人,当你女朋友是烂锅配烂盖,对彼此都不会造成伤害,分手也可以分得很和平,要是换了个专情的人,保证为你的博爱伤心死!」
「喂喂喂……我有这么恶劣吗?」
「有!」
「什么嘛──那怎么解决啊张大师──」
「唉,看在我现在过得幸福美满的份上,教你简单一点的方法好了。」
「洗耳恭听。」
「如果有一个人能让你一直放在心上,看到她的时候会开心,看不到她的时候会不经意地一直想,记得她说过的每一句话,走在一起会想牵她的手,在人群里可以一眼找到她,发现她跟别人聊得很开心时会吃醋,发现她不舒服会比她本人还紧张……这样子,大概可以肯定你是喜欢上她了吧。」
为这一大串话打上句点,张秉升才转过头去;微弱的光线反射出苏翊晨眉间浅浅的皱褶,他忽然觉得干干的舌底有些泛苦。
毕竟是初恋。现在的男朋友对他再好,初恋的记忆还是无法轻易被拔除。
刚刚说的那些,也是他最最切身的体验心得。
「怎么样?有这样的人出现吗?」
「我不确定……」口气里充满犹疑,可是在张秉升娓娓数算的当下,他脑海里浮现的,竟是梁宗瑾干净寂寞的身影。
难道我会喜欢男人吗?
抱着头,苏翊晨在酒精作用的微微晕眩中,陷入了混乱的苦恼。
***
不像苏翊晨有那么强的活动力,除了八月份和哥哥弟弟一起去了趟日本做为期两周的自助旅行,其它时候,梁宗瑾几乎就是窝在家里看书上网画画,偶尔出门,也是看展览看电影。
坐落在天母的别墅,或许是人人称羡的高级住宅,但对他而言,家就只是个作为栖身之处的壳而已。
父亲是脑神经内科医生,明明可以待在台北,却自愿调到东部的医院服务,原因无他,不过就是那里有他的第二个家。情妇,小孩,都在那里。
母亲是从事室内设计的设计师,而梁宗瑾是三个小孩里最像母亲的,无论是美术天份、音乐才能,或是脸。
她不至于带男人回来,大概是换的速度太快,被孩子撞见也不好看吧!
所以他们三个男孩自小就独立,感情也不错,何况他们最不缺的就是钱。想买什么,只要开口就能得到;想学什么,只要说一声,父母也会打听着替他们找到好老师,这大概是在众多亲戚面前貌合神离的夫妇俩,对孩子最后能尽到的补偿。
个性的话,他和哥哥比较像。念医科的哥哥总是独来独往,没见过有什么朋友;弟弟则大概是自小就有上头两个哥哥照顾,不但活泼得多,连念的也是得常往外跑的生物系,因此家里如果有电话响起,十之八九是找弟弟的。
不过这个暑假有点不一样。
「二哥──电话──」
「叫那么大声干嘛,我听得见。」
晚餐才刚开始吃就有电话响,自然是弟弟蹦蹦跳跳地跑去接,过了一阵子,才从客厅传来他中气十足的大吼。
「原来二哥的朋友姓苏啊,姓苏不错,我最喜欢苏东坡了。」笑嘻嘻地递过话筒,梁家的小弟没头没脑的丢下一串话,就又回饭厅和大哥继续吃晚餐。
来不及赏弟弟一记白眼就被他溜了,梁宗瑾无奈地把电话靠上耳边,只是喂了一声,电话线就忠实地为他送来熟悉的笑语。
「没想到你弟这么活泼。」
「你刚跟他聊?」
「对啊,他说最近常接到我的电话,所以想问我是谁,一听到我是你室友,还叫我要多照顾你。」
「你怎么笑个没完……有那么好笑吗?」被他笑得有点窘迫,他一边抱怨,一边分神感受着左侧胸腔里略微加速的跳动。
苏翊晨偶尔会打电话来,有时是跟他报告自己又去哪里玩的趣事、有时是缠着他讨论某部电影的心得,也有些时候就单纯地胡聊瞎扯、完全没有重点,而他大多数时候只是倾听,让一种不知其何所谓的安静喜悦在心底沉淀。
离开学还有两周,不过苏翊晨是打电话来告诉他,明天就要提前回学校帮忙处理新生报到,接下来到开学前的日子,他都要忙系学会的干部训练、系篮的暑训,以及迎新活动的相关事宜。
「你在台北没事的话就赶快下来吧!我不想独守空闺啊!」挂上电话前,苏翊晨半开玩笑地拜托他。
害他真想也明天就坐车南下了。
「二哥,你交到好朋友了噢!」
才刚在餐桌前坐下,小弟就咬着筷子含糊地对他讲。
「怎么说?」
「你最近看起来比较像人,不像以前,在家里老是披着头发像游魂飘来飘去……哇!」咬着的筷子被用力抽走,害他差点一头埋进饭里。
「少啰嗦!吃你的饭啦!」
「大哥!二哥欺负我!」
听着两个弟弟无意义的吵闹,梁家大哥只是微笑,一股纳闷倒是直往心底──
大弟看起来,根本就是被戳中心事的恼羞成怒嘛!
***
可是真正开学以后,他们俩的相处时间并没有因为同住一个屋檐下而呈现明显的正成长。
苏翊晨的外务只增不减是一个原因,梁宗瑾为了下学期的毕展而待在系馆的时间变长也是一个原因。
他们分别在自己的房门上贴了课表和以月为单位的行事历,相较于梁宗瑾的空白,苏翊晨几乎把每个格子都填满的月历还真有种惊人的压迫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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