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纪沉浮
第一章(1)
一场突如其来的寒流中止了他的前行。
这似乎是冬季到来的一个预兆。他坐在雪橇车上,用深棕色的松鼠皮缝制的毯子将自己裹得紧紧的,拖着车的麋鹿在前方不安地晃着脑袋,宽大的蹄子拨弄着地上的积雪,试图要找出点口粮。这场雪下了有一会儿了,拖在地上的绳索已被掩埋,随着麋鹿的晃动在雪地上摇曳出一条新的痕迹。
偶尔有些小风,拂过悄然落下的雪花,让那些洁白如飞絮般掠起,飘过黝黑深邃的峡谷,最后在铅灰色的云层下不知所终。他的身后是重山叠嶂,终年积雪,如同寒神凛然不可侵犯的卫士,夏季的阳光与炽热不能动摇它们分毫。山中住着黑铁的后裔,那是个好战的民族,他们穿着寒光闪闪的铠甲,举着深青色的长矛,站在雄峰之间的狭长裂隙的两岸。开战前要先吹响号角,低沉的呜呜声从一座山头传到另一座山头,好像是巨兽的怒吼,令岩石上覆着的积雪瑟瑟颤抖。那号角并不像平原人所以为的,为了威慑敌方而吹响,而是为了召唤风的精魂。那是黑铁后裔的盟军,透明的精魂随着号角的呼唤乘着白雾造出的战车赶到,当它们经过崖壁时,整齐列队站在上方的黑铁后裔们便一跃而上,朝对岸发起一往无前的冲锋。其中不可避免的,有些不幸的战士没能落在风精的车上,而是直挺挺地摔入万丈深渊,却没人因此而退缩。那时他坐在离战场较远的低处仰视着上方令人叹为观止的战斗,麋鹿们瑟缩着不肯上前,而他则为远方壮观的战场所目眩神迷。
黑铁后裔的战场遍布群山之间,为他的行程平添了许多阻碍,使得他到达港口的时间比料想的稍微晚了些。在他的前方,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冰原人的港口,但令他忧虑的是,原本应该如厚重的灰蓝帆布一般起起伏伏的海面此刻却铺满了带着裂隙的冰层。冰原人们穿着海豹皮制成的大衣,呼喝着用冰镐和绳索起开冰面。透过晶莹的冰层,可以看到下方有个一动不动的黑黢黢的身影,那是龙鲸,冰原人们纵横大海的原因所在。这种生物拥有一个宽阔扁平的大脑袋,在海中穿行的时候会露出一部分在空气中,冰原人们就把船舱架在上面,又在两侧的鳍后绑上巨大的帆。和南方人所以为的不同,龙鲸身上的帆并不是用来产生推力的,而是指示方向。受过训练的龙鲸能够准确捕捉到帆的受力所代表的讯息,在温暖而阳光充沛的夏季,这些柔顺且聪明的生物对于冰原人的指挥从不抗拒。
冬天却是另一回事了。当第一股寒流来袭,龙鲸们便会纷纷聚集到峡湾深处,怪石嶙峋之地,喷吐带有寒冰之力的白雾。龙鲸的吐息会冻结海水,也将它们自己冰封在其中,以保护自己在冬眠的时候不被天敌袭击。一旦冰封完成,即使凿开冰层也很难唤醒深眠之中的龙鲸,因此冬季的冰原人往往是不出海的。只是这次的冬季比人们预计的来得更早,原本计划着最后出海一次,捞足了度过漫长冬季的食物后再回来的冰原人们被弄得措手不及,此刻只好趁着龙鲸刚开始吐息,赶紧唤醒这些已经变得懒洋洋的家伙们。一名顶着红鼻头的冰原人找到了他,对于耽误了他的旅行表示歉意,并保证龙鲸一定会如约出海,还送了他一袋子烈酒作为补偿。冰原人民风淳朴,重信守约,他相信这些海上的老手会想到办法,并没有多指责些什么。
冰原人的酒据说是采集火山上的赤炼草酿造的。这种植物生命极为短暂,当地人经常会在不经意的某一天发现,火山口附近黑烟密布,而山脊上则红彤彤的一片,那便是赤炼草。而到了第二天,这些鲜艳如地下血脉的植物便会纷纷枯萎,即使后生的或者长命的赤炼草,也会在随后的火山爆发中被熔岩所吞噬。冰原人用草籽来酿酒,有毒的叶子则碾碎了涂在武器上,投入到他们和海豹人永恒的斗争之中。居住在大陆上的人喝酒前总是喜欢先嗅一嗅,让木桶和阳光的味道醺醉了鼻子,再细细品尝甘甜和青涩。而冰原人的酒却不是这样喝的,装酒的袋子只有一个窄窄的口,用塞子塞住,如果拔开了塞子放着,那些如同北地人一样奔放豪迈的酒很快就跑了个精光,必须趁着它们偷溜之前,赶紧灌上一口,再将它们重新关回去。这酒喝起来不像酒,倒像是一团火焰或者炙热的空气,他不敢含着品尝,只得一口吞了下去,那滚烫的一团从食管一直烧到了胃里,突然间又化成无数的小股暖流钻入四肢百骸,从肌肤表面的毛孔渗了出去,浑身暖融融的,说不出的舒爽。他品咂着舌尖残留着的一点酒的味道,却是甘甜如蜜,让他无法不迷醉。听说最会喝酒的冰原人可以让暖流从头顶散发出去,远远看就好像脑袋着了火一样,他抬起头,却看不清自己的上方是否飘着白雾,想来是没有的。
由内而外散发的热度让他有些不愿意挪动身子,离出海还要好长一段时间,他终究不打算无所事事地坐在这里等待。从腰间挂着的小包里抽出纸和笔,他斟酌着词句,打算给远在南方的学生写一封信,告知对方自己的行程延误了,或许他们的计划也需要做出适当的调整。然而下笔的时候他却想到,战争并不会因为龙鲸的冬眠而停下自己的脚步,甚至,会加快到来的速度。
这片大陆上夏季漫长而冬季短暂。在他的记忆中,这个夏天已经持续了八十余年,在有记载的历史上也是不常见的。他出生于上一个夏天的末尾,那是个短夏,只有六十多年,也就意味着与之对应的冬天格外地长。战争随着冬天一起降临到这片大陆上,却因为迟迟不肯回归的夏天而变成了一场令人绝望的流放。人们仿佛被神明遗弃了,困在这片苦寒荒芜的土地上犹做兽斗。战火沿着贯穿大陆的长河燃烧着,居住在各地的人们先后走向战场。男人们告别妻子,老年人拄着拐杖不落其后,等到他长大的时候,连孩子们都要奔赴那血痂暗结的绞肉机,成为遍野伏尸中的一部分。他在那场战争中离开家乡,又随着战争的落幕而迷失方向,只记得夏季终于到来时,遍野金色的麦浪是那般炽烈,耀眼,让他想起极地的光。
他在南方流浪了许多年,听说过那些穿着丝绸的富商巨贾们如何传闻北地的景象,以炫耀自己的博学多闻。那些充斥着臆测、谎言和华而不实的谣言被人们所津津乐道,他无意去澄清什么,真实往往比吟游诗人夸张的表演更让人难以置信,而他在面对这些时已学会了沉默。
南方灿烂而和煦的阳光让不少人以为,冰雪覆盖的北地必然为黑暗所笼罩。那是片得不到神明祝福的土地。冰封的大地上种不出庄稼来,北地人不得不依靠厮杀获取食物,血腥、野蛮、黑暗,这是大部分南方人对北地的印象,连他那博览群书的学生也不例外。他还记得那个被学院经典灌满了大脑的孩子曾经信誓旦旦地与他争辩,教廷中心所立于的圣山是大陆上最为光明眷顾的地方,即使在寒冬之时,那里也无乌云遮蔽,太阳的光芒如同金子般洒满每个角落。而他却告诉对方,即使圣山也有白天与黑夜,极北之地在夏季时却是没有夜晚的。那里的人们管夏季叫做白天,管冬季叫做夜晚,白天和夜晚加起来,就是整整一百年。有一种生物叫做蜉蝣,那是种小虫,生命极为短暂,从生到死,也不过是一天,因此它们的生命中没有闲暇,每一刻都要用于成长与族群的延续。北地人便视自己为蜉蝣,他们的生命太过短暂,看得到太阳升起,却未必能见到太阳落下。
作者有话要说:09年写的大纲,重新挖出来填土
第一章(2)
他记得自己与对方谈起北地人的时候,正是一天中的午后。那是少有的放风时间,他被准许在裁判官——通常是他的学生——的陪同下行走于圣城以及周边地区。圣城是一座城中之城,一道不算高的围墙将世俗与神圣分隔开来,墙内是教廷的机构,沿着圣山的缓坡搭建,墙外则是穿着丝绸的商人和套着亚麻的小贩汇聚的热闹都市。在他的眼中,圣山不过是一座小土坡,但却是两条海岸线之间的最高点,尤其是教廷的法令下,方圆几百里内的建筑都不得高于圣山,以至于他走在两三层高的清秀可人的小房子间狭窄而坎坷的石子路上时,回头一看,便能遥遥瞧见圣城高高在上地沐浴于金芒之中。由于临近圣城的缘故,当地的居民也以宣扬信仰为风俗,街道两旁的房子大多被粉刷成雪白或明黄的色泽,窗户下方和门楣上随处可见小天使和鸽子的浮雕。走不了多远就能看见富豪出资修建的小教堂,见多识广地商人们从各地请来最负盛名的艺术家,为他们设计和装饰这些炫耀之意远大于信仰崇拜的建筑。
其中最为他偏爱的落脚之处是一个圆形广场中央的十字花喷泉,清冽的泉水掩映下是古典装扮的天使在奏乐和起舞,姣好的面容与优美的身姿尤为赏心悦目。这座喷泉的历史比圣城更为悠久,那时的大陆上广为流传的是元素神的信仰,而这组雕像实际上是为了颂扬水神所属的元素精灵们的美和它们对艺术的追求。后来元素神的信仰衰落了,教廷在大陆上站稳了脚跟,便开始抹去异教曾经留下的痕迹。这座喷泉原本应在教廷的法令下毁去,却有个艺术家灵机一动,为水元素精灵添上了翅膀,就将雕像的含义勉强解释成了描绘天堂的美景,这处古典文化的遗存也因此逃过一劫。不过他喜欢这里并非因为他对古典艺术的迷恋,而是因为在喷泉的斜对角有一张长椅,夕阳西下之时,对面的钟楼尖顶会垂下长长的影子,遮住椅子的半边,而另外半边却能始终满溢着阳光的温暖。
他喜欢那个位子,松木被晒出了清香,坐在上面暖洋洋的,好像一团塞着棉花的被子,很快就吸满了阳光,变得软软的蓬松松的了。南方的日光是柔和的,如同母亲的手温柔地抚上自己的脸颊。他还年轻的时候,母亲常常会以这样的方式抱怨着北地的太阳。那阳光像是锋利的刀,冷而刺目,将每一个北地人的轮廓都削成了冷峻严酷的形象。她会絮絮叨叨地说着他是多么的瘦,好像从来没过上好日子。有时候她还会怀念似的说起南方微曛的风,女孩子的裙摆轻盈得像羽毛浮在空中,却浑然不觉风从脚边流泻而过。
他贪恋南方的一切,尽管他知道那一切并不属于自己。放风的日子里,他有时会向戴着红帽子的青年画手们借来颜料,笔和帆布,这么些年下来,原本只是过得去的绘画手艺似乎提升了不少,以至于那些狂热地恋着艺术的青年们很乐意将工具借给他,当然也可能是他的学生深邃的黑袍上与日俱增的镶金纹饰更成为便利的原由。他的笔下有过顶着陶罐的少女,身姿婀娜如瓶罐完美的弧度,轻薄的衣衫因着风缠绕其上,更平添几分柔美与婉转;也有过年迈的老人,倚着坎坷如其皱纹的墙面,光与暗交替在饱经岁月沧桑的沟壑中,白发夹着灰败如冬之号角下埋葬于雪间的枯草。
然而最常出现在笔下的还是那座喷泉。他的学生曾经困惑过这一成不变的喷泉有着怎样的魔力,才能吸引他日复一日地在帆布上勾勒它的轮廓。怎么会是一成不变呢?熹微之时的天空是华贵的嵌着金边的黑,就像裁判官身上的长袍,肃穆而高贵。云层是那么的低,几乎叫人透不过气来,房屋依旧笼罩在夜幕的阴影之下,池子里的水如一潭浓墨,又像密不透风的绸子。却在这一片漆黑中,地平线上的阳光如一道离弦的箭,将天与地分成上和下两个世界。雕像的尖端刚好穿过光线疾驰而过的痕迹,人像完美的容貌,在晨光中越发清晰。那是一天的开端。
上午是明快的,富有生命力的时段。蓝的发紫的天空上有纯白的云,胖乎乎的好像悠闲漫步在牧场上的绵羊,倒映在水面上却成了斑驳抽象的色块。正午的钟声敲响后,在教会学习识字的小孩子们会一股脑地涌出来,喷泉附近的宁静如同落在水面上的阳光,碎成了满池的金黄。欢笑声惊起的鸽子成群飞舞,落下剪纸般的影子。每逢这时候他便会察觉到坐在自己身旁的学生稍稍松了一口气,那孩子比满地的玉米粒更容易惹来鸽子的好感,毕竟喜欢亮闪闪的东西是鸟类的通病。
傍晚是绚烂的时刻。太阳神驾着马车奔向西边,即使是神武的骏马,在苍穹上驰骋了一天也免不了疲惫。马儿喘着粗气,热腾腾的气流拖曳成了紫罗兰色的霞光,为小镇的房屋蒙上一层粉色的面纱。该怎样形容那种颜色呢?黛蓝中带着粉紫,东边更深沉一些,靛蓝的底色上如丝如缕的是墨色的云,西边却是未散去的明艳。他坐在钟楼影子的旁边,右手是一片海水,左手是一片火焰,他望着天空,却找不到二者之间的分界。
唯独有一个场景,一次又一次地被他所描绘,却从未被他得见。灰白的天空,阴翳如同未亡人的愁容,却意外地澄澈好像溪中的水。地上看不到影子,高耸的钟楼凝滞成了森冷,粉刷好的墙面是寂寂的白,街上没有匆匆而过的行人,没有肌肉贲张的抬着重物的壮汉,没有坐在墙角歇息的游客,连鸽子的羽毛都寻不见一根。喷泉落在池中的水激起了氤氲的雾气,弥漫着遮蔽了街角。好像仲夏的清晨,人们尚未从睡梦中醒来,天却已经大亮了。但他知道不是。这是记忆中北方的喷泉,他们从地下引来滚烫的泉水,在雪峰之间、蓝镜湖畔,在行宫之前、庭园之中,用最纯净的大理石砌成宏伟的石台与精致的雕像,让泉水在其中如缎带般萦绕。山间的空气是雪神女的呼吸,让意志不坚者沉醉,而忘却了人世。那气息拂过泉水时,便散成了洁白的雾。冬青与杉树在两侧肃然而立,椭圆的鹅卵石在地上铺开,他从雾中走过,好像巡视领地的国王。
年幼时他和母亲住在一起。那是个雍容而端庄的女性,会在天气晴好的时候,捧着绘满彩页的书,坐在喷泉旁给他讲上古时期流传下来的神话。这是他识字的方式,只不过那时他顽皮,圈圈绕绕的字符一个都没记住,反而拿指尖蘸了水,在大理石台上画起了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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