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鹰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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鹰奴- 第7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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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年腊月,玉璧关换防,一封圣旨轻飘飘落在张慕案前。

“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张慕漠然道:“我不回去。”

李庆成连下七道御旨,最后那封上只有五个字:不回京就滚。

一名鹰卫带着海东青前去宣旨,手上拿着李庆成的玉璜。

“张将军。”那鹰卫道:“你再不回京,陛下就要亲自过来了。”

海东青在张慕的案前抓书,张慕道:“他让我回去做什么?”

鹰卫如实道:“陛下说,请张将军喝酒。”

张慕:“他怎么知道的。”

鹰卫茫然以对,张慕沉默了。

漫天大雪,三九寒冬。

孙岩坐在金銮殿上,就着火炉,李庆成坐在高处,海东青飞进来。

“来了么。”李庆成问。

鹰卫道:“来了,在京师街上,正向皇宫赶,属下先来报信。”

李庆成点头,孙岩道:“陛下召见了哪位大人?”

李庆成不答,取过一个装满红膏的碟子,说:“孙兄认得出这是什么不?”

孙岩抬头朝案上看了一眼,摇头道:“臣不知,还请陛下明示。”

“这个呢?”李庆成取过一个玉瓶,晃了晃,倒出两枚药丸,笑道:“这个估计就更不知道了。”

孙岩尴尬笑:“臣孤陋寡闻,有所不知。”

“这药丸叫‘醉生梦死’。”李庆成说:“吃了它,这辈子的事情记得一清二楚,连带着死后转世的下辈子,也都记得前世往事。”

孙岩诧道:“还有这等奇方?这不就等同于活了两世人?”

李庆成漫不经心道:“可不是么,若一辈子,下辈子,下下辈子都能寻见这药吃,简直就是与天地同寿了。”

孙岩半信半疑点头,李庆成又道:“孙兄信么?”

孙岩笑了笑,摇头。

李庆成又道:“来世的事,谁也说不准……”说着把药丸放进碟子里,滚了一层红色的药膏,取过银勺,轻轻拨弄,令药膏蘸满在药丸外,成为一层厚厚的包衣。

孙岩忍不住道:“碟子里的又是什么?陛下在配药?”

李庆成笑道:“鹤顶红。”

孙岩登时愕住,不知李庆成是什么意思。

海东青看了一会,叼过桌上另一丸未沾鹤顶红的醉生梦死,仰着脖子就朝肚里吞,李庆成忙道:“哎!”

李庆成忙一手扼住海东青脖子,调转银勺以勺柄去掏:“不是给你吃的!给我吐出来!”

又挖又抖,终于把醉生梦死挖了出来,边上缺了一小块,李庆成又捏开海东青的喙朝里看,料想被吃了一点,只得作罢,随手一扔,海东青飞走了。

孙岩道:“陛下的意思是……”

李庆成把两枚药丸都滚满了鹤顶红,舀出碟子,摊在宣纸上晾干,淡淡道:“最近收到不少谋逆的劾信,朕已派人去彻查。若无事也就罢了,若查出来是真的……”

孙岩瞳孔倏然收缩,李庆成悠然道:“直接赐死么,朕下不了手,便打算赏他一枚醉生梦死吃,这辈子了结恩怨,自去转世投胎罢,谁也不亏欠谁。”

张慕孤身一人回到京师,入金銮殿时大门砰一声紧闭。

殿内唯剩李庆成与孙岩,张慕三人。

66、琅琊城

张慕:“什么意思。”

李庆成:“把人带上来。”

大门洞开,两名侍卫拖着一具冻僵的尸体扔在地上。

“认识他么。”李庆成凝视张慕双眼道。

张慕躬身检视那具尸体,眼中充满疑惑,旋即摇了摇头,神色又十分迟疑。

李庆成道:“再给你一次机会。”

张慕摇头。

李庆成:“当真认不得?”

张慕始终不说话,眼底带着一丝迷茫,似在艰难地搜索记忆中的印象,李庆成笑着说:“好像认得,又仿佛不认得了,没有说过话,但总感觉在哪儿见过?”

张慕最终点了头。

李庆成取出两封信,朝张慕一扔,落在他的脚前,冷冷道:“看清楚了。”

张慕拆开其中一封信,借着昏暗的灯光审视。

“有这回事么。”李庆成道。

张慕答:“有的有,有的没有。江山不要,旁的东西,时时在心里惦记着。”

李庆成:“对谁说过?”

张慕:“没有对人说过,都放在心里。”

李庆成长吁一口气,淡淡道:“谁这么能耐呢,连你心里的事都猜了个准?”

张慕看着那具尸体,总想不起在哪里见过,两道英挺的折刀眉拧成一个结,最后说:“我不知道。”

“但他说的那些,你确实是知道的。”李庆成道。

“你后悔了,后悔当初那杯酒没喝。”李庆成的眼中带着笑意:“是么,张慕成?”

张慕抬眼注视李庆成,过了很久很久,说:“是。过后我想了许多次,我后悔了。”

李庆成大获全胜,有种得逞的快意,他终于赢了。

“那么,再赏你一杯?”李庆成舀起一丸沾了鹤顶红的醉生梦死,舀进空杯里。

当啷一声清脆悦耳,药丸在杯中打转。李庆成拾起杯,轻轻放在案角,杯口朝向孙岩,却看着张慕的双眼。

孙岩的气息窒住,上前一步,跪在李庆成面前。

“陛下。”孙岩道:“孙家为陛下兢兢业业这许多年,从未有过丝毫不臣之心,陛下对嫣儿的娘家也是照拂有加,张慕一辈子都给了陛下,请陛下三思!”

李庆成眉目间带着笑意,孙岩猛地俯下身去,额头杵着地面。

张慕端过杯子,对着昏暗的灯光端详杯中殷红如血的药丸,看了很久不作声。

“放了什么。”张慕说。

“鹤顶红。”李庆成轻描淡写地答道。

张慕:“以后,好好照顾你自己,慕哥先走了。”

说毕将杯凑至唇边。

“等等。”李庆成道。

张慕的手凝在半空,四名早就得了命令的鹰卫上前,两名取走毒药,两名按着张慕的手臂,张慕被按得躬下身去,单膝跪地。

李庆成爆出一阵乐不可支的大笑,仿佛恶作剧得逞,接过鹰卫们呈来的毒药,放回玉瓶里,加上塞儿。

张慕始终神色如常,不愤怒,也不询问,在殿前跪着。

“大将军的职衔可以除了。”李庆成道:“回去当你的鹰奴罢。”

“我犯了什么罪?”张慕漠然道。

李庆成:“你没有犯错,但你有过这个心思。否则为何有人来劾你?定是你给了人可乘之机,退下罢。”

是日起,张慕以莫须有之名领罪,官降三品,领鹰奴之职,赵楚天退居副队长。

方青余则领到一把破月弓,以戴罪之身受封东疆参知之职。

“臣这可就走了。”方青余笑道:“陛下打算什么时候,也给臣按个谋逆造反的名头?好让臣回来?”

李庆成面无表情。

方青余唏嘘道:“各位大人,千万记得陷害方某,这可去了。”

“滚。”李庆成冷冷道。

翌日,方青余前往东疆换防。

张慕开始值夜,李庆成的心里终于踏实了。

天寒地冻,龙央殿内火盆生得旺盛,松枝噼啪响,李庆成在殿内躺着,张慕在殿门口站着。

李庆成小声道:“咱们要什么时候,才能面对面地站着,肩并肩地躺着。”

张慕在殿外答:“等你走下来的时候。”

李庆成说:“从哪里走下来。”

张慕:“龙椅上。”

李庆成:“然后呢。”

张慕:“然后不再回去坐着。”

李庆成说:“那只有等下辈子了。”

张慕沉默了,李庆成又道:“所以你想清楚了,那酒还是得喝,是不?”

张慕:“你既都已明白了,又何必问我。”

李庆成说:“慕哥,你不知道。当初在江州喝下酒的那一刻,你的庆成已经回来了。”

张慕:“我知道的。”

李庆成道:“你既知道,为什么不喝。”

张慕如实道:“我想喝时,酒被姓方的抢了。”

李庆成又是一阵大笑,笑得在被里蜷起身。

三年了,他忽然就发现,在这悠久的岁月中,先前的输赢已不重要,张慕站在殿外,李庆成睡在殿里,往事犹如隔世,彼此又回到了初识的时光里。

那些事,那些人,琐碎飘散,风过无痕。

“我要走了。”李庆成道:“没意思。”

张慕微一震,愕然以对。

李庆成喃喃道:“待我把东疆平了,现世安稳,慕哥你就抱着我……从太液池边跳进去,咱们循着水路一直游,游出城去,能么?”

“你说什么?”张慕的声音带着颤抖。

李庆成轻轻道:“我把皇位留给元徽,咱们就像很久以前那样,从护城河下出来,骑着一匹马,到枫关去。”

张慕:“你……庆成?”

李庆成说:“慕哥,进来,我有话想对你说。”

殿门被推开,李庆成把一个卷轴交给张慕,缓缓道:“把它放在明凰殿里,你要看看么?你可以看,看罢,喏,我没想着杀你。”

张慕接过卷轴时,左手仍难以抑制地发着抖。

李庆成翻了个身,面朝墙壁,张慕缓缓展开,那是一份遗诏。

“有唐鸿在,孙岩在,方青余去守着东疆……”李庆成疲惫道:“我今天忽然就想明白了。我打你骂你,奚落你,恨你,赶你走,都是假的……”

张慕脚步声远去。

“我说,咱们早就完了。”李庆成看着墙壁,喃喃道:“能再从头开始一次么?”

张慕发着抖,跪在明凰殿的尽头,把遗诏放了进去,再回来时,李庆成已睡熟了,张慕没有叫醒他,缓缓进殿,跪在龙床边,呆呆地看着他。

李庆成已为人父,面容较之昔时成熟了不少,然而熟睡的模样,仍一如往昔,就像十岁时在龙央殿内睡午觉时,仍是那个无忧无虑的小孩。

张慕低声道:“你都不要了?”

李庆成蓦然惊醒,发现是张慕跪着,温柔地朝他笑了笑:“不要了。”

张慕低低道:“他呢。”

李庆成:“别败兴成不,不还有下辈子么。”

张慕与李庆成都是同时笑了起来。

“我不欠他的。”李庆成眉毛动了动:“也不欠你的,天下都是我的,我谁也不欠,懂么?再带我走一次,我就不再是李庆成了,我躺在这里是我,离开京城就不是我了,你懂么?你要的是谁?”

“我君临天下,连我的命,我的路也选不了,这可能么?”李庆成低低道:“我坐上龙椅时欠了你们所有人的,再走下来,就把一切还了,还给你们的忠心,还给你们的一腔报国热血,肝脑涂地,从此就不再欠你们任何人的了。”

“今天我的身上全是债,明天就一无所有,你想带我走么,慕哥。”

张慕的眼眶发红,李庆成只有四指的左手握着张慕手指头,牵着摇了摇,仿佛又回到了当年龙央殿外,好奇逗那少年侍卫的小孩。

李庆成的眼中笼着一层雾,开口道:

“忙了这些年,总算收拾停当,终于等到今天了。”

长乐三年,春暖花开。

张慕打开一个包袱仔细盘点,里面是一万两银票,几件小物事,他把包裹系好,银票用油纸包上,低头在御花园的角落里,把包袱连着无名刀埋进去,作了个记号。

忽然间他的耳朵敏锐地动了动。

延和殿外御花园中,孙嫣抱着李元徽,问:“慕哥在做什么?”

张慕道:“看花。”

张慕抬手,拈起春风中飞过的桃花花瓣,微微低下头,以颀长的手指拈住,逗着李元徽玩。

孙嫣道:“方才听到埋东西的声音?元徽,叫舅。”

“舅——”李元徽道。

张慕难得地笑了起来。

孙嫣道:“慕哥,你今年也三十三了。”

张慕安静不答,继而在怀里摸,想拿点东西当见面礼,然而这些年跟着李庆成征南战北,一贫如洗,又有什么能送小外甥的?

“这个给你。”张慕递出他的玉璜,说:“元徽,好好长大。”

李元徽接过玉璜,孙嫣道:“慕哥你……”

“用不着了。”张慕如是说,英俊的脸庞上笼着一层朦胧的春光,就像个情窦初开的少年。

“张将军——!”一名小太监仓皇进了御花园:“张将军,有大事!陛下宣所有大人金銮殿议政!”

李庆成率领一帮大臣走过御廊,礼部两名侍郎与尚书紧跟在天子身后,众臣彼此交谈,议论纷纷,唐鸿忧心忡忡,瞥了站在院外的张慕一眼。

“来得正好。”李庆成与张慕目光一触,便即分开:“进来说话。”

众臣簇着天子进了金銮殿,李庆成注意到张慕靴前尽是泥雪,心照不宣地笑了笑,笑中略有揶揄之意。

张慕避开李庆成的视线,坐到火盆旁的脚踏上去烤靴子。

“今天东疆来了消息。”李庆成的声音充满威势,转身朝龙椅上一坐,两旁朝臣纷纷寻地坐下。

“匈奴人自张慕与方青余换防伊始,就开始不断进犯我大虞边界。”李庆成蹙眉道:“众卿以为,这其中有甚么玄虚?”

唐鸿摇了摇头,臣子们议论纷纷,黄谨在一旁笑道:“连陛下都想不清楚的,各位大人当更不明白了。”

“未必。”李庆成冷冷道:“朕本以为匈奴不日将大举进军玉璧关,是以作足了准备,然而塞外狼部反复以游击战,侵扰泣血泉至玉璧关一带,却没有大规模军事行动。究竟是何道理?今天召众位爱卿来,便是为了询问此事。”

鹰卫在李庆成身后展开一幅地图,地图上虞国东部疆域都标注上了红圈。

“方青余将军是否用过兵?”兵部侍郎开口问。

李庆成答:“朕令他按兵不动,方青余此人虽吊儿郎当,但仍是识大体的,不至于贸然出兵劫掠匈奴村镇,此节可不用担心。”

唐鸿道:“每次进犯的匈奴兵有多少编制?”

李庆成望向兵部尚书,尚书翻开手中军册,答道:“按方将军的汇告,匈奴兵分六队,每队两千人,无分昼夜,轮番骚扰玉璧关下,几次企图翻山越过我军防线。”

李庆成表情阴晴不定,一名大臣道:“陛下,依臣愚见,这极有可能是一场大规模入侵前的征兆。匈奴人轮番游击,却又无功而返,容易令我军产生轻敌,消怠之心。若忽然偃旗息鼓,则预兆着更大的行动即将到来,陛下不可不防。”

李庆成淡淡道:“王卿所言有理。”

唐鸿又道:“他们进攻的地点是哪里?”

李庆成起身,让开挂在屏风上的大地图,自绝山起至泣血泉,绵延百里处以朱笔绘出匈奴人的进军路线。

唐鸿看了一会,道:“很分散。”

李庆成点头:“每队两千人,这么个翻山越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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