沃城东。
莫湘可能是预料到难以对纯骑兵部队的迷齐人实施突袭,所以干脆扬长避短,迫近迷齐人立下营寨,不慌不忙地列阵。狐兰点算莫湘的军队,怎么算也不过万人之数,与先前侦察的情况不符,而且观察其军服甲仗,参差不齐,纪律不整,不大象是正规军,倒更象是云西的杂胡骑,不由得狐兰心下不狐疑。更让迷齐人疑惑的是,这当面的一万敌军中,还有半数的步兵。按照以往的经验,在草原争战中,还从没有哪支步兵军队能战胜纯骑兵部队的。
“野利么哥,率本部人马向东北搜索前进,遇敌回报,四十里无敌踪则返回。赫连奇,率本部人马向东南搜索前进,四十里无敌踪返回。狐突,丙鹿,各率一千骑从两翼冲阵。立即执行。”狐兰注视着云西军队的军阵,一项项地发布命令。一丝不安的焦虑在狐兰心中蔓延。这两年在云州,莫湘名声实在太显赫,身为云西最重要的战将,在她参与的历次征战中,居然没有遭遇一次败绩,她击败敌人的方式也不拘一格,以往的战例多次表明,莫湘对于现有的骑、步、水等兵种运用十分娴熟,攻守兼备,机智勇敢,尤其擅长在劣势情形下作战。与这样的名将对阵,狐兰既兴奋又紧张。
现在迷齐军队有数千精锐正对沃城进行最后一击,又分出将近万人保障两翼,本阵人马现在还有三万人,狐兰相信,凭借着自己本部最精锐的这三万战士,足以应对莫湘的一切变着。
狐突和丙鹿的进攻不顺利。发现迷齐军队意图的云西军也抽出来两个千人骑兵队以攻对攻,两军战斗短暂而激烈,不久,迷齐军鸣金,狐突与丙鹿军撤回。
通过这次试探性进攻,狐兰已经对眼前这支部队的战力有了相当的估计。眼前的骑兵部队,并不是莫湘所统帅的云西正规军。现在的问题就是,莫湘和她的主力兵团到了哪里?眼前的这支部队,是诱饵?还是只是牵制自己行动的一粒棋子?莫湘是打算救援岌岌可危的沃城,还是打算趁自己吞下香饵的那一瞬间对自己完成致命一击?野利么哥和赫连奇如果发现了莫湘的踪迹,是否有把握挡住莫湘主力兵团的雷霆一击?
趁着骑兵部队的交战空隙,云西步兵完成了列阵。狐兰看着对方列出的阵型不禁笑了——云西步兵列成的居然是进攻阵型!历史上还从来没有哪个将领会愚蠢到用步兵列阵进攻骑兵,就算诱敌,也绝没有这么干的。既然对手要玩刺激的,那么就来吧。
既然下定了决心,狐兰当机立断,将狐突和丙鹿的兵力各增加到五千人,从两翼迂回云西军背后,命马齐率一千重装骑兵向云西步兵展开正面冲击。自居中军,指挥调度。如果没有意外,即便马齐部不能从正面打开缺口,狐突和丙鹿从背后的包围也足以让云西军崩溃。
隆隆震响的马蹄声并没有让云西步兵们惊慌失措,他们反而将阵线缓缓向前推进。如林的长斧和大刀多少显示出这支军队的与众不同之处。狂风骤雨一般的迷齐重装骑兵队很快与云西步兵短兵相接,马齐所率迷齐重装骑军称“铁塔营”,在迷齐军中也算精锐部队,他们以二三十人至五十人为一队,人马皆被重甲,以钩索连缀,马上战士虽死不坠马,冲击能力极其强横。
与迷齐军“铁塔营”官兵狂暴的呐喊正相反,这一支云西步兵沉默着向前挺进,鼓手稳定而冷静地用鼓声调整着他们前进的步伐。在两军接战的一瞬间,上百支号角一齐吹响,云西步兵的长斧大刀奋力挥击,上砍骑士、下斫马腿,双方很快就在宽阔的战线上绞杀在一起,云西步兵勇敢顽强,任凭“铁塔营”精兵一轮又一轮反复冲击,竟是丝毫不落下风。
对于“铁塔营”进攻不利,狐兰心里有些惊讶,表面上却看不出丝毫的感情波动,狐突和丙鹿的迂回部队还没有到位,他手里还有足够数量的预备队,主动权依旧掌握在自己手里。
“呼嗬!”迷齐军队猛然一声呼喝,狐兰精神一振,这是迷齐迂回部队到位的暗号,随着雄浑的号角声,迷齐轻骑兵从云西军左右侧背后发起了进攻。
如同狐兰所担心的,莫湘并不在这支部队里。罗兴是这五千尼兰微步兵和五千库比伦义从的指挥官。独立指挥这么大规模的会战,在罗兴而言还是头一次。罗兴本不敢来,莫湘一再保证会救应他,怀着对莫湘发自内心的信任和崇拜,罗兴才硬着头皮迎战强大的迷齐军主力部队。长期与迷齐军队作战,对于迷齐军队的战略战法十分熟悉的罗兴早就防着迷齐人的包抄战术,为此他特意从莫湘那里强要来了莫湘压箱底的两千具强弩。当迷齐迂回部队开始冲锋的时候,迎接他们的就是这两千具强弩遮天蔽日的攒射。
不到一个钟头的功夫,迷齐三路进攻军队都遭遇了挫败。其中马齐所部“铁塔营”官兵遭受了歼灭性打击,伤亡超过七成,完全丧失了战斗力。骁勇的将领马齐也身受重伤。在骑兵的反击掩护下,云西弓弩手对轻骑兵造成了巨大的杀伤,狐突和丙鹿的部队也都冲不破密集的箭雨,败退下来。
宝贵的时间在一分分流逝,虽然付出了不小的代价,云西军队的阵势依然十分整肃。如果是平时,狐兰并不在乎这点损失,只要将敌人包围住,四面反复冲击,敌人总有支持不住崩溃的时候。但现在莫湘的去向成了狐兰的一块心病,仗打到现在,他的一万亲卫始终不敢投入战斗。这种被别人牵着鼻子走的窝心感觉在狐兰而言还是头一次。
“禀大汗,野利么哥遭遇敌人小股游骑,战斗力甚强,经过交战已经将敌人驱退,根据俘虏供认,他们是一支大部队前驱。”探子很快带来了出击部队的消息。狐兰大喜,看来自己的判断没有错,莫湘是打算迂回自己的侧背,可惜她一定没想到会先被自己察觉吧。
“速传我令——”狐兰忽然犹豫了一下,问道:“赫连奇那边呢?”
副官报告:“已出四十里,尚未发现敌踪。应该正在赶回来的路上。”
“丙鹿部留下监视眼前敌军,其余诸军随我北进。命令野利么哥继续搜索,务必捕捉敌主力决战。”
在北方漫漫草原上兜了半天之后,狐兰意识到自己又上当了,野利么哥所报告的敌人大部队根本就不见踪影。这时候就是傻子也猜到莫湘的战略部署了:一再地制造假象分散他的兵力,寻机各个击破。可恨的是,他象一个孩子一样被人耍了。意识到自己的失误,狐兰当即命令所有士兵全速向回赶,存着万一的希望还能赶上救援赫连奇和丙鹿。
不过莫湘如果不让他失望也不会被称为名将了。赫连奇所部最先遭到了莫湘主力骑兵的突击,在绝对优势的敌人进攻下,这支五千人的迷齐骑兵支撑了不到半小时就全面崩溃,赫连奇被阵斩。随后莫湘以雷霆之势强攻丙鹿部,在罗兴所部的配合下,莫湘几乎全歼丙鹿部,丙鹿只带数百骑仓皇逃出重围。在狐兰的主力赶到的时候,莫湘已经率军从容退却,所有没有逃掉的迷齐官兵全被斩杀,莫湘没时间处理俘虏。只是短短半天功夫,迷齐人损失了将近八千人的骑兵。
看着满地尸骸狼籍,狐兰感觉到深重的凉意,先前朵安曼战败的时候,自己还曾经怪他不能力战,现在自己在这样的优势兵力之下硬生生折损了八千将士,这不是失败,是耻辱!迷齐将士一片群情激昂纷纷请战。莫湘将近两万人马留下的痕迹不可谓不多,要追蹑其后也并不难,或许莫湘的本意就是要引诱他们去追赶——既可以解沃城之围,又可以将迷齐军引入纵深加以消灭。但狐兰实在心有不甘,就让莫湘这样从容退走,他答应这数万将士也不能答应!
“大汗!不能追啊。”迷齐军中也不是没有头脑清醒之人,那颜杜蒙急谏道,“将军莫忘了狐假的前车之鉴。而且,这次小败不足为虑,咱们迟早有报仇的日子,莫忘了颜烈城才是咱们的根本。”杜蒙将“根本”两字咬得很重,狐兰一惊。他有争夺迷齐大汗之位的心思不是一天两天了,但从未对人明言,这杜蒙却是看到他心里去了。但撤军说的容易,是那么好撤的么?
“大汗!金……金……金赤乌!烈火金赤乌!”一个传令兵跌跌撞撞地冲到狐兰面前,滚鞍下马。
“不可能!”狐兰抓着马缰的手蓦然发白。
仿佛为了验证那传令兵的话,从那传令兵奔来的方向的地平线上,一个小黑点由远及近,渐渐看清楚了,却是一名火红战袍的骑士,他浑身沐浴在金色的夕晖之中,仿佛从冉冉落日正中走来,他只靠双腿控马,双手高擎一面大旗,迎风猎猎招展,烈火熊熊,金乌怒号,正是云西最精锐的铁骑——烈火金赤乌的标志。那骑士嗬嗬狂呼,骤马奔腾,只一人,却仿佛有千万大军冲锋陷阵的惨烈气势。
只一眼,狐兰就可以确定,这的确是烈火金赤乌的兵。在北方这么多势力部族的军队中,只有吴忧,只有吴忧的烈火金赤乌才有这种睥睨天下的狂傲气势。紧跟着,又是一个黑点由远而近——又一个旗手!越来越多的骑士出现在天际,狂野地呼喝着席卷而来。狐兰顾视身边卫士,这些卫士也算百战精英,此刻居然被金赤乌的气势压倒,面露怯色。狐兰长叹一声,暗道罢了,命令部队北撤。
沃城东城。
狴沙的腿流出的血都已经结痂变成了黑紫色,但他的身影站得还是像标枪一样直。苏华和宁卫遍体鳞伤,只能相互依偎着喘息不已。
狴沙露出一个狰狞的笑容,缓缓抬起手中滴血的短剑。苏华奋然站直身子,已经几次濒临死亡的她对于死并不畏惧,但死要有死的尊严,就是死,她也要站着死。
狴沙的这一剑刺得并不快,宁卫伤重不起,守城官兵伤亡殆尽,已经没有人能挽救苏华这个指挥官了。他心中略微有些惋惜,这样俏丽的人儿,这样出色的武艺,如果能掳回去做女奴,那还不得是天价……这样的女人杀了可惜了。
当狴沙的短剑刺下去时,像死人一样的宁卫拼尽最后一点力气跳起来挡在了苏华面前,短剑的剑尖从他后背穿出,宁卫死死抓住了短剑,含混不清地喊道:“快……走……”狴沙抽了一下居然没有抽动,右手挥盾击在宁卫当胸,大量的鲜血随着骨头碎裂的声音从宁卫口中喷出。宁卫双手无力地垂下,双膝缓缓跪倒,眼神几乎完全涣散。
苏华没有趁机逃走。她紧紧扶抱住了宁卫,眼角一颗清泪滑落下来。这是最后一个用生命掩护自己的战友了。
“对……不……起……三小姐。”宁卫脸上的肌肉抽搐着,似乎还想作出一个抱歉的表情来,双手一滑,死也不肯瞑目。在他大睁着的双眼中,是天边越来越红的夕阳和一面面越来越近的烈火般耀眼的旗帜。
转头看到了那灿烂的旗帜,苏华忽然感觉无比的安心,烈火金赤乌出现在这里,一定是吴忧到了。吴忧到了,自己所做的一切就不是毫无意义。她将目光转向狴沙,忽地莞尔一笑。狴沙惊异地发现,在那如血夕阳下,遍地残骸中,这少女将军的笑容如此璀璨无暇,仿佛千万朵雪莲花一起绽放开来。然后就在这明净的笑容里,苏华宛如一只轻盈的飞燕,纵身跳下城墙。
“大哥,对不起,小妹先走一步了。”苏华低声呢喃着,耳边仿佛听到一声惋惜的长叹,只觉得灵魂脱体而去,再也没有痛苦和哀伤,整个人都化成了最轻盈的精灵,飞向那最深邃辽远的天际。
第四十节倾城
吴忧率金赤乌疾驰入沃城,万幸回来的及时,迷齐人的攻城部队其时虽已破城,却来不及杀掠,只能匆匆追随主力部队后撤。而狐兰误以为云西还有重兵埋伏,所以竟是被吴忧以区区数百骑吓退了数万兵马。
吴忧阴沉着脸,一一检点受损情况。损失已经不能用惨重来形容。沃城军民伤亡超过万人。宁卫战死,苏华坠城自尽,陆舒重伤,云西衙署官佐僚属非死即伤,四座城门中南门被彻底焚毁,东门被撞塌,各处城墙、敌楼毁损也十分严重。经此一战,城内储备的守备器械消耗殆尽。滚木垒石用光之后,守城军民拆毁城内民居取得砖石木料以备守御,连吴忧的云西都护府的大梁都被拆下运上了城楼砸向敌人。
满目疮痍,举城戴孝,哭声震天,几乎家家都有战死的亲人,有的人家甚至不止一个,云西刚刚恢复一点的元气又被重重地打击了一下。狐兰这次下手够狠,只差一点就把吴忧的老巢给连窝端了。几个侥幸活下来残兵举着残破的旗帜,用木然的目光迎接吴忧这位云西的主人。
“主公!”一名传令兵飞马来报,“莫将军已经探得贼军逃遁方向,请求与主公合兵追击。”
吴忧恨恨拔出佩剑喝道:“上马,追!”五百金赤乌官兵齐齐拔刀在手,发出一声怒吼。
“主公!主公!主公!”陈笠不顾自己瘦弱的身子,颤巍巍拦在吴忧高骏的战马前。人虽然弱不禁风,但陈笠的神情却是十分坚定。
“有话快讲!”
“追亡逐寇,遣一上将军足矣,主公现在应该做的不是好勇斗狠,而是吊孤问贫,主持全局。”陈笠慨然陈词。
“你这老……”吴忧马鞭抬起了一半,一句骂人的话就要出口,却听陆舒虚弱的声音道:“主公……请听这位先生一言。沃城现在不能没有主公。”陆舒身负重伤,这话却是在一副担架上说的。陆舒在云西的地位举足轻重,重伤之余仍然不忘归谏,吴忧也不得不思量一下。
“主公,末将愿率军出征。”鲍雅大声道。
“好……罢!鲍雅、狄稷,你二人立即率五百金赤乌与莫湘汇合,合兵后便归莫湘指挥,两位替我多砍下几个迷齐狗子的脑袋罢。”
听说要将五百金赤乌全派出去,别人倒没什么,陈笠反倒心虚起来,小声道:“主公,这个……这个……迷齐人刚退,是不是留下几个……你看万一这迷齐人卷土重来……”
吴忧脸色古怪地看了陈笠一眼,没有说话。拉乌赤扯扯陈笠道:“先生,您不用怕,在这草原上,只要主公的旗帜立起来,要兵有兵,要人有人,您只要跟在主公身边,那是万无一失的。”
陈笠干笑一声,晓得自己刚来就丢了脸,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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