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装着灵州,还要装着天下。眼看张静斋拥有两州,还窃据京师,势力越来越大,各州诸侯也都不安好心,现在屏兰也要插手进来了,谁敢说别的邻国不会介入进来?大周这块肥肉让所有人都心动不已,你也要争,他也要抢,大周的天下早已不姓阮了。我感觉自己就像那填海的精卫一般,只能靠着自己的力量,不停地衔来石子,想要填平的却是无边无垠的大海。我恨不得一下子做好所有的事情,然后找一个地方,就像咱们的黑风寨一样的地方,一口气睡上三天三夜。就在那里终老,不再管这世间的烦心事了。
“可是我不能睡。我睡着了总是做一个很累的梦,我不停地走,想找一个休息的地方,可是总有一个东西在后边追着我,它说,起来,这不是你睡觉的地方,你不能停,你只能走,不停地走……每次做这个梦,醒来后我都比睡着之前更累。我宁可不睡觉也不愿意再做那个梦。大哥我说这些你能明白么?你看看我,我也年轻,我也美丽,我却没有权利追求属于自己的幸福。我的生命早已不属于自己了,我心里的苦没人知道,也没有人可以说,连自己的大姐都不可以信任,都帮着她的丈夫反对我,我还能够信任谁?大哥你能告诉我么?
“我多么羡慕你和二姐,你们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我……命中注定是要孤独一生了。你知道军中人是怎样看待我的吗?圣女,救世主?那个叫闻人寒晖的你也见到了,他是一个典型,这些年轻人崇拜我已经近乎狂热,谁动我一根手指,他们就敢把那人撕碎了再吃掉!我希罕么?我也是一个普通的女孩子,我不想成为偶像或者这之类的任何东西。但是命中注定了,我可以成为任何人的梦中情人却永远都不可能拥有自己的爱人。很难说他们究竟是为了崇拜我而加入军队呢,还是为了国家的大义,应该是为了吃饱饭而参军的人比较多吧,你看我不知不觉就把自己抬得太高,看得太重了。事实上我也很普通不是吗?大哥你会笑我吗?会吗?”
阮香已经泣不成声,将螓首靠在吴忧的怀里,她竭力压抑着哭声,肩膀轻轻耸动着,吴忧轻拍着阮香的背,这是阮香第二次在自己怀里哭泣了,上一次还是在黑风寨,轻声安慰着阮香,吴忧感到这个正在自己怀中饮泣的女子还是那个初到黑风寨的女孩子,好像又回到了那段两人初次相逢的日子,那时候他还悠闲地做着他的山大王,日子如清风一般无忧无虑。现在想来,恍如隔世。
阮香哭累了,长久以来压抑的心情得到了一次发泄,她心中的郁结也稍稍解开了一点儿。过了一会儿没有听到动静,吴忧低头一看,阮香居然就这样睡着了。她的嘴角露出一丝甜甜的微笑,吴忧不知道她梦到了什么,不过可以肯定,她不是在做那个十分累人的梦。吴忧蹑手蹑脚地俯身把阮香轻轻放躺在地上的席子上,阮香睡得是这样地沉,即使现在天上打雷估计也不会把她惊醒了。吴忧坐在阮香身边,看着阮香这张和妻子极为相似的脸出神。
经过了这么长时间,阮香原本就十分俏丽的瓜子脸显得更加消瘦,脸色是一种有些病态的苍白,简直可以算是憔悴了。眼睛也哭红了,长期熬夜使得她眼睛有些浮肿,微微颤动的长长的睫毛上还挂着一滴眼泪。吴忧轻轻为她解开铠甲,卸下了这沉重的钢甲,阮香好像在梦中也松了一口气,呼吸更加均匀细长。
大帐外忽然传来一声重重的冷哼声,紧接着就是一阵快速离去的脚步声,吴忧一惊,忙站起身来,他追出大帐,就看到了那无比熟悉的一身火红的窈窕身影,正在飞快地向远方掠去。
吩咐了卫兵任何人不得打扰阮香的休息之后,吴忧急忙向着阮君的背影追去。其实不用他吩咐,大帐周围数十米的范围内早就被卫兵们肃清了。
阮君走得快,吴忧追得更快,两人一前一后出了军营。吴忧追上了阮君,却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就紧紧跟着她,一声不吭。不一会儿,阮君知道跑不过他,忽然停了下来,吴忧措手不及,收势不住,直撞向阮君身上,他忙一把抱住阮君,却就此抱住,再也不肯放手了。
阮君怒道:“松手!”
吴忧道:“就不。”
阮君道:“哼!你就会欺负我,从一见面就欺负我,到现在还欺负我,我……我怎么这么命苦哇!呜呜呜呜——”竟然大哭起来。
吴忧只有哀叹流年不吉,这两姊妹哭也选在同一天哭。忙松了手,手忙脚乱就要找手帕,不料摸了半天摸出一条来,却让吴忧又叫了一声苦,这条手帕不是别的,正是星雨那天送他的那条,后来诸事繁忙,一直没有机会还给她。吴忧拿着手帕尴尬地站在那里,递给阮君固然不好,再收回去恐怕更显得做贼心虚。
吴忧犹豫的功夫,阮君已经把手帕一把夺了过去,擦了一下眼泪才觉察到不对,阮君把手帕翻来覆去察看一番,扔还给吴忧,一言不发,转身就走。
吴忧急忙追上去拦住阮君的去路。
阮君不看他,又往旁边走,吴忧又拦住,阮君走了三次都被吴忧拦了回来,索性不走了,背对着吴忧在路边坐了下来。吴忧竭力做出一个笑脸,贴着阮君坐了下来,阮君赶紧挪了挪地方。吴忧陪着小心道:“小君——你听我说,我可以解释……所有的事情都……可以解释。”
虽然吴忧也不确定是不是可以说清楚诸如手帕之类的事情,不过他的目的就是逗阮君说话。这一招一向百试百灵,阮君好奇心比较重,只要能让吴忧有机会说话,吴忧有自信能把阮君哄得回心转意。不过这一回绝招显然失灵了,阮君的背影好像一块石头一样一动不动,人也像石头一样沉默,没有被吴忧打动,这回看来她是真的生气了。
接下来吴忧表演了譬如指天发誓、甜言蜜语、自杀、发羊癫疯、装死等种种花样,阮君一概置之不理,看到这些全都不管用了,吴忧慌了,他悄悄向阮君靠近一点儿,又一点儿,终于到了离阮君很近的地方,然后在地上悄悄放了两个刚捏成的小泥人,一男一女,两个小泥人脸对着脸,嘴对着嘴,显得十分亲密。男性小泥人身上刻着“吴忧”两个字,女性小泥人身上刻着“阮君”两个字,两个小泥人捏得惟妙惟肖。吴忧把两个小泥人轻轻推向阮君,阮君看了一眼,怒气冲冲地把两个泥人转过去,变成了背对着背。吴忧又把他们转过来,变成脸对着脸。阮君又转过去,吴忧又执着地转回来。
阮君发怒,一掌把小“吴忧”打个粉碎,吴忧夸张地捂着心口倒地道:“啊,我死了,小君我先走一步了,你不用担心,黄泉路上我会替你打点好的。”说着头一歪,作死去状,阮君不理他,看着形单影只的小阮君,也是越看越生气,又一掌把小“阮君”也打碎了。吴忧忽然“复活”了,抱住阮君道:“好老婆,原谅我了么?”
阮君嘟着小嘴,显然还在生气,却不像刚才一般冷漠了,愤愤道:“今天你不给我说清楚,咱们就一刀两断,再无瓜葛!”
吴忧见她终于肯说话,自然大喜,忙道:“小君你听我说……”
吴忧那天究竟对阮君说了什么不足为外人道也,只知道那天两人手牵着手走回军营的时候,两人的脸都红红的,阮君手里拿着另一对精致的男女泥娃娃,上面刻着八个小字——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第十九节鏖战
连续两天没有发现灵州军的踪影,这让蒋俊感到很不安,灵州军好像从空气中消失了一样。蒋俊逐渐有种不祥的预感,好像有什么大事就要发生,而他却对此一无所知。
蒋俊焦躁地在大营里走来走去,他已经派出了数以百计的斥候,在西至烽火城、北到灵州、蓬城,南至西柳的广阔范围内展开了拉网式搜索,命令不惜一切代价也要找出灵州军的去向。几万军队,没理由凭空消失的。
蒋俊感到自己现在就像是被人窥伺的猎物,灵州军就是那个躲在暗处的猎人,等待着机会给他以致命一击。这种被当成猎物的感觉让他浑身都不自在。大帐内,只有宁雁陪着他,宁雁一直深思不语,锐利的目光盯着作战地图,上面标示着灵州军两天前的集结地点。
蒋俊在宁雁面前停了下来,“先生考虑的怎么样了?灵州军下一步的目标在哪里?”
宁雁猛然抬起头,道:“将军,灵州军的长处在于机动性极高,他们一日行军可达百里以上,神出鬼没,烽火之役已经结束了好几天,灵州主力可能出现在灵州任何地方。我猜的没错的话,他们已经和西柳灵州军会师,咱们已经错过了将他们各个击破的机会了。
“现在灵州军挟大胜余威,求战欲望强烈,而我军连日行军,士气不高,若是此时与我军决战,将对我军大为不利。他们这两天一直没有什么动静,这只能说明他们又要有新动作了。灵州军现在可以选择三种:第一,寻找机会与我军决战,这样的话我军将处于不利局面,但是灵州军也要付出惨重代价;第二,撤回西柳,这样对我们是最有利的,我们可以从容撤回灵州,他们选在我们撤军的时候追击一下,双方损失都不大;第三,佯攻灵州城、蓬城,待我们全速回援的时候,在路上打埋伏,灵州城为我军所必救,一旦他们行此计策,则我军形势危殆。若我是灵州主帅,我就行第三条计。”
蒋俊问道:“他们会不会真的去攻灵州城?”
宁雁还没等说话,一个传令兵进来禀报:“灵州城派人来求援,灵州军数万兵马攻打灵州城甚急!”
蒋俊大惊,对宁雁道:“果如先生所料。”
蒋俊将求援的军官叫进来,细细询问灵州城的情况。那报信的军官衣甲凌乱,面带血污,拜伏于地道:“灵州军攻城甚急,兵多如蚁,灵州士兵就像疯了一样拼命攻城,一天发动大小进攻几十次。灵州城壮丁尽数发动,修补城墙破损之处。宁宇将军扶重伤之躯,亲临城墙督战。我离城之际,城内六千士兵已经伤亡过半了。蓬城近在咫尺却坐视不救,宁宇将军嘱咐末将,务必请将军尽快发兵,他最多再守两天,只能以身殉城了。”声音嘶哑,身体已经接近虚脱,显然是不眠不休一路狂奔而来。
蒋俊道:“怎么可能!灵州城墙坚固,守城器械齐备,如何这等不济事?”
宁雁在一边道:“将军不要忘了,叶海的部队携带了大量攻城器械,现在恐怕全都落在了灵州军手里了。”
蒋俊定了定神,又问道:“灵州兵一共多少人马?”
军官道:“城外联营数里,旌旗蔽日,至少有五六万人马,每次攻城都出动五千人以上的规模。敌军轮番攻城,日夜不停。”说话时声音微微颤抖,显然对灵州军的凶悍还心有余悸。
蒋俊急速地来回踱了几步,拿不定主意,对宁雁道:“先生有什么看法?”
宁雁道:“我还是觉得这是灵州军的声东击西之计,灵州军真的敢孤注一掷,强攻灵州城?依灵州以前的作战方式来看,他们比较喜欢迂回埋伏,以优势兵力消灭敌人,不像是能够做出这种硬拼的决定的。”
蒋俊道:“灵州军哪里有过什么固定的战法?自从我们和他们交战以来,他们的战术灵活多变,从不拘泥于任何成法,他们要是真的攻下灵州城怎么办?照现在看来,佯攻很可能就是真攻,我不能眼看着敌人攻下了灵州城而无动于衷吧。”
宁雁道:“将军三思,现在守灵州城的宁宇是我亲兄弟,我心里比将军更急,但是我们要提防敌人的诡计,否则不但救不了灵州城,这五万人马也得搭进去,到时候,我等皆死无葬身之地。”
蒋俊勉强坐下来,道:“那依先生之见呢?”
宁雁道:“现在切忌心浮气躁,我们再等等各处斥候的回报,把情报再收齐一些再作判断也不迟。”
蒋俊正要答应,不料那满脸血污的军官大吼一声,拔剑便刺宁雁,蒋俊急忙拔剑架住,那军官长途跋涉而来,体力早就十分有限,被蒋俊一格,长剑脱手,一屁股坐在地上,放声大哭道:“俺们灵州城将士浴血奋战,不想你这奸贼竟然推三阻四,就忍心见死不救,俺今天就是拼了性命不要,也要刺死你这奸贼,为死去的兄弟报仇雪恨。”
宁雁被那军官吓得退后两步,看到那军官哭得西里哗啦的,不会再威胁到他的时候才惊魂甫定地站住了,蒋俊烦躁地命令卫兵把那个军官架出去,对宁雁道:“先生受惊了。”但是他的声音里缺乏了一点儿真诚,更像是在敷衍,显然刚才那个军官的行动让他受到了影响。
蒋俊重新坐下道:“灵州城一定要救,命令部队立刻改变阵形,向灵州城全速前进。”
宁雁扯住蒋俊衣襟道:“将军三思!为淄州几万将士的性命想想啊。”
蒋俊不耐烦地甩开宁雁的手道:“不必多言,不管灵州军真攻还是假攻,我们都要赶回灵州城。这次战役我们已经不会有什么作为了。”
宁雁仍苦口婆心谏道:“我军现在以攻对攻,挥军直取西柳,事情或许尚有转机。”
蒋俊凝视宁雁半晌,颓然道:“非俊不听先生良言,攻西柳诚然上策,但是你可曾为我的处境想过?丢了灵州城,刺史大人会怎么想?就算攻下了西柳,灵州城却丢了,也还是于事无补,刺史大人不会容忍的,到时候,罢官免职,结果还不是一样?”
宁雁见蒋俊这个样子,在这种危急关头居然还恋栈权位,一点儿也不为手下将士着想,不禁心灰意冷,知道说什么都没用了。但他又不忍心看着这许多淄州将士白白送命,对蒋俊道:“将军若是非要去救灵州城不可,请分给我部分兵力让我前往,将军率军去攻打西柳,现在西柳兵必定不多,将军应该可以轻易取胜。我此去成功便罢,功劳都是将军的;若是交战失利,我会转移到蓬城,坚守待援。将军和我两面夹击灵州军,仍有机会。”
蒋俊道:“我军兵力已然不足,如何再分兵?我们前次失败就是败在分兵上。此计不可行。”
宁雁长叹一声,沉默不语,知道最后的机会也错过了。他好像已经看到了蒋俊的末日,对这个优柔寡断的主将他一点儿都不同情,他只是可怜那即将被蒋俊断送的几万无辜士兵的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