匡喆点头,李庆成先前已亲自去看过他一次,给足了面子,此刻匡喆知朝中缺不得其父抗大梁,遂也不多分辨。
数名旁听的大臣议论纷纷,李庆成又道:“凡有人挑衅,意图伤鹰者,斩立决,这条律法莫不是摆设?”
众人一愕,李庆成道:“刀斧手预备!拖出午门外斩首!”
匡喻函还未反应过来,匡喆也浑不知事态本身正朝着自己一方有利的方向发展,朝中不少大臣早就动了联名上书废去鹰队的心思,不过是挑匡喆带头,好与李庆成讨价还价。
奈何李庆成根本不按合情合理的来,这下所有人都懵了。匡喆刚被拖出太和殿便大叫道:“陛下饶命!陛下饶命啊!”
匡喻函幡然醒悟,忙上前磕头道:“陛下开恩!老臣就这么一个儿子呐!”
李庆成走下龙椅,朝臣尽数下跪,纷纷求情,匡喻函更抱着李庆成龙靴不放,大声哭嚎。
“且慢。”李庆成道。
张慕眼中满是疑惑神色,不知李庆成有何玄虚。
“匡爱卿请起。”李庆成扶起匡喻函,眼中闪过一丝残忍的神色。
众臣松了口气,各自起身,心道李庆成只是装装样子。
“匡卿之意,朕心中明白,先前四叔对朕说过,爱女骤丧,如断指之痛。”李庆成抬起手,露出自己没了小指头的左手,划了个圈,缓缓走上龙椅坐下。
“朕也明白。”李庆成认真道:“然法不可为人所废,否则立来何用?既是匡老求情,斩首之刑可免,改为金瓜击顶,杀罢。”
“法可因人所立,也可因人所改!”马上有大臣撩襟跪下,大叫道:“匡喆是匡家独苗!四代单传,匡老为我大虞尽心竭力……陛下,请三思!”
满殿俱寂,匡喻函张着嘴,一时半会喘不出气,早就等在殿外的四名御林军上前,两人按肩,两人手持铜锤,一锤下去,正中匡喆后脑。
一声闷响,老尚书当场昏了过去。
李庆成淡淡道:“既是三代独苗,何苦拿来试朕的律法?”
说着轻描淡写地扯过一张纸,润笔:“各位卿家可谈谈改法的事了。先前是鹰伤了人,鹰侍死;人伤了鹰,肇事者死;现下看来,为了一只畜生如此大动干戈不值得,不如两条都废了如何?”
“你们说说?”李庆成和颜悦色笑道:“朕素来是个注重规矩的人。”
殿内没有人再敢说话。
李庆成慢悠悠地问:“死了么?听声音不像爆脑浆。”
殿外御林军回道:“回禀陛下,没有,昏过去了。”
李庆成道:“抽他三十鞭,抽醒后送回家去,把匡老也送回去,着太医给他看看。”
三天后,早朝时户部尚书不再上朝。
“匡老呢?”李庆成手肘支着龙椅扶手,懒洋洋道。
“启禀陛下。”孙岩出列道:“匡大人年事已高,染恙卧床,起不来了。”
李庆成点了点头,道:“既是身体不行,便准他告老还乡罢,黄谨你派人去他家查查,匡大人为我大虞尽忠一辈子,多带点银钱,别两袖清风地就回去了。户部尚书由孙侍郎升任,诸位大人有何意见?”
朝臣哪敢有半句非议?当即纷纷点头。
数日后,黄谨以赏为名,清查了匡喻函所有家产,二十万两银票,放贷,地产,尽数充入国库,剩李庆成赏的三百两黄金。
匡喻函告老还乡,李庆成在城楼上目送,直至车队远去,才拍了拍孙岩肩膀,笑道:“孙兄,小弟这可是全为了你呐。”
升任尚书的孙岩直至此时,才明白了李庆成当日所言的深意,不禁心内生出一阵恐惧。
63、十七策
延和殿终于建好了。
大虞一朝的宫殿不到二十年便被烧了三回,实属命途多舛。每次翻修都耗去巨资银子,到得第三次,李庆成竟是不管了,便把它扔着。
自李庆成归京后,皇宫一切用度从俭,导致孙嫣吃的是娘家的粮米,使唤的更是娘家的人——谁让陛下一回宫就裁掉了近七成的宫人?
李庆成贴身侍卫只要鹰侍就够了,太监们能省就省,有家的全部打发回家去。
破败的京师孙岩出了不少钱,李庆成更下了皇诏,令京师大户捐钱修缮城门,捐一万两得偏枢令一枚,科举不中者,可至十八司参事,待大选之年察举才德。等于在变相地买官卖官。
富家子弟得到个捐官的机会,李庆成则募集了足够的资金,是年天下开始减免田税。
“朕要推行一种新法。”李庆成漫不经心道:“作为本朝千秋万世的基石,众卿以为呢?”
当朝大学士,前朝大学士,太傅,李庆成亲自提拔的部分新晋官员济济一堂,聚于御书房内。
方青余想了想,终究还是说:“陛下英明。”
李庆成嘴角抽了抽,扫视众臣一眼:“就没一个人敢说实话?”
“陛下英明!”臣子们忙纷纷阿谀。
李庆成的视线望出御书房外,张慕站在花园中,颀长男儿身躯上洒了春日暖阳,指套上倨着咕咕叫的海东青。
“自古帝王。”李庆成说:“无不有雄心壮志,妄图成就一番千秋万代的伟业,然而无论改革,新法,俱取一时兴头,最后往往以失败告终。或是雷声大,雨点小,身死后一切又回到照旧。”
“有道是‘新官上任三把火’,天子初登基,也爱烧这三把火,来一番天翻地覆的大改革,换点飘飘然的奉承话,各位已见怪不怪。是以嘴上说陛下英明,心里却在笑话朕,是也不是?”
御书房内鸦雀无声,方青余大笑道:“陛下英明。”
“不。”李庆成眼中带着笑意:“朕说这一番话,心里是认真的,请诸位爱卿切勿见笑,有何高见,还请教我。流落枫关,西川,江州等地的这两年,我见过贫的,也见过富的,想踏踏实实,为百姓做点事。”
“各位爱卿都饱读史书,以史为鉴,可证本朝兴衰。”李庆成认真道:“请告诉朕,在推行新政时,有什么是不能做的?”
御书房中坐着十二名告老的大学士,不少已到耳顺之年,俱是通读史书,更有古稀者也被李庆成一并请了回来。
腊月初三,还有一月便是过年时,时至寒冬,一国歇了耕作,御书房内生上火盆,大学士围坐一处,外围则是六部尚书与三名手握重兵的大将军。
“老臣年前听得殿下流落在外。”一名老学士欣慰道:“年底便班师回朝,京师虽看似废破,但实则欣欣向荣,陛下身边的各位大人虽看似年轻气盛,但自天子之下,却有着蓬勃旺盛的生命力。”
另一名最老的史官已是须发银白,自李谋入京前,此人便已侍奉前朝,李谋在位时卸任,此刻开口道:“既然陛下想说心里话,老骨头们不妨也说说心里话。”
“依臣看。”那老史官道:“陛下归朝半年,天家节俭度日,可为天下表率。虽经一场大战,士卒们却已纷纷解甲还乡归田,未曾耽误秋收。中原十八州更减轻了税赋,入京路上,到处欣欣向荣。较之先帝在朝时,中原更现旺盛生机,陛下已做得很好了。”
李庆成眼中带着期望的笑意,老史官又道:“臣等以为,如今要办的,便是稳扎稳打,稳固民生,脚踏实地。不应再贸然推动新政。”
“自古推行新政的君王,无不是因天下民不聊生,或是战火荼毒苍生后,为旧去新来,才颁布新法。”老史官道:“如今京师破败只是表面上的,一切都在时间中缓慢发芽,抽枝,展叶,假以时日,定能长出一棵大树。”
李庆成缓缓点了点头,众学士俱安静不言。
“若说政体,民生。”一名老者开了口,看看那老史官,又道:“虽仍有隐患,但百年内不显,陛下可不必太操心。”
“正是如此。”李庆成喃喃道:“地方大族豪富,终将成一隐患。”
“我也知脚踏实地,稳扎稳打的道理。”李庆成朝坐着的众大学士说:“但这不够,远远不够。”
“我想要一种政体,这种体系能令天子三年不在朝,一切运转如常。”李庆成道:“庆成是个识大体的人,但百年后呢,两百年后呢?大虞千秋万代的子孙,总难免会出几个败家的,出一个昏君,整朝就立马玩完。到得那时候,内忧外患,又该如何?只怕先帝的江山会在某一朝毁之一旦。自古君王羸弱,权臣篡位之事数不胜数。若君王与整个朝廷都处于颓势,外族崛起,我中原便又要遭遇战火,何其无辜?”
“天子本不应是照拂天下,凡事亲力亲为的人,天子应是整个朝廷的表率,天子在的地方就是虞国,就是朝廷,就是天下。除此之外,什么日理万机,民生琐事,都应各有各的分派,各有各的规矩。”
那老史官凝重点头:“老臣明白了。”
李庆成莞尔道:“就像一架水车带动的机括,无人去管它,便能自行运转。帝君不过偶尔去修一修,把它扶正。”
“那么要保证帝位稳固,百姓安居乐业。”一老者捋须道:“首要隐患在于地方大族与参知兵制,先帝赋予了他们太多的权利,但若贸然铲除,只恐会撼动我大虞根基……”
李庆成云淡风轻地取过一张纸,润了笔,唤道:“张慕成。”
张慕进来了,就着矮案坐下,眼中闪烁着一分难明之意。
“你的字漂亮,写罢。”李庆成道:“众卿家请畅所欲言。”
长乐元年腊月初三,史称“京师围炉”的一番长谈,数名大学士或从前朝失江山,或从上古中原官制的种种弊端说起,发乎朝堂,止于民间,引据史实与历代帝王行为,为李庆成提出了十七条为君之道。
其中一条便是:“开源纳谏”。
张慕提笔,将这十七条一一记录,后经李庆成的整理与删修,成四百一十七言的:“虞十七策”。
六部官员几乎全是年轻人,前朝的老大臣已经死的死,去的去,扫得差不多了。再没有人能倚老卖老,以德威压重,去除了所有的思想禁锢,一名仅十九岁的年轻皇帝,笑吟吟地听着殿中上百名平均年龄不到四十的年轻官员争得脸红脖子粗。
十七策被反复论述,上到大学士与六部尚书,下到侍郎与佐证,将所有的可能的现象都列出了,再予以激烈反驳。从兵制到商贸,税赋,徭役,至民生,多派论战后,李庆成一锤定音,交予苏星照,写下了洋洋洒洒,近两万言的“长乐法”。
“你究竟想做什么?”唐鸿道。
黄谨卖力地给李庆成捶背,李庆成懒懒道:“你觉得呢?”
唐鸿撩起袍襟,在龙央殿的门槛上坐着,随口道:“我总觉得你老有别的意思。”
李庆成笑道:“当然,我只想定个不用皇帝,朝中便能万事自理的规矩,这么一来我就能常常偷溜出宫去了。”
唐鸿:“……”
翌年春,新法颁布,李庆成的新政奠定了大虞从此时起的两百年稳固基业,后世无论是宦官宫闱作乱,抑或是文官结党把持朝政,这辆早就调整好的战车依旧轰轰烈烈地一路前行,未有丝毫出轨。
无论朝中是乌烟瘴气,一派荒芜,还是权臣一手遮天,百姓生活俱一切如常。几乎从未出现过叛党以民不聊生为由,兴兵作乱的情况。
终大虞一朝,凡有动荡俱是起于朝廷,民间则趋于安稳盛世。
直至扶峰入阁当大学士,连着四年的大灾害集中爆发,才发生了一次上万饥民围京的大场面。
最后扶峰以长乐法为依据,开国库赈灾,勒令十八州纷纷开库,解去饥荒之危。
新法颁布后,百姓照旧,官僚制却从上到下,惊天动地的翻了一番,荐察制被并入科举,寒族甄选几乎成了虞国所有官员的晋升仕途,政绩考核也换了新。
田租开了新制,由朝廷监察使与当地地主,乡绅共同听证,地租更与当年收成挂钩,将地租定为当年秋收的数成,秋后再行算账。
一时间考生趋之若鹜,天下鱼米丰足。
然而这新法颁布后的第一年,却是最难熬的。
没有半分钱地税,粮税,国库已亏得快见底,还要支撑足足一年时间,到秋收时才能入账。
李庆成欣然道:“既是没钱,朕也就跟着一切从简,先不大婚了。”
孙岩:“……”
李庆成和颜悦色道:“孙尚书,要么大婚还是你孙家出钱?这大婚可不是说着玩的,要办就得大办……”
孙岩彻底没钱了,只得道:“那么就待陛下……有钱时,咱们再大办罢。”
李庆成很满意,打发了孙岩,内阁捧了折子过来,黄谨挨个看奏折,盖玉玺,李庆成只抽了几封标红的文书看过,便亲笔批注。
日子过得甚是悠闲,阳春三月,韩沧海本应入京述职,人没有来,来的却是浩浩荡荡,二十大车的朝贡,礼单上只有一句话:
一点心意,以备你成婚之需。
四十万两白银入京,那是江州近十年,积累下的近一半。
韩沧海有先帝批下的特权,可以江州经费维持五万黑甲军的兵制,如今他将黑甲军撤裁到五千人,所有预备军解甲归田,并朝来使说:“圣明天子在位,中原百年内不会再遇战乱,黑甲军可以撤编了。”
“我不成婚。”李庆成道:“收进国库,旁的事免谈。”
方青余从箱内捡起一件红黑相间的婚袍,对着自己比划。
“这是皇后穿的。”张慕冷冷道。
方青余一哂道:“谁穿不是一样么?”
张慕道:“陛下,你该成婚了。”
李庆成道:“东疆的方家还未平,塞外匈奴人还在,我、不、成、婚。告诉孙嫣,想嫁人就自去找个人嫁了。”
张慕:“你会当天下的笑话。”
李庆成:“我从来就不怕人指点,嗯?”
说着示意张慕看宫外的一个箱子。
那是十七策中“开源纳谏”,新法的一个措施,在皇宫内城外置一木箱,接纳所有百姓投递的文书。
文书可告御状,可弹劾在朝官员,也可直斥天子之非。
告御状的拣出来分发刑部,弹劾的递交内阁,弹劾李庆成的,李庆成都让黄谨读一次,之后一把火烧了。
张慕没有再说话,转身走了。
方青余把皇后的婚袍套在李庆成身上,笑嘻嘻地穿上皇帝婚袍:“咱们来拜天地罢。”
“你给我滚——!”李庆成一脚踹开方青余,回殿。
当夜,李庆成在御花园中发呆,黄谨在一旁念弹劾书。
“这一封是弹劾方将军的。”黄谨满脸谄笑:“先不说了。”
李庆成:“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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