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岩噗一声笑了出来,朝外间道:“这派的什么人,换个换个……”
张慕道:“他不是瞎子。”
希声点了点头,沭华双眼明亮,带着欣然笑意,一手抚上琴,问道:“官人为何这么说?”
张慕:“自走进来至坐下,动作与瞎子不同。”
孙岩看出点门道来了,笑问道:“为何乔装成瞎子?”
沭华以手拨弦,悠然道:“人心难测,唯独装聋作哑的人才活得自在,希声他得留着耳朵听琴,留着嗓子给官人唱曲儿,不能装聋作哑,只得装瞎,这世上许多事情……看不见才是最清静……”说毕声音渐低下来,手指轻轻一拧,悦耳琴声奏响。
是时只闻希声唱道:“冤家,冤家,一池秋水冬来化雪,雪里融着你,泥里融着他……”
张慕侧着头,安静听着,希声薄唇微颤,边唱边发着抖,白皙的脸庞上,眉眼间蒙着块黑布,带着孤苦无依的茫然。
恍惚间与多年前,龙央殿中挨板子挨到一半,抬头望向院内的李庆成重合在一处。
又似是那天离开葭城,策马独自逃出西川官道岔路,在雨水里被淋得发抖,躺在路中央,嘴唇颤动,双眼一片空洞,望向灰白天空的孤独太子。
一眨眼,悠然岁月在歌里掠过去了。
再眨眼时光阴荏苒,张慕说不清前头等着的是什么,有时他甚至想伸出手,拉着走在前头的李庆成的手,让他转身,不再朝他的龙椅,朝他的京师走。
宁愿安安静静,抱着怀里的人,在路边坐下,编个草蚱蜢,摘朵花,小声说说话,坐一辈子。
希声唱完了,沭华把他引到张慕身边,希声脸色发白,轻轻倚在张慕怀里。
“过来。”孙岩不禁也动了心,朝沭华招手道。
沭华依偎在孙岩身侧,孙岩抬袖轻拭他的额头,小声道:“怎有处乌青?”
沭华怔怔看着张慕与他怀中的希声,低声道:“被客人打的。”
孙岩叹了口气。
张慕恍若置身梦境,颀长手指拈着那小倌下巴。
希声仰起脸等候,锋利的薄唇抿着,与李庆成如出一辙。
张慕轻轻卡着他的脖颈,正低头想吻,却又定住动作,改而以指头解开希声的遮眼布。希声眼睛水灵,眉毛犹若长河里的一粼水沙。
不是那双锋芒毕露的眼,也不是柳叶般笑起来会弯的眉。
张慕轻轻地把他扶稳,让他坐到一旁,摇头道:“醉了。”继而长出一口气,一手按膝起身。
孙岩道:“慕哥?”
张慕摆手,出了厢房,回手带上门,缓缓朝梯下走,秋娘正与数人谈笑,见张慕衣冠齐整地下来,俱是纷纷躬身。
张慕在女人们的目光注视下走出满堂春,孤独的高大身影消失在漫天飞雪中。
三更,刺史府。
孙铿失魂落魄地回了府上,孙刺史早已歇下,却被孙铿拍门叫醒。
“爹,我今夜听了个了不得的事。”孙铿袍子未换,靴下沾雪在厅中化了满地水。
孙刺史怒斥道:“孽畜又去眠花宿柳!我迟早会被你……”
孙铿讥刺道:“既是这么说,多的也不提了,有人祸事临门尚不自知,简直愚蠢至极!”说毕甩了把袖,目光游移,转身朝卧房里去。
孙刺史喝道:“孽畜说的什么话!说清楚!”
孙铿保持着侧身的姿势,停下脚步,眼望厅中地砖,喃喃将夜间所闻详细说了,其父越听越是心惊,不禁变了脸色。
“你是还未曾睡醒!”刺史重重斥道。
孙铿道:“罢罢罢,爱信不信,儿子收拾细软走了,爹爹好自为之。”
孙刺史眼珠一转,捋须道:“且慢。”
孙刺史道:“你去换身衣裳到厅来。”接着朝管家吩咐数句,管家躬身出门去。
孙铿换过衣袍出厅时,却见孙府马车接来了一个人,正是沭华。
沭华刚送走客人,正想歇一会,却被刺史的手下人带了过来,今夜实是一波三折,不知该如何应对,张了张口,最后唤了声:“公子。”
孙铿面带忧虑不应声,孙刺史却道:“你唤沭华是罢。”
沭华不安躬身,孙刺史吩咐人取了银子赏他,缓缓道:“今日不是追究你与铿儿的事,你且将今夜陪了哪些客,都说了什么话,细细与我从头道来。”
沭华寻思良久,便将今夜之事说了,待说到李庆成时,孙刺史便询道:“你当时唱的哪一句引他发怒?”
沭华想了想,答:“西川谣,钟山九响那句……”
孙刺史眯起眼,孙铿明白了,插口道:“爹,那人闻曲生情,定是太子无疑……”
孙刺史色变道:“谁许你胡说八道!再说一字就到院内去跪着!”
沭华骇得噤声,孙刺史吩咐道:“说下去。”
沭华谈及方青余的赏,又说到孙铿走后,秋娘着自己前去陪客一事,孙刺史道:“那高个子男人长甚么模样?”
沭华道:“瘦……阴恻恻的,我不敢多瞅,左脸上有道灼过的红疤。”
“果然是张慕……另外那人该是方青余……”孙刺史喃喃道:“孙岩真是好大的胆子……”
两相印证,孙刺史再无怀疑,正要下决断间,孙铿却道:“你回去罢,记得今天的话不可对旁的人提。”
沭华连连点头,孙刺史冷笑一声,孙铿便着人将小倌带上车,依旧送回满堂春去。
孙刺史在厅上坐了片刻,吩咐儿子道:“你去歇下,明日再详细说。”便也径自回房。
父子二人散后,西面窗格一声轻响,继而瓦檐顶端脚步琐碎,一路掠向后门,方青余蓝衫潇洒一扬,攀过墙头,帅气躬身落地,于刺史府外落稳。
马车从刺史府后门小巷离去,路旁冬夜食摊三三两两收摊,他的视线驻留在一名俊朗男子身上,男子站在摊前,用一个竹筒装汤圆,又从怀中摸出铜钱递过,继而回身吹了声口哨,笑道:“顺路捎一程?”
“停车。”沭华认出了夜间见过的人,忙道:“你知道我在车上?”
马车在方青余背后停下,方青余哂道:“请你也吃一碗?”
沭华笑道:“不了,公子怎在这处?”
方青余闪身上了车,怀揣竹筒,伸出一手搭着沭华肩膀,懒懒道:“出来给我媳妇买汤圆吃,大半夜的吵着要吃汤圆,真难侍候。”
沭华乐不可支,莞尔道:“公子是良人。”
方青余彬彬有礼地点头,坐在马车上一路朝西城去不提。
且话说张慕拖着疲惫步子过了长街,车也不坐,踉跄几步,倚在桥墩前,抬头看着夜空飞雪呆呆出神。
海东青展翅飞来,落在桥墩上,鹰目于夜中发亮。
张慕撑起身子,怔怔看着它,继而见有兵士打着灯笼来寻,正是唐鸿派的人。
“你做什么去了?”唐鸿远远道:“快回去!”
张慕头昏脑胀,勉强点头。
四更,李庆成坐在厅内,玩一件市集上的小玩艺,张慕回来了,满身雪水滴滴答答地融落下来。
李庆成面前桌上琳琅满目,摆满了方青余陪他买来的零物件。
“做什么去了。”李庆成头也不抬问道。
“喝酒。”张慕低声道。
李庆成:“怎么孙岩也不派个车,将你送回来,就这么让你用走的?你俩不是交情好的么。”
张慕落寞地说:“醒酒。”
李庆成等到四更,本也心中有火,然而看张慕这狼狈模样,心内先自软了,随口道:“喝的什么酒,在哪喝的?”
“忘了。”张慕答道,认真地看着李庆成,嗳了口气。
李庆成抬头时,闻到一阵甜香。
这气味登时触了李庆成的逆鳞,勃然吼道:“忘了?这什么味道?!喝的春酒把你喝傻了!给我跪到院里去醒酒!”
李庆成怒而揭案,案几上琐碎物事登时劈头盖脑砸了张慕一身,那时间只听太子怒不可遏,将木案摔在张慕身上大骂,张慕却始终沉默,站在厅内任李庆成发火。
这场骂惊动了兵士,唐鸿刚睡下,听见李庆成发火,忙披头散发地出来,站在厅外想说点什么,嘴还未张李庆成便吼道:“唐鸿!闭嘴!”
唐鸿一个哆嗦,不敢吭声,转身走了,李庆成又道:“站住!待会有事吩咐你!”
李庆成一通疾喘,厅内肃静,张慕也不解释,转身走到廊前,出了庭院,躬身单膝跪在卧房外的雪地里。
“给我跪着!跪在这里醒你的春酒!”李庆成怒气仍未消,吼道:“跪踏实了!”
说毕拿脚去踹张慕的另一只膝弯,直是把他踹得双膝跪地才甘心,继而怒气冲冲地转身去交付唐鸿事情,再一阵风般地回卧室,顺手摔上门。
张慕看着雪地,什么也不说。
又过片刻,房门被踹开,稀里哗啦地扔了一堆东西出来,一股脑儿砸在张慕头上身上,一个木盒砸得敞了盖,内里物事散了一地。
一个银元宝、一根木枝、桃核、豢鹰时与李庆成一起用过的盘子杯子,还有一张纸轻飘飘地落在雪地中。
张慕拾起纸,捡了盒子,挨个放回去。
李庆成重重摔上房门,不再与他说话。
又过了许久,冬夜无声,花园四面厢房俱陷入了漫长的黑暗中。
方青余身影闪过墙头,落在院中,侧头看了张慕一眼,上前敲李庆成的房门。
“不想吃了。”李庆成在房内道。
方青余折了两根梅枝当筷子,转身在房外坐下,拧开竹筒自顾自地吃了起来,汤圆还热腾腾的。
“青哥顺路去听了听刺史府里的动静。”方青余迎上张慕的视线,笑了笑。
李庆成在房内问:“如何?”
方青余道:“一环套一环的,我还给你补了一计,现在天衣无缝,孙刺史被诓得信以为真,全陷进去了,明儿起得让人盯紧刺史府上动静,提防他派信使出城去。”
张慕忽然开口道:“你们今夜去做了什么?”
方青余:“去买汤圆。”继而礼貌地让道:“兄台来点么?还热着的。”
张慕不答,片刻后李庆成推门出来,方青余举起竹筒,李庆成接了,踹他一脚让他靠边点,坐在门槛上,边吃汤圆边想事情。
方青余伸了个懒腰,笑道:“我睡去了。”
李庆成道:“去罢。”
方青余回了自己房间,雪沙沙的响,一片静谧中,李庆成说:“算了,进来睡觉,是我过了,等了你一晚上,困乏火大。”
张慕答:“我跪着清醒会儿,你先睡。”
李庆成:“你在外头跪着我睡不着。”
张慕不再多说,起身进了房,躬身把盒子在铺下放好,湿淋淋地躺在榻上就睡了。
31
31、澄银牌。。。
“昨夜殿下几点睡的?”孙诚在门房外询问一名士兵。
值班士兵昨夜便得了唐鸿授意,笑答道:“冬寒夜长,早早便歇下了,你问这个做什么?”
孙诚笑道:“没什么,问问殿下住得惯不,张将军呢?”
士兵拄着把枪,莞尔道:“张将军据说昨天去葭城办事了,半夜才回来的。”
孙诚点了点头,再看厅内,日上三竿,还无人起床,便说:“待会殿下起床了我再来。”便转身告辞。
李庆成打着呵欠起身,没事人一样在桌前坐了,仿佛昨夜什么事也没有发生。
“问了么?”李庆成道。
唐鸿点头道:“来问了,问你睡得怎么样,估计是打听你昨夜发火了没有。”
李庆成哂道:“孙岩比我还多疑,慕哥就晚回来一时三刻,怎能发火?对吧。坐,都吃饭。”
唐鸿问:“昨夜你们……”
方青余使了个眼色,唐鸿便不再多问,李庆成倒是坦率,大方道:
“我把风声放出去了,孙岩现在还蒙在鼓里,刺史已经以为咱们和孙家勾结在一处,接下来你派人盯紧刺史府,一天十二个时辰,看有谁出入府,都去了哪里,什么时候走的,是否出城,这些都得马上向我报告。”
唐鸿点了点头,李庆成又道:“刺史那处先就这么搁着,等他向朝廷传递消息了,再进行下一步。方青余,你替唐鸿去和城内的探子接头。”
唐鸿和方青余匆匆吃完早饭前去准备出门,桌前剩李庆成与张慕。
李庆成:“慕哥,现在得让你出面了。”
张慕:“你说。”
李庆成道:“我昨天认真想过,州尉不像刺史,刺史一直是方皇后派系的人,州尉则是父皇征战天下时的旧部,原本西川州尉不是他,他仅是上一代州尉卸任时擢升的部将,是否忠于我,还很难说,得前去试探才行,我要派个人,带着礼物,上门去试他一试。”
“方青余名声不佳,把大军扔了就跑,一露身份就有麻烦。本来最好的人选是唐鸿,但顾忌唐鸿是将门,恐林州尉疑心我派人夺他兵权,也不太妥当。”
张慕:“我去,得问什么。”
李庆成舔了舔嘴唇,沉吟不语,张慕怔怔看着他,李庆成笑道:“罢了,你不会说话,还是咱俩一起去,你去换身好点的衣服,把玉璜带上,我充作小兵跟着。”
张慕点头径自去换衣裳,门外通传又来了人,正是孙诚。
孙诚进来就拱手笑道:“殿下昨夜睡得还好?”
李庆成十分精神,又换了副面孔,笑吟吟道:“冬夜围炉暖和,人生倦怠,要不得呐要不得。”
孙诚道:“殿下近日也不出去走动走动。”
李庆成笑道:“刚收拾完家里,住下来没多久,正翻看几本书。”说着以手中《西川政略》等书朝孙诚扬了扬,欣然道:“以后说不定要在西川住一段时日,好歹心里有数。”
孙诚:“家兄正月十五摆了宴,搭了个台子请殿下去听戏,不知殿下能否赏光。”
李庆成欣然道:“都有谁?”
孙诚道:“城里林州尉,孙刺史,余的俱是些本地小行商。”
李庆成蹙眉问道:“就不怕被人看出我身份?”
孙诚想了想,笑道:“外客都在园子里听戏,殿下和家兄坐楼上,应当不碍事。”
李庆成道:“可以,回去带个话,时间到了一定去。”说毕心念电转,闪过无数个念头。
孙岩只是单纯请喝酒?州尉,刺史一起请了,会有什么阴谋?
孙诚又笑道:“家兄怕殿下住得气闷,特地让小弟带了几个人过来伺候。”
“嗳。”李庆成笑道:“见外了,不用这般……”
孙诚又道:“庸脂俗粉,贻笑大方,家兄一点心意,殿下当婢子使唤也不妨。”
李庆成一怔,旋即上了心,方才的话还未完,孙诚忽然又提及孙岩送女人为礼一事,略有点措手不及,未及细想便道:“我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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