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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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器- 第27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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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军的悟性,真是小女子生平仅见。”上官毓秀双手覆住微微颤动的琴弦道。虽然台下欢呼声如同海啸一般,却对她没有一点影响。

“惭愧。”吴忧脸皮再厚也知道别人是有意相让,正想就此认输,不料上官毓秀已然换了一具筝,向吴忧颔首致意道:“小女子下面要奏的是《离歌》,将军可介意再陪小女子遣怀一把?”

吴忧苦笑道:“敢不从命?”

这支曲子是传统的筝曲,中间只有几支副歌是需要伴奏的,而其中几个大转折处要求相当高的技能,其演奏难度之高令普通乐者望而却步。

上官毓秀如同老僧入定,敛心静气,一上来就是一轮由缓至急的演奏,恍若无边草原上正在酝酿一场看不到边际的暴风雨。天地之间漆黑一片,雷声隐隐,电蛇偶露一点首尾立即又消失不见,千万骏马暴躁嘶鸣,不安地打着响鼻。黑色的沼泽表面涌起一个个混浊的气泡,气泡膨胀发酵,集聚又破碎,死亡腐烂的气息团团暴发出来,仿佛最黑暗的夜里最沉重的叹息。所有人都在屏息凝气等着爆发的那一刻,但曲声徘徊低吟,忽尔在东,忽尔在西,时而泄露出那么一点雷光电气又赶紧包裹收拾了去,仿佛唯恐泄露一星半点,曲回环绕,欲说还休,让人憋闷异常。人人都知道这一场暴风骤雨必不可免,偏偏上官毓秀就凭着那一支筝还在反复营造那极度低沉压抑的气息,最最牵扯人的心弦,却是始终不肯将那宣告雷暴开始的重雷劈下。

“闷煞俺也。”狄稷焦躁地脱去外褂,露出一身黑铁般精壮的肌肉,一边猛灌烈酒,一边将那根使人闻风丧胆的混铁棒做了捣药的杵子,一棒又一棒地将个偌大夯土擂台砸出道道寸许宽尺许深的裂口。

几声若有若无的琴声不知何时加了进来,恰到好处地填补了筝音的空隙,阴沉的气势紧了又紧,已经达到极限的张力仿佛再也绷不住汹涌宏阔的冲击力,却还在苦苦支撑,如同用柔弱的蛛网困住了猛虎,破网只是迟早的事,演奏者却将这区区数秒的光景延伸到无限长,令人无比气闷、无比焦躁。若隐若现的箫声刚刚出现的时候,根本就没人注意到这极其微弱的存在,所有人都将注意力集中在对那爆发一刻的渴望与恐惧之中。但这无人注意的箫声却好像一片最微细的羽毛随着天地间最轻柔的一阵风飘落在暗沉的大海之上,冷不丁激发了这一场毁天灭地的狂暴灾难。

蓦然之间,筝鼓齐鸣,仿佛一瞬间天地间所有的响器同时奏鸣——狂风骤雨没有这样的癫狂,火山喷发没有这样的气概,腥风血雨没有这样的惨烈。神佛辟易,精怪惊遁,鬼蜮奔逃,一柄通彻九天十地的神鬼之刃以无可匹敌的气势将一切可见之物燃烧毁灭殆尽。这时候不论那台上台下听曲的,尽都失却常态:一个个面红目赤,咬牙切齿,恨不能学那猛兽欲啖人,能上九天揽日月,敢把蛟龙扯两段!狂暴的杀戮戾气肆意流淌洋溢,无数人将那衣甲脱却,掣着刀枪剑戟仰天嘶吼长啸,更有一班人如同癫狂一般又哭又笑,扑跌翻滚,嗬嗬呼号。饶是巴秃颜这等自制力极强之人,也是脑中一片空白,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双拳紧攥,喃喃道:“魔音,这是地狱恶鬼的魔音。”而胡突虎这样的心智薄弱之辈早就随着众人一起迷乱狂舞,完全失却理智了。

再看台上上官毓秀,她整个人如痴如狂扑在那筝上,一头黑发无风自舞,恍若被那沛然天地的杀气卷动,一双手如同幻影一般在筝上飞舞,狂热迷乱的旋律不是从她的指尖而是从她的整个身心旋舞飞扬四处流淌,将那狂热窒息的气息一波波挥斥到天地之间。上官毓秀的侍女们一个个弃了乐器,便在那台上跳起天魔祭舞,衣玦飘举胜仙子,却又加上了三分邪气,四分妖异,蛮腰极柔软,眼神极妖媚,举手投足极其热辣挑逗,偏偏又不让人起一点邪思杂念,进退间如那迷蝶穿花,纷然焕然,恰如天魔衍伸出来的八手八足,各执一般乐器,和着上官毓秀的曲调狂舞不休。隐隐又布成阵势将本尊元神拱卫中央。

“叮……嗡嗡嗡——”随着这一声极其刺耳不和谐的杂音,一切声响戛然而止,却是上官毓秀一张筝的弦竟被齐齐中分划断。上官毓秀的一众侍女好似被粗暴扭断了脖子的天鹅一般,纷纷吐血委顿在地。上官毓秀面色惨白,晃了两晃,却是强撑着站起身来,抬眼望向这个在这样的情势下还能果断出手切断自己筝弦的人——吴忧,果然只有吴忧!

吴忧的脸上轻松愉悦的表情早已消失无踪,代之以十二分凝重严肃的表情道,“姑娘,曲律上的比试吴忧认输了。贵属的内伤不重,我会延医诊治。损毁姑娘的乐器情非得已,如若姑娘不嫌弃,我会请高手匠人修复。”

上官毓秀一双秀目原本微闭着,调息一番之后才睁目注视吴忧回答道:“将军大度,小女子没齿难忘。此事原本是小女子冒犯在先,应该致歉的是我才对。贵属的情况将军不必担心,只是一时心智迷乱,精神委顿一些,不打紧的。熟睡一夜,醒来自会恢复,而且经此一番洗练后,今日所有在场之人精神修炼应比先前更上一层楼才是,这算是一点因祸得福的补偿吧。我知将军定有一肚子话想问我,我可以单独与将军谈,有些话却不适宜在这大庭广众之下说,将军可同意?”

听说部属都没事,吴忧知道上官毓秀不是说谎的人,这才松了一口气,喝令道:“众军各自回营休息,明日听击鼓声后继续打擂。都散了罢。”

众军各自回营,吴忧亲自排定了马步哨,让莫言愁为上官毓秀安排宿营地。由于上官毓秀这一番折腾,平常用熟的人手大多不堪用,很多事情都要吴忧等高级军官亲自去做,直忙碌到后半夜才算稍微定下心来。吴忧心里想着要去找上官毓秀问个清楚,却不知道莫言愁把她安排到了哪里。走到莫言愁的帐前,才想起与莫言愁还有个约会,此时已经打三更一刻,吴忧不禁有点犹豫,这么晚了去一个单身女子的帐篷恐怕不免招人闲话。

莫言愁等吴忧却是早就等得心焦了。她早就换下了那一身骑马装,却换上了精心剪裁的水红色长裙,马靴也换作了丝履,就等着给吴忧一个惊喜。只是经过上官毓秀一番搅乱,吴忧忙着处理军务,本以为吴忧不会来赴约了,此时忽然听到吴忧的脚步声,喜得一阵风似的冲出来钻进吴忧怀里。

吴忧爱怜地拍拍莫言愁瘦削的肩膀道:“傻女子,我来得晚了,怪我么?”

莫言愁喜孜孜道:“管甚么早晚,来了便好。”

吴忧见她兴致颇高,倒不忍骤然扫了她兴头,圈住她肩,亲昵地抱了一抱道:“里面说话吧。”

莫言愁白他一眼,嗔道:“讨厌。”整个人却如同黏在了吴忧身上,再也舍不得放开。

“咳咳!”吴忧轻轻向背后摆了摆手,几名如影随形的亲卫知趣地退入夜幕中。

甫一进帐,吴忧一把将莫言愁搂进怀里,莫言愁颤颤地仰起脸,吴忧狠狠吻了上去。良久,几乎要窒息的时候两人才恋恋不舍地分开。莫言愁红唇娇艳欲滴,整个人如同火把一般被点燃起来。腰肢儿软,胳膊儿柔,腿脚儿绵,全身便好似被抽去了骨头,没有一处不柔软,没有一处不香腻,柔柔地绊住男人的身,一丝丝地挽住男人的心。

“郎君啊——”莫言愁低低地呢喃,仿佛来自身心最深处的一声叹息,所有的情意,所有的思念,都化作这一声哀婉的叹息。

第七节魔舞

上官毓秀是个什么样的人?这个问题似乎没人能确切的知道。即便在后来的史传家的眼中,这个人也只是一团模糊的存在,尽管在野史中这个神秘的女子与吴忧曾经一再发生千丝万缕的关系,甚至一度起到过十分关键的作用,在无数个民间传说版本中她如同救世的观音菩萨,屡次以强大的“法力”“仙术”庇佑吴忧度过一道道难关。但在正史之中,这个神秘人却没有留下一点痕迹。而在几百年后,关于这个人是否存在,是男还是女仍在引起一波又一波的争论,争论的焦点屡屡徘徊于“上官毓秀、阮君、水凝是否同一人?”“上官毓秀是神、鬼、妖还是狐?”之类问题的考证上。总之不论如何,史家们宁可在故纸堆中翻找证据,也没有抑或是不愿去询问当初曾直接接触过这个神秘人的几万云西官兵和他们的后人。或许根本没人真正想弄清楚她到底是什么人或者存在与否吧。

吴忧并不知道困扰后世的那么多烦心问题,他不但知道上官毓秀是个人,而且知道她是个不折不扣的女人,一个有着极高智慧和通天本领的看上去极其年轻美丽的女巫。在上官毓秀门口被挡驾整整一个钟头之后,吴忧终于忍不住高声道:“吴忧求见姑娘,姑娘答应给我一个明确的答复,不会忘了吧?”

“将军真是好没耐性,人家只是起床梳洗一下便不能等了么?”上官毓秀的声音恬恬淡淡的,带着点懒洋洋的调子,确是一副刚起床的样子,好像稍微苦恼了一会儿,随后大度地道,“请进来吧。”

“将军随便用点水果点心,早上没甚么可口东西,就是家乡里带来些果品还将就能待客。”上官毓秀着一袭雪白的玉丝睡裙,赤着双脚,斜歪在一张描金榻上,一头长发随意挽了个髻儿,用根细细的木钗别住,右手拇指上戴一只羊脂玉扳指。她随意抬了抬下巴就算跟吴忧打过了招呼,指了指眼前精美的几案上两盘酥饼点心、一盘雪白的黄梨块和一盘红瓤西瓜片。屋角一只檀香炉散发出缕缕青烟。

吴忧看得眼都直了,这寒冬腊月里,他已经好多天连青菜都看不到,更别说新鲜的水果了。梨和西瓜都不是耐保存的水果,看起来这位上官小姐对这些还十分不满似的。真不知道她平日里都吃甚么东西。他先捏了一块梨子吃了,然后挟了一片西瓜咬了一口,那味道十分爽利甜脆,入口即化,一丝甜香直透入骨髓里。吴忧闭目深深体味,半晌方睁开眼道了一声“好”。却绝不肯取用第二口。

“将军为何不肯吃了,难道这水果味道不好?”上官毓秀自拈了一片西瓜尝了,有些诧异地问吴忧。

“非也。是怕吃上了瘾,姑娘万一走了,我找谁讨吃去?不如就此一口,存个念想罢了。”吴忧苦笑道。

“原来如此。”上官毓秀浅浅一笑,不再深劝,自己就着点心吃了几片水果,侍女便端了下去。上官毓秀净了口才道:“以小女子之见,将军此言却是迂腐得紧了。想人生于天地间,饥则食,渴则饮,寒则衣,自由自在,何曾有这许多限制礼节?周国曾有首谣儿叫做“有谷吃谷,有土吃土”,但得眼前有食,便吃了再说,要是都这般连吃饭都思前想后的,做人还有甚么乐趣?”

吴忧没想到自己表现一把高风亮节却被戏嘲一顿,一时语塞。

上官毓秀又道:“前几次遇到将军,真性真情,不失为一个爽利人,现在这面子上的功夫可见长了。”

吴忧自嘲地一笑道:“在其位谋其政,谋其政象其形,装模作样有时候还是要得的。能搏姑娘一嗮,委实惭愧得紧。”

上官毓秀凝视吴忧一会儿,忽然幽幽一叹道:“将军,真是好气量。不过,你这辈子是注定要吃女人的亏了。”

“这也未必吧。”吴忧尴尬地笑笑道。

“昨夜将军的病是犯过了罢?”

“姑娘法眼如炬。”

“可得‘药’缓解?”

“……这个谅也瞒不过姑娘。”

“美酒香醇,佳人在抱,将军这病可称为风流病呵。”

“见笑了。”

“好罢,不取笑你。请问将军自从上次离别,可曾犯过这病?”

“偶有不豫,却尽压得住。”

“我上次留你脑中一点术法,可称为心眼,心眼清明,邪魔不侵,即便我亲自来施法,也不见得每次都成功呢。昨日数万军民都被我的筝声所惑,唯有将军能保持清醒,这便是心眼之功。但将军恃强打断我的乐曲,震伤我的侍女,切断我的筝弦,却犯了我族的一个忌讳。心眼便因此而自动消失了。将军能支持到后半夜,已经是大不易,今日还站得起,沉得住气,更是出乎意料。想来小莫姑娘要受累不轻,只怕这两日难以走动罢?”

吴忧被她一言点破与莫言愁的私密情事,不禁老脸通红,恨不能找个地缝儿钻进去。

上官毓秀却似没有看到吴忧尴尬的表情,自往下说道:“将军最想问的可能还是我为什么会用那样的方式去演奏那一首曲子。可能还想把我抓起来拷打一番问问谁是主谋,背后可有人指使,更关心的可能还有这首曲子为什么会有这样蛊惑人心的力量,世间还有谁有这样的本领,能不能招揽,要不要暗杀……”

吴忧无奈地笑笑,道:“我这点肚肠,姑娘知道的比我自己还清楚。”

“正常人都会这样想,不这样想的,也不配坐在你这个位置上了。”上官毓秀微笑道,并不将这当成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其实告诉你也无妨,只是你非我族人,知道太多并无甚么好处。要是你肯答应我一件事,我可以告诉你这个秘密。”

“我实在想不到世上还有什么事情是我做得到而姑娘做不到的。”

上官毓秀偏着头认真想了一下道:“的确没有。不过你能做的事情的确很不少。都快比得上我了。你要知道我虽然能做很多事,但毕竟一次只能做一件。我又是一个懒人,只想做自己喜欢做的事情,所以可以让你占点便宜。”

“不会又是造反吧,如果是这个事儿,那么就算了,天大的便宜我也不敢占。”吴忧对上次上官毓秀提出的条件心有余悸。

“小事一桩,将军不必紧张。”上官毓秀微笑道:“我是想请将军帮我照顾一个孩子。”

吴忧惊讶的表情一览无遗,大张的嘴巴能放进一个鸡蛋了。

“你想什么呢!”上官毓秀光看吴忧的表情就知道他想歪了,脸上十分罕见地飞起两抹红霞,“十岁大个孩子,正是调皮捣蛋的时候,你别让她闯祸就是了。”

“哦哦哦——”吴忧怎么看上官毓秀都不像超过二十岁的样子,应该不会有这么大的孩子,这么看起来应该不是私生子了。不知怎地,心下竟有松了一口气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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