较之将许凌云关大牢问斩等玩笑话,李效这次是认真的了,一夜斟酌,终究不敢随手将海东青杀了,然而一口气却吞不下去,是以想好了处罚方式。
亭海生道:“是……陛下,这就起驾回……”
“回什么?!”李效不悦斥道:“沿枫山外岭走,继续打猎!”
李效下令,无人敢违拗,唐思忙去传令,李效也不问许凌云死活,便这么浩浩荡荡地拔营启程。
许凌云躺了一夜,终于缓过劲来,鹰队内全是练武之人,知道伤了风府穴是大事,当即为他推拿穴道,以真气柔力助其理气。
许凌云又咳又呕地过了一晚,堪堪捡回条命,知道自己做了蠢事,也不敢去请罪,片刻后唐思来看过,吩咐拔营启程,鹰队才把许凌云扶上车,跟着大队走了。
又过数日,李效气平了不少,手上的抓伤也缓慢愈合了,认真想起却也无多大的事,不过是羞怒下一时意气,此刻想起许凌云,问道:“那嬉皮笑脸的小子还在车上?”
天气冷了不少,唐思上前答道:“是,许大人据说是撞了后脑要穴,一时半会缓不过来,现还有点昏,陛下,照臣看,咱们不如这就入关去罢。”
李效不理会唐思的建议,只淡淡道:“把鹰奴带过来。”
唐思去将许凌云带了过来,许凌云意识已清醒了,却仍委顿不堪地站着。
李效一看就心中有气,吩咐道:“让他跟在队后走。”
唐思道:“陛下,许大人伤势有点重,不宜行走,只怕会留下后疾。”
李效道:“给他匹马。”
唐思看了许凌云一眼,许凌云勉强点头,说:“能。”
李效不再搭理他,纵马走了,许凌云爬上马背,昏昏沉沉地跟在秋猎队后。
李效本意是让许凌云出来吹吹风,走几步精神点,绕了个弯回来,见许凌云又呕了一地,身边围着的侍卫个个表情悲切,有人把外袍脱了,叠好后枕在许凌云颈下。
李效见许凌云侧躺在地上不住疾喘,知道这次真的有麻烦了。
“究竟怎么回事?!”李效蹙眉道:“孤就赏了他一耳光,能伤得这么重?”
唐思道:“许大人后脑撞了。”
李效怒道:“怎么不早说?!”
无人接话,李效的秋猎被败了兴,鹰又被关着,再走下去也打不到什么猎物了,数日来意兴萧索,正要寻个台阶下,早点回京师去,当即道:“回去罢,给他找个大夫看看。”
唐思忙将许凌云抱上车去,传令班师。
唐思考虑到东疆沿路尚未打探过,鹰又关着,还是原路返回的保险。毕竟从出枫关一路东来,旷野上都探过,塞外虽有匈奴,却俱是多则十人,少则两三人的猎户,成不了气候。
这里自张慕大败匈奴军于玉泉关起,便被划分为虞国的地盘,两百年间全无匈奴军活动,北疆参知不定时会派人出枫关巡检,又是快过冬时了,匈奴人应当不会冒头才对。
取道西行入枫关最是安全,唐思计划了路线,当夜在山脚下扎营,准备翌日动身。
然而夜半时分,李效亲自去看了许凌云一趟,见许凌云睡着,不能说话,也不醒,便派人催促唐思连夜行军启程。
唐思叫苦不迭,心想打人也是你打的,如今要治病也是你要治的,当真是帝心难测,比两百年前那位号称杀人狂的天子还要难伺候。
于是御林军启程,抄近路绕过枫山东岭,却在五更时分,在一处名唤枫阳谷的狭长山道前止住去路。
先行探报传来消息,遭遇了匈奴,唐思不敢惊动李效,亲自抵达山道高处朝下一看,脚下是黑压压的匈奴军,火把林立,看那架势足有两万人。
匈奴军训练有素,全军默不作声,调兵,集兵,看那去向,竟是早有图谋,要从东道出谷,只不知是打算围堵李效亲军,还是要杀进玉璧关。
唐思看得浑身发冷,想起若非海东青被关着,否则来路有大军集结,怎可能至今才知道?
该怎么般?唐思的念头只有一个:
只怕连身家带脑袋,一股脑儿都要交代在这次的秋猎上了。
45、御林军
夜,在山道前停下行军脚步。
李效等得正烦躁,策马回转,到马车前问:“亭海生,怎么样了。”
亭海生受宠若惊,下车答李效的话:“回禀陛下,臣不敢就睡,全听陛下吩咐。”
李效怒道:“孤是问你许凌云怎么样了?”
“臣还活着……”许凌云在车里有气无力答道。
亭海生要把许凌云扶下车来,李效又道:“算了歇着罢,好点了?”
许凌云嗯了声,李效揭开车帘朝里看了一眼,见许凌云气色已比昨天好了不少,知道没大碍,便到队伍前,蹙眉道:“唐思探路探到哪里去了?”
正说话间,一骑快马奔来,唐思喘着气翻身下马就跪:“陛下!前方发现匈奴大军,足有两万人!”
李效:“……”
唐思把亲眼所见详细说了一番,李效剑眉紧拧,犹如置身冰窟,首先反应就是唐思在开玩笑。
短短片刻,李效便恢复了镇定,吩咐道:“再说一次,这次拣紧要的说。”
唐思收摄心神,理清头绪再次回报,李效道:“山路全被封上了?”
唐思恐惧地点头,抬眼时与李效目光对上,君臣眼中都有一抹惊惶之色,然而只是一闪,李效眼中那神色便既敛去,吩咐道:“铠甲都带着么?取一副铠甲给孤。”
唐思色变道:“陛下,匈奴军足有两万人!陛下不可贸然行险!”
李效道:“将地图取来,吩咐全军换铠,将猎物全扔了,留足口粮,准备开战。”
火把围成圈,唐思匆匆将一张地图铺在岩石上,李效接过铠甲穿戴好,手指点着其中一个位置:“我们沿这条路撤退,一路冲向玉璧关,只要能过泣血泉就安全了。你派一人快马加鞭,带三匹马,沿途换马,绕一个大圈,从销骨河北岸绕过去,前往枫关报信……”
是时漆黑的天幕上传来一声隐约的鸟叫,兵士们纷纷抬头,李效道:“马上将火把熄了!”
亭海生与许凌云下车,二人走到队伍最前方。
“发生何事?”许凌云在黑暗里问道。
没有人接话,李效道:“你回车上歇着。”
许凌云马上便推断出部分内情:“有匈奴人?这时候塞外不都在准备过冬么?对方多少人?”
唐思道:“两万。”
许凌云倒抽一口冷气,周围死寂般的静谧。
许凌云:“马上将鹰放出去!怎么不先告诉我一声!”
唐思:“不一定有鹰……”
许凌云:“一定有鹰!匈奴人的探鹰是出了名的……”
话音未落,天际又传来一声穿透力十足的鸟唳,许凌云一听之下手足冰凉,吼道:“我们被发现了!马上传令全军后退!把鹰全放出来!!快!都上马!东西全不要了!”
唐鸿果断下令,许凌云头痛欲裂,却不得不勉强苦撑,沿路砸了所有笼子,鹰队侍卫全部上马,许凌云衔着哨子,忽长忽短一通疾吹,音节变幻犹如暗语,哗啦啦数声海东青带着二十只黑影冲上夜空,天空中登时传来飞禽争斗声,翅膀扑打声以及匈奴鹰决死的哀鸣!
御林军后队变前队,唐思吼道:“你们鹰队殿后!”
李效堪堪冲下山,带着御林军狂冲,下一刻,山呼般的呐喊响起,峡谷内飞出无数带火羽箭,双方探鹰彼此厮杀争取到退出峡谷的时间。
匈奴军终于发现了这支队伍的位置,当即衔尾杀来!
烈火映红了整个夜空,御林军簇拥着李效沿山脚一路疾奔,李效猛地勒转马头,亭海生扬鞭策马,跑得上气不接下气。
李效吼道:“鹰队呢!”
“鹰队听命!”许凌云的声音在后阵响起。
鹰队二十人,齐声喊道:“鹰队愿为陛下死——!”
许凌云壮烈大吼道:“杀——!”
唐思持枪策马,御林军分出一队,掩护着以许凌云为首的鹰队侍卫朝匈奴军掩杀而去!
那时双方第一波势力交锋,匈奴人只知这处有股虞国军,却因十余头猎鹰在半空中被海东青与群鹰啄杀而不知敌方兵力多少,不敢贸然全军出动,只派出六队三千人撞上了唐思统帅的五百御林军!
“快走啊,陛下!”亭海生催促道:“许大人与唐将军在殿后!”
李效道:“你们都没有盔甲?!”
亭海生道:“御林军的盔甲都留在枫城了!只有鹰奴穿着皮甲,陛下穿的这套是许大人的!快走!”
李效深吸一口气,御林军竟是身无片甲,在与匈奴人以命换命地拖时间!
“报——”一传令兵吼道:“唐将军已击溃匈奴人先行军!马上随后跟上,请陛下快走!”
李效当即策马冲向草原。
一路边战边逃,御林军尸横遍野,击溃了三波敌军,最后的死期终于来了。
匈奴人已摸清虞军底细,敌方首领带着一万八千骑兵排山倒海地分队冲锋,要将虞国军全数击杀在草原上。
御林军久经训练,身着布袍,手持猎刀与长弓与敌方缠斗,箭囊空了便挥起长刀劈砍,敌我悬殊却越战越勇,然而唐思却知道这样下去终究是死路一条,不仅会全军覆没在这里,更会连李效也逃不掉。
唐思吼道:“许凌云——!”
许凌云拼死厮杀,动作越来越沉滞,头痛得随时会摔下马去,大喊道:“怎么!”
唐思在匈奴军中左劈右砍,一队匈奴骑兵冲上前来,御林军悍然发动了反冲锋,上百人发出决死呐喊撞了上去,唐思得片刻喘息之机,退出战阵外,喊道:“许凌云!你带着鹰队走!去追陛下!这里马上撑不住了!”
许凌云稍一沉吟,回喊道:“唐思!你朝北边跑!”
唐思满头鲜血,茫然点头。
许凌云道:“你分出六百兵,分六队,沿路去袭他们后方,逼他们回援!这六队人必须牺牲掉!你带着残兵朝西边走!引开追兵!抵达枫关就安全了!”
唐思道:“知道了!你快走!”
许凌云大喊道:“我已经派出一只鹰带着血布飞向枫城报信了!你沿途不要停!逃得多少算多少!我保护陛下从东线入关!”
唐思吼道:“你快走啊!”
许凌云猛吹鹰哨,唤回侍卫,毅然调转马头追着李效朝东面去。
片刻后唐思布置完兵力,御林军死剩不到一千人,分为七队散向平原。
天边一抹鱼肚白,枫阳谷外满地尸体,惨烈无比。
旭日初升时,许凌云终于追上了李效与亭海生。
“就剩你们了?”李效问。
许凌云答:“御林军全军殿后,唐思将军着我护送陛下取道东线进玉璧关。”
李效不住颤抖,怒喝道:“拿什么殿后!他们连盔甲都没有!穿着布袍去送死吗?!跟我回去!”
“陛下!”许凌云势如炸雷般一声大吼:“要回援,先从我的尸体上迈过去!”
李效喘息片刻,许凌云愤然道:“走啊!”
李效悲痛地闭上双眼,一骑引领二十侍卫与礼部侍郎亭海生,没入了枫山东线的山林。
初冬的第一场雪下了起来,气候转寒,行军三日后,终于争得片刻喘息,众骑绕过山谷,许凌云一头栽倒在地。
“许凌云!”李效下马,许凌云头昏脑胀,勉力将他推开,道:“没事……”
李效道:“亭海生去点校人数,在这里暂且休息,不能再前进了。”
冬天昼短夜长,天黑得极快,侍卫们放出各自的猎鹰,海东青在天顶盘旋,侦测敌情。
李效寻到个山洞,众人入内休息,侍卫升起一堆火,连日逃亡间没命奔波,总算缓得一口气。
许凌云道:“唐思如果命大,说不定能逃掉。”
李效对着篝火道:“怎么说。”
许凌云倚着洞壁喝了口水,将战术详细解释了次,李效缓缓点头。
亭海生道:“许大人,这火是不是该盖掉……”
许凌云道:“没关系,有鹰出去侦察。”
李效叹了口气,一时山洞内无话,只闻松枝燃烧时噼啪作响。
许凌云和李效心里想的都是同一件事,早知道这次真的不该出来。
然而千金难买早知道,事已至此,再后悔也是无用,唯一的希望就是李效能逃出去,只要李效能顺利归朝,许凌云几乎可以预见匈奴人的下场——以李效的性格,必定会调集所有兵马,杀出玉璧关,与匈奴决一死战。
历史总是惊人的相似,李庆成称帝的三年后,悍然集结十万大军御驾亲征,出关扫荡匈奴,一战杀掉了近二十万匈奴人,凡是看得见的村庄都被一把火烧成了焦土,凡是看得见的人都被砍下了脑袋。
仅仅过了两百年,这个顽强的民族又开始繁衍,向虞国复仇了。
“鹰队都活着罢。”李效的声音打断了许凌云的思考。
亭海生道:“回禀陛下,鹰队自许大人以下二十一人都在。”
李效松了口气。
海东青领着十八只黑鹰归来,在山洞外驻留。
“去枫城报信的鹰回来了吧。”许凌云在洞里道。
“虹辉是报信的,已经回来了。”一侍卫答道:“交战那会儿死了两只,不算鹰王还剩十八只。”
“谁的鹰死了。”许凌云问。
“我,疾风死了。”一人道。
“我,雷霆死了。”又一名侍卫道。
许凌云说:“蒙歌,孙皓承。”言毕起身,扶着洞壁朝外走去。
那两名侍卫一脸悲戚,单膝跪着,低下头。
许凌云挨个摸了摸他们的肩膀,小声说:“辛苦了。”
两名侍卫模样还是少年郎,眼眶都是通红,鹰卫与鹰朝夕相伴,犹如生命中不可缺的一部分,死在北疆尸骨无存,令他们悲伤难抑,当即一起放声大哭。
李效想起数日前责罚许凌云,又把他们的鹰关进笼内,想必对鹰与鹰卫来说都是极大的耻辱,在洞里听得心内颇不是滋味。
许凌云在洞外聚集了侍卫,小声说:“咱们鹰奴是为陛下活着的,疾风和雷霆也算死得其所,别太难过。这次回京之后,就把担子卸了,拿着银钱,回家陪爸妈,置几亩田产,娶个媳妇,过过好日子。”
那两名侍卫含泪点头,许凌云又叹了口气,道:“弟兄们别松懈,再过几天就到玉璧关了,都预备着吧,别在这里栽了跟斗。”
鹰队散入林间,许凌云回洞内去,李效隐约听见了哭声,却听不见许凌云说的话,沉声道:“鹰还会有的,回去以后孤着人去寻两只好鹰,给你队里补上。”
许凌云神色黯然:“谢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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