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将军勇气可嘉,不过——你还是退下吧。”即便不大懂得军事的刘向也明白,孤注一掷与清河军决战,胜算绝对不会高于十分之一。有五万士兵,凭借坚城还能打一场消耗战,而和号称步兵之王的灵州兵团野战——那无异于找死。再说怀州现在连两万人的机动兵力都根本抽调不出来,更别说五万人了。
胡猛焱愤愤退下。
谋士许嘉道:“庆德失陷,公主城被围,东海卫也处在清河水师的威胁之下,怀州三面屏障俱失,已成险地,不如以大将把守怀州城,主公将行辕暂迁白江以南,以避清河兵锋,依托白江天堑,应该可以挡住阮香的攻势罢。”
刘向闻言,颇为意动。
百里慕厉声道:“主公万万不可采纳此言!”
刘向道:“这是为何?”
百里慕吩咐取来怀州全图,指图道:“我怀州面对清河方向共计有三道防线:第一线是庆德城为依托的明云关,只需少量兵力就能扼住清河军南下咽喉要道,可恨由于守军的疏怠,我们已经失去了这一最佳防线。其次就是以怀水为主的三河水网防区,这段防线以怀水为干、三河为腹心,怀州城为头,公主城为腰,兴农城为尾,三河防区内水网密布,沟渠交通,兵垒堡寨众多,相互倚为犄角,利于坚守,不利于大部队快速调动,我们在此长期经营,倾注了大量心血,现在前线将士浴血奋战所依托的,正是这条防线。三河还有怀州最大的粮仓辛口,是远征柴州的军队的主要取食处,万一辛口有失,非但我远征军将士断粮,就是怀州的供应都要吃紧。最后一道防线才是白江险阻,白江以南,多是未曾开发的森林荒地,人民稀少,不服王化的蛮夷众多,不是建立基业的去处,所以只有万不得已才能过江退守。怀州乃是三河防线的总领,非主公亲自坐镇不可,若主公避战过江,将士寒心,三河必然陷落。一旦清河军跨过怀水,兴农城孤木难支,白江北岸各沿江要塞将直接面临被各个击破的危险,清河与我共有白江天堑,是战是和再不由我。到时候清河水师横行白江之上,则我昼夜不得安枕矣。”
林清泉亦道:“我同意百里先生的话。与其坐困白江,不如死守三河。主公请看,如今我们有十几万远征军被拖在柴州,那里集中了我们多数的精锐部队。若是三河丢失,我们与远征军的联系将被切断。清河军向东可以与柴州军队合击歼灭我们的远征军,她也可以经营怀北,用怀北为基地,南向逐次蚕食怀南之地,直到将我们耗死。所以现在万万不可过江。更何况只要我们还占有三河地区,未来反击清河、收复失地就能有一个前进基地,若是三河不保,我们即便能苟延残喘于江南,却再也无力北上中原争霸了。”
“我亦知道三河不能弃,迁治江南之议就此作罢,但现在清河军队来势汹汹,我们实在无法抵挡。诸位有何良策退敌?”
林清泉道:“退敌说难却也不难……”
刘向精神一振道:“先生快讲。”
“我有两策。上策是主公遣使向柴州许和,无论他们要什么条件都不要在乎,只要柴州军撤军,我们就急调远征军回援,同时死守三河一线,从怀州城分兵一半,加强东海卫的防御,我料清河水师即便有兵来,也不会太多,东海卫以两万人把守足矣,只要撑到夏季梅雨季节,北兵不耐潮热,久战无功,必生退意。阮香以怒兴兵,虽然出其不意,准备不免仓促,现在虽然攻势凌厉,却势不能久,只要避过清河军的锋芒,我们有把握击退清河军。”
“此计实行起来要多久?”
“约需半年。”
“有几分把握?”
“如果井麟将军能及时抽身,柴州守信不给我们捣乱,三河守军顶得住,东海卫能坚守三个月。就有十分把握了。”林清泉略有些无奈地道。
“先生还有一策是什么?”刘向显然不满意这个答复。
“这个么……”林清泉有点犹豫道,“这个计策有点下作,不过以阮香的性格,应该会被打动。”
“请讲,只要能解困,就不论计策的高低了。”刘向急切地道。
“说来简单,请主母出面,劝说阮香退兵,她必然会听从。”
“你是说……阮宁?”
“不错!阮香以其姐阮君之死而起兵,可见其重情重义,她一定不会想再失去这唯一的亲人了。主母一人可当十万雄兵,主公不妨斟酌。”
刘向俊秀的脸涨红了,道:“怀州的男人死绝了么?竟然沦落到需要靠一个女人来拯救!”说罢甩袖而去。剩下一众文武尴尬地面面相觑。
见庭议没有结果,怀州文武只得散去。林清泉邀请百里慕与自己同车回去。
“我早说过主公不会听从的。”百里慕冷冷道。
“我知道,但其实这是最好的办法不是么?”林清泉叹息着摇头道。
“主公认可的计策才是好计策。下次你最好想一个不那么刺激主公的计策罢。”
“现在怎么办?”
“照你的‘上策’来吧。主公并没有驳回这个。”
“这个要做的工作太多了。”林清泉苦笑,“说实话,我没这个信心。”
“如果你不愿意面对阮香,我建议你向主公请求出使柴州,我想主公会很高兴有一段时间看不到你的。”百里慕严肃的脸上看不到一丝感情波动。
“这对于我来说是求之不得的事情。”林清泉听百里慕这样说了,竟是明显松了一口气。“只是要辛苦百里兄了。”
“主公说得没错,怀州男人还没有死绝,有种的还有那么几个的。怀州还没到要用女人去摇尾乞怜的地步。”百里慕叹道。
“怀州抱着跟您同样想法的恐怕不在少数,我只要看你们的眼神就知道了。但是何苦呢?我还是坚持我的观点,今日能让怀州少流血,将来才有机会翻身。你们为了今日的荣誉,付出的是怀州未来的前程。不是我贪生怕死不要脸,但我得说,你们会为此付出代价的。”
“人活着不能只为了利益。”百里慕道,“利用女人,说出去不怕人耻笑么?”
“好一群正人君子,难道在百里兄的眼里,千万将士的生命就比不上一张脸皮么?更何况……”林清泉激动起来,“更何况是这样一个女人!”
“停车!”百里慕厉声命令车夫,当即下车道,“林兄,主公的家事也是你我谈论的么?她再怎样,也是我们的主母!”气愤愤道:“你我道不同不相与谋。告辞!”
“为了一个不贞洁的放荡女人,值得么?狗屁主母!”林清泉恨恨的声音消散在风中,他无奈地吩咐道,“回府。”车子还没动,林清泉眼珠转了转,道:“去杏园。”
“可是大人——”车夫有些为难地道。
“我知道我知道,不用你提醒,那里是那个女人居住的地方。”说起“那个女人”的时候,他的语调充满了厌恶。
“大人,如果您还用这样的口气谈论夫人,那么我将不再为您驾车了。”车夫跳下车子,将鞭子攥在手中道。
“咦?你这粗人也知道礼节么?”林清泉惊讶地道,“那么我们倒是不着急走,跟我说说,那个女人在你们心目中是什么样子的?”
“小人清楚地记得,夫人嫁来怀州的时候,那可真是咱们的节日,就说咱们水乡女娃儿水灵,却是没有这么好看的。夫人婚后就住在杏园,为人随和,待我们这些下苦人很亲切的,吊孤问贫,做了无数善事,咱们百姓都说她是仙女降临。当初老主公去世,两位公子争位,二公子弃了家小逃出怀州,大公子出于对夫人的敬重,非但不为难她,还派三百铁甲军士日夜侍卫杏园,严禁闲杂人等接近,怀州人因此心向大公子。及二公子借得灵州军入境,击败大公子,复夺怀州,三百铁甲士为抗乱兵,尽忠职守,杀伤乱兵千余,战死者就有二百多人,竟无一人因贪生怕死放弃自己的职责,杏园得以保全。夫人有多么得人望也可以想见。可恼二公子听了奸人谗言,以为夫人与大公子有甚见不得人的事情,竟从此将夫人禁足在杏园,再也不去看一眼。更过分的是,为了迎娶屏兰小国的公主,将夫人做人质抵押在屏兰,一去就是几年,好容易夫人回国,又被幽囚杏园,不理不睬,坊间纷纷传唱《苦人》歌,就是为夫人鸣不平。”
“竟有这等事,想不到那女人还真是有人望呢!”林清泉讥讽地道,只是虽然这么说,他总不能曝露自家主公的家事给这不晓事的下人知道。“如果人民知道,他们敬爱的主母在嫁过来之前就已非完璧,他们还会唱什么《苦人》歌么?主公身受如此奇耻大辱,多年来却只能隐忍不发,还要背上一堆恶名,他的苦楚又有谁能理解?”林清泉恨恨地想道。
“你要是再不滚回你的位置上,我就拿赶车的鞭子抽你了!”林清泉呵斥那车夫道。
“老爷,您自己赶车去罢!俺不伺候了。”车夫越发大了胆子,跳开一边去,大声嚷嚷道。
“你这狗才,真是反了你了。”林清泉急得跳脚,气愤愤跳下车子追打那车夫。他在怀州怎么也算一个有身份的名人,这般气急败坏,立刻引得路人侧目。
这边一阵喧闹,惊动了一人,正是极力主战的骁将胡猛焱。朝会不欢而散之后,他憋了一肚子闷气,不想那么早回家,正想寻个酒楼喝一杯,不想就碰见了这么一场热闹。庭议上林清泉虽与他意见不和,但私下里两人却是好友。胡猛焱一把扯住林清泉问道:“怎么回事?”
被胡猛焱这么一耽搁,那车夫早就逃得不见了踪影,林清泉气得跳脚大骂。过了好一阵子才平复下来。胡猛焱也从林清泉的话里大概明白了事情的始末,无非车夫目无主上,居然跳车逃跑,林清泉亲自操鞭追赶云云。
胡猛焱听了大笑道:“林兄一个文人,性子竟是比我还急!我教你一个办法罢,陪我一起去喝两杯,一醉解千愁,醒来什么烦恼都忘了。”
林清泉一拍脑袋道:“哎呀,光顾着生气,倒把正事给忘了,正好胡兄与我一起去拜访一次杏园。”
“你还没有打消那个主意?说实话老伙计,我很不喜欢你拿女人来做谈判条件,特别当她是主公的女人的时候。”
“好了好了,你什么时候也变得这么假惺惺了?那个女人,她配得上这样的尊重么?你又不是不知道……”林清泉又有些激动起来。
“好了,林兄,说句实在话,我不觉得她有什么不好的——除了那一样之外,不过不管你要干什么,我陪着你就是了,不过别在大街上嚷嚷吧,算我求你行不行?”
于是胡猛焱赶车,两人往阮宁所住的杏园而去。和风吹送,天空飘洒下朦朦细雨。
红杏烂漫,别出墙头。
一片云锦般灿烂的杏花下,一个白衣女子上身微微前倾,脸向上微微仰起,张开双手,双目微阖,好像在捕捉风的气息,花的清香,承受雨露恩泽,淅淅沥沥的小雨不一会儿就将她的衣裳打湿了,半透明的白纱衣紧紧贴在身上,衬托出她一身曼妙玲珑的曲线。在她的身上同时集中了圣洁与诱惑,端庄与野性,那种奇异的和谐造就了她独特的令人窒息的魅力。
进入杏园的时候,林清泉看见的就是眼前这么一幅梦幻一般的景象,尽管对这位主母打从心里鄙视,但他依然被阮宁此刻的美丽所震惊。心中不由得嘀咕,怪不得当初阮宁被称为大周皇室第一美女。她的美丽是林清泉生平仅见。不过林清泉本来心志坚强,他并不是第一次见到阮宁,加上先入为主的厌恶,对于她的美丽有相当的抵抗力了。胡猛焱就没林清泉那么坦然了,见着阮宁,忍不住咕咚一下吞了一大口口水。
“唉!”听到急促迫近的脚步声和呼吸声,阮宁叹了口气,睁开了眼睛,明眸流波,仿佛一瞬间将满园杏花的精魄都收入眼底。那双眸一下子就聚集了天地的灵气,让人不能迫视。
“两位就这样闯进杏园,不觉得无礼么?”阮宁淡淡问道。
其实杏园的婢仆不少,但全是年老昏聩不禁使唤的,林、胡两人进园时,那八十多岁的老门官正在打盹儿,哈喇子流了一尺多长,两人虽然大声通名,但老头儿死活不醒。两人只好直接闯进来了,也只看见几个没牙的婆子拄拐的老家人,难得这挑选婢仆的人用心,这些人能照顾好自己不死已经是万幸,更别提照顾别人了。连柴米油盐这样的琐事都要亲历亲为,阮宁这位主母想不亲民也不可了。以阮宁这样尊贵的身份,极美的风姿,受到这样的冷落,难怪会引起那些不明就里的底层百姓的同情了。
“清泉冒昧。”林清泉欠身施礼道,“委实是有急事找主母商议。”
“每次都是有急事才见到人,”轻轻叹了口气,阮宁道,“说罢,他怎么不自己来?”
“这个么……其实主母也该听说,这次是因令妹清河公主以怒兴兵,伐我怀州,致令两家交恶,数万将士曝骨荒野,人民陷于水火之中。若主母体念百姓之苦,劝说令妹罢兵止战,两家重新修好,怀州上下同感主母大德。”
“你回答我的问题,他怎么不亲自来?”阮宁盯住林清泉的眼睛道。
“主公他因为军国大事繁忙……”林清泉道。
“我不听这种推脱之词。林先生,你就看看这荒园,荆棘丛生,狐兔倒洞,乌鹊做巢,你看看这些‘仆人’,难为你家主公费心,找来这么些个老不死的瞎子聋子傻子,去年就埋了三个,就在这杏树下,再有个几年这里就不叫杏园该叫坟场了吧?你瞧见没有,几十间屋子就住我一个人,蛛网纠结,蛇鼠昼行,一到了夜晚狼嚎鬼叫,前几日竟有那街头泼皮无赖欲侵占房宅,若非街坊百姓仗义相助驱走歹人,这里早已成了藏污纳垢之所,你们主公对我真是体贴入微!他敢这样对我,难道就没有胆量来看一眼自己的杰作么?”
面对这样的指责,林清泉无言以对,胡猛焱则露出不忍之色。
“你刘家人的命是命,我阮家人的命就不是命了么?当初刘向逃出怀州,与兄争立,是我父力排众议出兵扶立刘向,待刘向亲厚天下有目共睹,何尝有负于怀州?待到云州兵到,苏中叛应之,灵州往怀州求救的使者相望于道,怀州竟只是坐视,导致我父兵败身亡,我父靖南王的命是不如刘使君的金贵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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