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静斋的语气有些急促起来,显然心情激荡,“对,一门忠烈。张家世代为将,为周国镇守云州边陲,张家的宗族子弟,死在战场上的不可胜数。人常言云州兵精,这全是一刀一枪打回来的名声。而朝廷几乎每回有事都要从云州抽调精兵。胡人年年南下,杀我人民,掳我牛羊百姓,就像一道永远无法愈合的伤口,吞噬着云州人民的血肉,永无休止!年青的时候,我曾有幸游历京师,在那之前,我从来不知道,王公贵族的奢靡竟然能达到这样的地步。这就是我们张家世代拼杀予以保护的周国皇室!我们的血肉牺牲,造就了他们的歌舞升平、纸醉金迷。当时我就想——”
老管家在门外恭敬地道:“老爷,茶点送到了。”张静斋蓦然打住话头,道:“送进来。”老管家弓着身子,在小几上摆好了茶点,躬身退出。
被打断了一下,张静斋没有继续刚才的话题,目光灼灼地盯着吴忧道:“你第一次到圣京是什么感觉?”
吴忧笑笑道:“没什么特别的感觉,开始觉得那里的人说话口音比较奇怪,后来习惯了也就无所谓了。至于王公大臣们,不是我们这种草民想见就能见的。”
“平淡无奇,平淡无奇。”张静斋摇着头,表情几乎有点儿狰狞了,拳头也不觉握紧了,“我从见到这座伟大的都市开始,就决心有朝一日一定会回来征服她。你知道,城市就像女人一样,你刚到来的时候,她反抗你,抓你,咬你,等到发现这种抵抗无效的时候,她就会乖乖顺服你,比谁都忠心,赶也赶不走了。不过,这一切都建立在你有强大的实力的基础上的。圣京这个美人有倾国之姿,是男人就会想拥她入怀。在很多人看来,这是消磨了无数人勇气和意志的糜烂之都,但在我看来,她更是激起优秀的男人们建功立业的豪情壮志的地方。那时候的燕州、灵州都传染了圣京的颓气。你真应该瞧瞧燕、灵两州的部队,在我云州铁骑面前,他们的战斗力如同朽草。还有那时候的所谓勤王联军,要不是他们的数量实在太多,真想和他们一一过招。你可以看到,只要是有点儿战斗力的部队,基本上都是在边境和蛮族经常作战的部队,不管是南方还是西方。在几个月的时间里见识天下的名将,在圣京城下游斗诸侯,你感受过那种惊心动魄么?我常想,也许我就该在那个时候,像我这些先祖们一样,死在战场上。这样我就不用远离我最爱的大草原,躲在灰色的高墙后面每天处理这么多的公务……”似乎犹豫了一下,露出一丝痛苦的神色道:“不用看我一手带出来的孩子们的堕落。”
“大人!”吴忧这次是真的被张静斋的情绪所感动了。
“你不用安慰我,我也是带兵出身的人,几十年了,军队有多少战斗力还不清楚么?一支军队的堕落,并不需要很久。从上到下的,彻底的堕落。我心痛,却无计可施。”张静斋望着祖先们的画像,好像自言自语一样道:“原本对于胡人,我们可以采取和亲安抚的政策的,苏平不止一次这么建议过,也不是没有出现过这样的机会。但我不同意。我要我的军队在战争中保持活力。只有在云州历练过的部队才具有真正的战斗力。并非我喜欢打仗,而是只有战争才能打出真正的精锐。就像——就像现在的云东和云西军。云州驻军挺长时间没有仗打,锐气有所消退了,所以我们需要另一场战争。”张静斋说话的样子活象一条饥饿的老豺。
“唐公,我不得不说,您太自私了。”吴忧听了张静斋的话,感觉就像心脏被人狠狠蹂躏了一通,他从没有想过,一个手握重权的大臣,居然为了自己的私利,可以将数百万人民的性命财产都作为工具,想到自己治下百姓们的所遭受的贫苦与折磨,吴忧几乎怒发冲冠,勉强按捺怒气,半天才说出这么一句。
“自私?”张静斋沉浸在自己的思想世界中,并没有注意吴忧变得难看的脸色,心中的块垒直有不吐不快之感,“贤婿,要说自私,谁没有自私之心?论起这私心来,我问问你,天下亿万人所劳所得为何要尽奉皇帝一人?皇帝一人就算从早到晚忙碌不息又能做多少事?可值这天下百姓的辛劳侍奉?你说这皇帝是公心还是私心?要说我这私心也非全部都是私心。大周富饶之地,每年只要对外族献上些珍珠宝贝、绸缎美人,也可安抚其心,不用耗费巨大维持边备,但你有没有想过这样做的后果?我来告诉你罢,几年甚至几十年内可能无事。但我大周进取的锐气会一天天丧尽,皇帝重臣们但知和平可以买来,不重视武备,但求苟安,最后当这些蛮族不再满足于我们的奉献而悍然越过边境的时候,这些承平已久的老爷兵将们谁可依靠?谁来抵挡?这时候就是我大周亡国灭种之日!以我云州一州百姓百年的辛苦,换取周军常年强韧的战斗力,你说这是为我张氏一家的私心还是为我大周所有百姓的公利?”
吴忧原本对张静斋颇有些敬重之心,毕竟在这实力决定一切的时代里,张静斋的手段和魄力都有其过人之处。但今天听了他的一番肺腑之言才得以窥其本心。听了张静斋一番颇似强词夺理的话,吴忧心里不由得苦笑。张静斋身为武将,读书并不多,加上在风气野蛮开放的云州长大,很多想法自然不受传统规矩的约束,而这套所谓公私的道理,看得出来是他真正自己思考琢磨出来的,虽说已经属于难得,但格调实在不高,其中不乏逻辑混乱偷换概念等低级错误,吴忧当然不会被说服,心中已经不由得添了几分鄙夷,同时为张静斋治下的百姓们、为整个大周的百姓们感到悲哀。
随着心境的转变,吴忧的心情倒是很快冷静下来,开始琢磨张静斋对他说这么一通肺腑之言的目的了。要说只是因为他是张静斋的女婿就享此殊荣,吴忧是打死也不信的。从张静斋的神情态度来看,可能吴忧是第一个得以聆听这番奇特理论的人。吴忧拿不准这是张静斋的故意试探抑或是无心失语,他至少清楚一点,张静斋和他的关系还远没有亲密到可以推心置腹的地步。
看到吴忧低头不语,张静斋以他在用心思索,并不以为意。
“大人特意相召,不止是为了跟我说这些话吧。”吴忧道。
“哦,贤婿提醒的是,光顾着自己说得痛快,倒是把正事给忘了。”张静斋一拍脑袋,笑了起来。
张静斋站起身来,来回踱了两步,道:“你可曾记得咱们在圣京的时候谋划过的前景?”
吴忧知道说到了正题,凝神倾听。
“贤婿可还记得平徽州之策?”
“现在动手,似乎为时尚早。”吴忧不动声色地道,心知张静斋恐怕是要对徽州下手了。
“不早,这种叛逆应该早日剿灭。”张静斋显然早有打算。
“可是云州现在局势纷乱,我实在无法抽兵协同云州部队作战。”吴忧决定不管怎样先把出兵的口子堵死,自己出人出力替别人卖命,他自认还没那么大度。
“诶,贤婿说哪里话来,云西的困难我知道。我不用你直接出兵——”张静斋似乎在斟酌着怎么向吴忧讲明他的计划。“孙氏在徽州经营多年,根深蒂固,不是朝夕间可以平定的。这次劳师动众,恐怕要持续很久的时间。这段时间之内,我希望贤婿你能和宁氏配合,抵挡住北方库狐、迷齐人的侵略。我得到可靠的消息,今年夏秋之交,库狐国王死了,库狐国内各部争权,打得厉害,短期之内应该不会寇边。反倒是迷齐人那里,以前在宁家手里吃过亏,国王也正当年,雄心勃勃,志向不小。单靠宁家,势单力孤,委实不易应付,贤婿你看是不是和宁家和解,适当支援一下他们。”
吴忧道:“我并非小肚鸡肠的人。这次我就调动了手头所有兵力支援宁家,他们应该满意了吧。”
张静斋摇摇头,却没有说话。
吴忧奇道:“难道这样还不够?”一转念醒悟道:“宁家也有人来了吧。”
张静斋不善作伪,见吴忧点破,也不隐瞒,道:“宁家确实有人来了。实际上宁家希望你能指令你的部下那个叫哈迷失的让出小月氏城。云西的手有点儿伸过界了。我就是给你们两家调停一下,看看有没有商量的余地。毕竟小月氏城原本是属于云东都护的辖区,云东只有三城,你一出手就占了他们三分之一的地方,难怪人家会说话。”
吴忧心中恼怒,脸上却不着痕迹,淡淡道:“那么依大人的意思呢?”
张静斋笑道:“小月氏城也是你从敌人手里夺下来的,这样交出确实有点说不过去。这样吧,我既然说要给你们两家调解,总得公平起见,你也算给我一个面子,小月氏城是一定要交还的,不过你也可以提出条件。要钱还是什么别的,你都可以提。”
吴忧望着张静斋似笑非笑的,直看得张静斋有些恼怒了,然后才道:“宁家来的是谁?我想先见见人,毕竟是两家的事情,我们可以当面谈谈这件事。”
张静斋道:“这样最好。还有一样,吉斯特的兀哈豹盘踞宁远,勾结哈克兰诸部为乱,这是条喂不饱的恶狼,是云州的心腹大患。在徽州战事期间,恐怕他不会安分。听说先前对库狐人的战争中他还落井下石,偷袭云西军,有这回事吧?”
吴忧心思电转,准知道张静斋是想利用自己牵制兀哈豹,既然他要用自己,那么不妨讨价还价一番。于是泰然自若道:“其实上次冲突,后来证明是个误会。实际上,兀哈豹王已经不止一次想通过我向朝廷转达他的悔过之意。”
张静斋干笑一声,端起茶碗道:“喝茶。”
吴忧的这种油腔滑调让他颇为不快,不过吴忧没有直接反对让出小月氏城,至少目的已经达成了一半,至于兀哈豹,还不是吴忧现在的实力所能撼动的。也许吴、宁两家共同出兵会有点儿把握,但现在看来,这显然是不现实的。
“对了,这是颖儿托我带给您老人家的信。”这次会面将近结束的时候,吴忧取出张颖的亲笔信递给张静斋。
“好!好!”张静斋接信的手居然有些颤抖,看得出对这个女儿十分爱护。
张静斋很快就安排了吴、宁两家的正式会面。宁家来的人是宁霜,这本来也是意料之中的事情,这样重要的会议,派别人谁来都不合适,宁霜也不会放心。
吴忧有些懊恼地发现,宁家得到的情报显然比自己多得多,并且似乎得到了不少自己并不知道的内幕消息,显得颇为自信。现在吴忧不得不承认,宁家显然得到了张静斋更多的眷顾。也许对张静斋而言,相较于桀骜不驯的吴忧,扶持比较听话的宁家更符合自己的利益。
“京师一别,好久不见,宁将军一向安好?”吴忧客气地施礼。
“好说。吴将军红光满面,想必是有喜事。”宁霜的客气中含着讥讽。
“这个自然,有些乐趣是宁将军您这样的人所体会不到的。”吴忧自然不会将她的讥刺放在心上,反将她一军。
宁霜脸一红,这话倒是不容易反驳,心里对吴忧又增添了几分厌恶和鄙夷。至于吴忧为什么总是用这种色色的口气和她说话,宁霜倒是没有深想,只是每次吴忧一这样说话,她原本想好的很多话就说不出口来了,思路也被影响,这让她很是羞恼。大家闺秀的良好涵养让她没法像吴忧那样随口说出那么粗俗的话语,文绉绉的话对吴忧的厚脸皮又没有杀伤力,因此反击也就显得苍白无力,只好来个听而不闻,“唐公让咱们商议点事情。”吴忧在客厅中走来走去,没有一刻安静。
说到正事宁霜可没那么好糊弄,她稳稳坐在椅子上,瞧着吴忧来回溜达,看他能耍出什么花样来。张静斋已经向她保证,不论如何,小月氏城吴忧必须归还,有张静斋的压力,想必吴忧不能不还,这次主动权是掌握在自己手里。
说实在的,和人斗智斗勇吴忧都很有兴致,但要和一个宁霜这样的女人斗智,吴忧内心深处感到不自在,对于已经成为定局的事情,吴忧不想多做纠缠,他更希望在别的地方扳回一局。他走来走去,就是还没有拿定主意从哪里下手。
“将军看上去紧张得很哪,要不要坐下来,咱们慢慢商量。”宁霜微笑道,有机会挖苦吴忧,她是从不会放过的。
“哪里,哪里。宁将军真是客气。实不相瞒,在下呢有难言之隐,这个坐着不大方便。”吴忧一脸假笑。
吴忧的这两句话差点儿让宁霜恶心得吐出来。她就不明白,吴忧长得仪容俊美,也是读过书的样子,好歹现在也是一镇诸侯,名声也不差,怎么说起话来就像个地痞无赖似的。自己居然要和这么个下流东西打交道,实在是有辱身份,而一想到两人曾经有过的那一纸婚约,更是恶心地如同吃了个苍蝇。
宁霜决定不再跟吴忧废话,和他这么瞎扯纯粹是折磨。索性直接开门见山道:“吴将军,想必唐公已经跟您提过,小月氏城的事情,咱们是不是商议一下?”
吴忧一副为难的样子,“宁将军,其实唐公的建议我考虑过,即使他老人家不提,我也正想和您商议。说实话,小月氏这破城我老早就不想要了。大家都是生意人,知道维持一支军队有多么艰难。为了这小月氏城,我是又赔人又赔钱,从来没赚过。”
他忽然感叹起来,“哈迷失这个狗东西,率领着我几万大军,却每天光吃饭不打仗,视军法如同儿戏一般,没有向我交过一分钱粮,却从我这要走了数不尽的钱粮。我早就受够了,已经三令五申让他撤回,可这小子就是不服从调遣。还总跟我吹牛,说什么迷齐人厉害,没有他就不行什么的。真是忒不知天高地厚了。我不止一次跟他说,宁家名将如云,兵精将勇,宁将军英明神武,伸出个小手指头就能将迷齐人捻死,种种奇妙布置岂是他一个小小的胡人能看穿的?这次既然是唐公发了话,宁将军也明确了态度,我终于可以名正言顺整治这小子了。宁将军您不用担心,一个月之内,不但是哈迷失的部队,刚出征的莫湘部也立即撤回,只要是云西的军队将全部从云东的地面上消失。你要是在云东地面上还能看到一个云西士兵,我这个吴字倒过来写!以前替宁家戍守小月氏城嘛,就当白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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