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糊涂混帐东西!”苏平勃然大怒,他的怒气倒是将张潋吓了一跳。“什么是虚衔?还不重要?主公从云州起兵攻取燕、京、徽、灵,东征西讨,战火无一日止息,仗的是什么?争得是什么?就是一个大义的名分!没有这个名分,我们和地方军阀有什么区别。远的不说,圣武二六七年,徽、吉、泸、柴、怀诸州各僭尊号,唯有清河、开州不跟风,我是以知道五州皆不足虑,唯有清河开州是我心腹大患。果然阮香南征北战屡屡得胜,开州平叛破蛮,声势直追清河。再看那五州鼠辈,徽州被主公攻灭;泸州一分为二;怀州屡被清河凌迫;柴州坐井观天;吉州固步自封。当今天下堪称对手者,不过清河、吴忧,若开州事不早定,也是祸患。
再说这官职封号。吴忧身为云西都护,不思保土安民,却恃其强兵,倡乱北疆,肆逞凶威,窃据州郡,残杀吏民,当发檄文讨伐之,岂可为其加官进爵?若是今日给他封了官,那是不是从此以后朝廷便承认谁抢到了地盘就算自己的,地方军阀岂不是更受鼓励?就是我军中将领也难保不会起占地为王的心思!所以以我之见,阮香、赵扬所请殊为无理,当予以驳斥。至于阮香和赵扬自己的封号么,让他们出兵讨伐叛逆吴忧,立了功朝廷自会按例封赏。至于吴忧,除非退回云西原来划定的地域,否则从此以后就是我们的敌人。
请世子转告主公,若能按此办理,苏平愿带病赴任,便是死在任上也要为主公讨平吴忧鞠躬尽瘁,若是听任荀卿的意见,我还是死在这里的好。”
张潋告辞。回府后拜见张静斋,张静斋问道:“苏平病情如何?可能够去燕州赴任?”
张潋道:“苏先生病后性情乖戾,怨气颇重,只怕不成。”将苏平的话扼要转述了。
张静斋听后没做什么评价,沉吟片刻后道:“潋儿,爹爹这付担子迟早要落在你的肩上。做主上的不需要有多么高深的才智武功,只需知道什么时候该听什么人的话,便是一位明主了。苏平才智当世无匹,看人看事都极准,便是说话难听些,你也要珍惜他的意见。荀卿赤胆忠心,但论到机变才智却不及苏平多矣。以当前事而论,你觉得应当如何处置?”
张潋早已将眼下情势考虑了无数次,他的幕府中也不乏才智之士,为他提出了各种策对方案,因此对于如何回答早已了然于胸,见张静斋动问,遂侃侃言道:“孩儿以为苏先生对于吴忧、阮香以及其他诸侯的了解无人能及,其所虑极当,然——”
“不妨,有话直说便是。”
“苏先生料事虽准,却只是大周的忠臣。”张潋慢慢地将“大周”两个字咬得很重。
“住口!”张静斋蓦然一声怒喝打断了张潋的话,“这种叛逆之言也是人臣说得的?”
“爹爹!”张潋却深知自己的父亲是吃硬不吃软的,如果这时候退缩,只会被他瞧不起,遂壮着胆子抗辩道:“现在天下纷乱,诸侯攘攘,表面上个个道貌岸然,谁个不在窥伺大位?幕府群臣前来投靠的,又有哪个不是觊觎高官厚禄的?大义的名分说来好听,又有谁真个将它放在眼里?爹爹,识时务者为俊杰,新的时代已经到了,苏先生所信守的那一套过时了。”
“逆子!”张静斋被张潋的大胆吓了一跳,忍不住喝骂一句,却没有打断他的意思。
张潋底气更足了一些,道:“爹爹,不去抱着那劳什子大义,咱们固然会失去一些支持者,却也会得到一批真正的拥戴者,孩儿以为,与其费心去揣摩哪个真心哪个假意,不如让他们明确表态。爹爹当初不也是满怀豪情入京匡扶周室,这么多年过去了,天下诸侯有哪个说过咱们的好?勤王也好,野心也罢,汹汹诸侯联军还不是照样一败涂地?如今我军力远胜当初,诸侯却依旧各怀鬼胎,钩心斗角不已,以爹爹的威望,等高一呼,谁奈我何!”
张静斋的怒气从脸上消失了,缓缓道:“潋儿,你是长大了,有自己的主意了,这一点很好。但你要记住,这周朝天下,咱们实际掌握的还不到三分之一,现在说这个话,为时太早。急功近利只会让咱们提早成为天下公敌。我不求我这一辈人能获得多大的荣耀,但我希望我的作为能福荫子孙,而不是招来毁门灭族的大祸。你要接替我的位置也许要等十年,也许要等二十年,好好磨练自己吧。高处不胜寒,不到那一步,你是不会明白的。”
张潋暗自叹了口气,开始后悔自己的孟浪了。
次日,诏令世子府幕僚谢朌出任滑县知县,黄希增除华亭尉,师傅霍晔授徽州观风使,罢黜了张潋的主要幕僚后,张静斋广招贤能,为世子重新物色老师和幕僚。
经过一番思考,尚书掾起草了发往清河的诏书。诏书官职尊号之类只字不提,却对阮香治理地方的政绩褒奖了一番,赏赐金缕玉衣一件,允许清河公主墓葬使用兵马陶俑,规格依亲王例。以泸州私扣朝廷赋税不交故,要求清河出兵对其进行“惩戒”云云。明知阮香根本不会理会,这面子工作还是做得十足。至于赵扬那边则根本不予理会。
给吴忧的诏书很是费了不少脑筋,修改多次后才定稿。诏书首先严厉斥责了吴忧放纵手下胡兵,攻击同僚,私占州郡的罪过,要求吴忧严惩“肇事胡兵”,并要保证约束部下不得再次放肆胡为;另外应放还被俘云州将士,送还阵亡将士尸骸;在所占州郡“暂代”维持治安,保土安民,为管理方便,允许云西都护府暂迁云州办公;收取赋税除部分用于公务开支外应全数上缴朝廷,待关内周军开到后“即交割防务”;接下来,回顾了吴忧举义兵驱逐鞑虏的功绩,这次就算功过相抵,不追究他御下不严的“过失”,但下不为例;勉励吴忧不要因小利而失大节,安心为大周守卫边疆,他的功绩朝廷会记住。最后抛出了诱饵——只要吴忧能协助官军攻灭吉州叛逆晏彦,其所请云州牧、征西将军、定西侯的官职和爵位就会兑现。为了安抚吴忧,特加恩将云西都护府的合法辖地扩大到除云北七城,将原属宁氏的云东三城正式并入云西都护府,撤消了云东都护府。这样吴忧武力吞并宁氏在法律上就被解释成了“提前进入云东防地”,最多算是一次专擅过失,而不是必须加以讨伐的谋叛行径了。
不疼不痒地打了吴忧一顿板子之后,燕州悄悄放宽了对云西盐和茶叶等货物的封锁禁运,对马匹大量的需求使得唐军放下身段,认真地和云州商人讨论降低关税的问题,云州新发行的信誉良好的交钞开始流入唐军的控制区。对于交钞,绝大多数人都将它当成了一种新式的银票,倒是没人太在意它。云州的交钞在泸州、吉州、燕州、京畿甚至遥远的南方州郡和胡人国度也能发现它的身影。但不知为什么,清河控制下的灵淄地区却拒绝这种新兴货币进入流通领域,很快清河方面就仿照云州的交钞发行了自己的交子,并开始利用其雄厚的资本积极与交钞争夺市场。在大周的万里海疆上基本上都是清河交子的天下,而西北部的商道上则是云州交钞占绝对优势。更多的地方则是这两种货币并行。在延续数年的残酷竞争中这两种货币相持不下,却逐渐挤掉了一些传统的银楼钱庄发行的银票。由于二者之间汇兑率不尽相同,一些精明的商人便开始钻汇兑率差价的空子牟利。为了便于区分,人们便按照产地分别为这两种货币命名:云州交钞被称为云币,清河交子则被称为灵币。
尽管吴忧并不太清楚云币的运作原理,但云币的发行的确像张颖先前预见的那样给他带来了意想不到巨额回报。好消息不止一个,铜川不愧其名,在其境内山区发现了大量露天品质优异的铜矿石,吴忧大喜过望,立即组织大量人手进行勘察开采。勘察的结果表明,这是一条很大的露天矿脉,非常适合开采加工。吴忧就像一个暴发户一样睡着了都会笑醒。
朝廷的诏旨让吴忧忍俊不禁。藏藏掖掖地说了那么多废话,就是不肯给他云州牧的官位,其实不过是为了维护朝廷最后的一点体面而已。正式承认吴忧吞并云东以及允许吴忧“暂借”云州四城就是一个不错的信号。或许再努力一把,自己这位老丈人真会慷慨地授予他许诺的官职。但吴忧现在知道了打仗的花销开支异常惊人,虽然现在手头上有了一些闲钱,但云西都护府之前欠下的烂帐太多,至今还是负债累累。在云州经济彻底复苏前他再也不愿意打仗了。但也不能就这样轻轻放过了这个展示云西强硬态度的机会。吴忧故意让驿站侮慢传旨的太监,应有的份例赏钱也一概不给,狄稷指着天使的鼻子骂道:“俺家主公的功劳便是做个大将军也不为过,一个小小的云州牧都不肯给,迟早杀上圣京自己讨去!”如此等等。天使何曾受过这等简慢,拂袖而去。路上他们的车队仪驾又被突发的盗贼抢了个精光,连衣服都被扒了,一路乞讨才回到圣京。充任天使的中官向张静斋哭诉在云州受到的种种屈辱惨状,张静斋却一笑置之,只是命尚书台下令申斥,此事不了了之。从此中官们谈虎色变,视云州为畏途。
“上官姑娘这便要走了么?”云州城外,吴忧与上官毓秀并肩而行,朔风呼号,却带不起两人身上一片衣衫。所有的气流在两人三丈以外便绕行而去。
“没想到这次竟耽了有快两个月,”上官毓秀感慨道,“不过我这些日子也没算白过,已经十几代圣女没有参透的《天魔经》被我练成了,说起来倒是要感谢将军的启发。”
“《天魔经》到底是什么东西?总听姑娘提起,却总是语焉不详。这难道又是姑娘族中的秘密?”
“其实也不是甚么大不了的东西,族里偏有多少约束,这个不让说那个不让讲的。既然要走了,不妨给将军简略讲讲,能领会多少全看将军自己啦。”
“如果不便讲……”
“能讲给你听的自然是能对外人讲的,不能说给你听的,就是我想说也说不出来——禁口咒听说过没有?没有?反正就是不能说的东西说不出来就对了。这咒还是我自己下的呢。”上官毓秀停下脚步,想了一想道:“《天魔经》是先祖留下来的一本经书,用古文写的,传说如果参透了它就有通天彻地之能,夺天地造化之功,吹得跟什么似的,所以历代圣女都当宝贝似的珍藏着,没事就拿出来冥思苦想。但这本书写的太简约了,好些古文字又失传了,所以一般人看都看不懂。传到我这里,为了解读书上的文字,我去探索了一些东夷先祖的遗迹,考察了当地土话音律流变……总之费了不少功夫,总算凑合着把古文给学会了。再给《天魔经》翻译成今文,果然好懂了很多。真正读懂了,倒并不觉得有多么了不起的。里面确实记载了不少好玩的把戏。还装模作样划分了九个修炼层次,其实一通百通的事情,并没有多么复杂。根据书后小传,作者说她练成前八层用了五十年时间,已经能够呼风唤雨、返老还童,要是能练成第九层就能羽化登仙云云,看起来她是没有等到练成,要不然也不会写这本经书了。”
“这么说,姑娘是参透了第九层,现在已经是仙体?”吴忧好奇地打量着上官毓秀。
“可以说是,也可以说不是。其实参透前八层不过用了月余时间,我又有些取巧的法门,因此没有费那五十年的功夫,只修行了一个月便能拿出来唬人了。像上一次与将军赌胜,一时手痒便泄露了些许,倒把将军惊吓了。我也没有想到同时蛊惑几万人的心智,果然费神费力,这样的事情还是少干的好,呵呵。不过这第九层真有些门道,文字并不多么艰深,我却一直修炼不成。后来被将军提醒,才领悟到了道心与心魔的关系。简单地说,自始至终我参的是修道,《天魔经》里讲的炼魔,其奥义大旨已在书名中便写得清清楚楚,我却睁眼如盲。本是殊途同归的事情,倒让我搞得复杂了。明白了症结所在,我便用了一点机巧,直到今日才算是大功告成了。整本经练成了,多了不少神通本领,可以说是得道了,不过还是与传说中的成仙相去甚远。”
“咦!姑娘能否演示一二?”
“这个么倒也无妨。只是怕吓着了将军。”上官毓秀笑道。依次为吴忧演示三样法术:隐身术、飞行术、变形术。隐身术比较低级的是障眼法,看到她的人自然会将施术者本人看作环境的一部分,视而不见,但一被碰触即被发现,高级的术法则可以完全隐形不留任何痕迹,整个人都化作一阵清风一般,无影无踪;飞行术是御风而行,上天入地,飘摇转折,无不自如;变形术是变化成草木鸟兽,甚至是另外一个完全不同的人的形貌,上官毓秀随意变了一个莫言愁的样子,惟妙惟肖,吴忧都分辨不出来。
上官毓秀收了法相,吴忧赞叹不已,又问道:“姑娘那日诸般舞蹈姿态是何仙术?”
上官毓秀笑道:“那是一种修炼的法门,模仿阴阳和合,是心魔形诸于外的一种形象,那日为了配合修炼,我便稍作练习,有甚么不妥么?”
“这《天魔经》果然有些门道啊。”吴忧感慨道。
“那日将军可是有些狼狈啊。”上官毓秀揶揄地一笑道,“对常人而言,表相影响内心,喜怒哀乐诸般情感不是发于心而是外魔通过刺激官能而产生的被动反应。我所修炼的道门却是要反其道而行之,以心象形,以心格物,形随心变,所以可以随心顺意,变化无穷。”她饶有兴趣地望着吴忧的眼睛道:“将军若有兴趣,可以入我道门,我必毫无保留地传授与你。以将军的资质,我相信将来成就不下于我。不敢保证将军定能霞举飞升,做个逍遥真人却是可以的。无嗔无怒,无欲无求,无牵无挂,饥餐琼玉英,渴饮九天露,乘风万里行,岂不快哉?”
吴忧沉默良久,重重叹息道:“只怕我没有那个福气,只是放不下这现世中许多牵挂。”
上官毓秀继续循循诱导道:“将军应听过佛家芥子须弥的典故罢?我这里有一种修炼的法门叫做小须弥灵境天,现实一瞬间,小须弥灵境天中可过一年,现实人间诸般喜怒哀乐都可从中经历,你可亲身体会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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