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平右手中指指节轻轻叩击着地图,好像还有什么为难之事决断不下。这时候一个侍女端上一杯热茶,苏平似乎愣怔地看了那侍女一会儿,然后喜动颜色,对众人道:“大事谐矣!”
众将还真没人看出那女侍就是狐眉的,自然也就没看出狐眉通过这杯茶给苏平的启事。不过苏平这样说的话,那一定是有了九成的把握。众将群情激奋,都等着苏平调兵遣将,忽然传令兵通报,将军萨都到了。
神威将军的名声不是平白得来的,当三十多岁的萨都走进大帐的时候,苏平离座相迎,众将一齐施礼,争着跟萨都寒暄。
萨都身材并不十分高大,相貌十分英伟,匀称的肌肉,剪裁括体的戎装,愈发衬托出他沉静的气质来。他冷淡却不失礼貌地向众人还礼。他的身后,王破敌全身重铠,亦步亦趋,按剑相随,年轻的他抑制不住冰寒的杀气外泻,在场的人齐齐打个激灵,退开半步。
苏平这个纯粹的文人更加不济,他的脸色立刻变得苍白如纸,踉跄地后退两步,在狐眉的搀扶下才勉强站稳,狐眉厉声道:“王破敌退下!”
萨都眉头一皱,狐眉侍女的打扮让他觉得与之一般见识只会自贬身份,所以只是哼了一声,并不搭理。王破敌的耐性就没那么好,他对狐眉怒喝道:“你是什么东西也配在军帐前说话!”要不是萨都在前,他便要拔剑斩人了。
苏平被王破敌的大嗓门震得脑子发乱,又不忍看狐眉受辱,便对狐眉道:“你先去吧。”
狐眉心中恚怒,狠狠盯着王破敌看了一眼,走了出去。
苏平这才打点笑脸对萨都道:“下人不懂得规矩,将军不必和她一般见识。”
萨都朗声笑道:“这个自然。”
苏平笑道:“将军此来何意?”
萨都道:“咱们就直话直说便了。大将军催促进军的公文先生想必收到了?”
苏平道:“收到了。”
“不知先生有何打算?”萨都目光灼灼地问道。
苏平对萨都质问的口气很不爽,淡淡道:“正想听听将军有何高见。”
萨都微眯了一下眼睛,扫视一下众人,这才开口道:“末将倒是有个计较。只是……”
苏平见他的眼睛不停地瞄向自己的帅印宝剑,心中不禁冷笑,故意撩拨他道:“平接大将军公文后寝食难安,正欲以大事相托将军……”
萨都听出了苏平话中的刺儿,却不接口,自顾自说道:“末将想咱们也是时候给那些蛮子点儿厉害看看了。末将愿将所部兵力尽数交给先生指挥,末将也听先生号令。”
众将一片肃然,心里都在猜测是什么原因让原本不属于苏平辖制的萨都乖乖听令,要不是最精锐的部队都掌握在萨都手中,苏平平叛也不至于处处受到肘掣。
对萨都的表态所包含的私心,苏平心里明镜似的:苏平不可能永远在云州呆着,这次平叛结束的的时候就是他交卸军权回圣京的时候。他走了之后,萨都接手云州军务也就是顺理成章的事情了,众将中也只有萨都有这个威望。而前一阵子萨都迟迟不肯归于苏平的指挥之下也有要挟之意——在云州军方中,神威将军的名声并不比苏平差多少,至少有一半的军队得看他的眼色行事。张静斋的公文下达,算是给了他一个肯定的地位,他这才主动上门配合。
这场钩心斗角的结果自然不足为外人道,两人心照不宣,打个哈哈的功夫也就完成了暗中的角力,相互打量一下对方,倒有点儿惺惺相惜的意思了。苏平倒有些遗憾,萨都如果是真正的敌人的话,可能会有更多的乐趣罢。当然不管萨都存了什么心思,他公然低头确实省了不少事儿,面子也算给足了苏平,苏平这回是真心实意挽住萨都的胳臂道:“正要借助将军神威……”
经过近半年的隐忍,周密的筹划,苏平指挥云州军队发动了声势浩大的四月攻势。苏平几乎抽调了手头所有的机动兵力,调集十五万云州忠勇、义勇军,兵分三路展开进剿,和草原各部联军正式展开决战。这也是近百年来草原上各民族之间最大的一次势力碰撞,不管这次战争的胜负如何,各大势力都面临着重新洗牌,不管愿不愿意,生活在草原上的大小三四十个民族,上千个部落都必须做出自己的选择——是投靠依然强大的云州汉人政权,还是投奔打着自由旗号的五大族联军?
四月十二,列古都桑巴刺原会战,云州军军中最骁锐的忠勇兵五万对联军十五万。开战之后双方激战半日不分胜负,忽然狂风乍起,吹向联军阵列,联军人马都难以睁眼。云州军趁机冲击联军中军,联军大乱。
神威将军萨都阵斩联军中能征善战的库比伦首领达明翰,生擒哈克兰王。此战云州军擒杀联军贵酋二十余人,千骑以上将官上百人,俘获妇女部众十余万口,牛羊牲口无数,联军东路军遭受了毁灭性的打击,完全溃败。
战后萨都坑杀联军伤兵降卒七万余众,另将俘虏部族中十二岁以上男子尽数斩杀,血流飘杵,神威将军的大名如雷霆一般震荡草原,小儿闻之不敢夜啼。
作为这场战役的筹划者,苏平面对这一片尸山血海长跪不起,痛哭失声。他对前来劝解萨都言道:“我们虽然消灭了叛乱,杀戮却是过重了,必然有损阴德。他们不参与叛乱的话,都是我大周的好子民,要不是形势逼得紧,断不至于出此下策。可惜啊可惜,这么多优秀的战士……”
萨都对苏平的妇人之仁不以为然,勉强安慰道:“先生过虑了。如果战败的是咱们,下场绝对比他们还凄惨。这就是草原生存的法则,胜者为王,败者……就是死,连求为奴都是奢望啊。剿平这次叛乱,至少可以保得我云州二十年没有内乱。对这些蛮子来说是惨了点儿,对我汉家江山何尝不是一件好事?”
苏平沉默不语,只是叹息摇头,不知是不是因为劳累过度的原因,他眼睛里的神采也黯淡了不少,代之以密密麻麻的血丝。萨都从背后看去,苏平的背略有些佝偻,仿佛一下子老了好几岁。
南方柴州。
诸侯军队因为缺粮的缘故,大多迁延不进,加上大雨如注,河水泛滥,道路多被冲毁,军士挣扎于泥水之中,苦不堪言,只得各自休兵养战,征伐怀州的计划只能搁浅。柴州倒是趁机难得地获得了一个喘息的机会。
天时不利,怀州兵将早有怨言,星晴则不以为然。怀州和屏兰都是富庶的稻米产区,还不象其他诸侯一般缺乏军粮。在星晴看来,这正是上天将柴州交在她手里了。
连续三天的大雨之后,白江水位暴涨,星晴派出一支两千人的轻骑绕到了下水关北面,准备掘开白江,水淹下水关。不料计策被下水关柴州军司马田廷敬识破,预先布置埋伏,星晴的这支部队中伏几乎全军覆没。
随后双方在泥泞中展开了激烈的争夺战,最终对地形熟悉的柴州军占了上风,田廷敬在堤岸上站住了脚,乘胜沿江立下水寨,和下水关成犄角之势,相互救应。阴雨连绵,道路难行,对这两处占据险要的敌军,星晴竟然一时也无计可施。后来还是田矫设法派一支部队伪装成柴州援军,出其不意,奇袭水寨,配合以大军猛攻,田廷敬兵少支撑不住,只得弃了水寨,败退入下水关。怀州军随即掘开白江,水淹下水关,地势低洼的下水关立刻成为一片泽国。守将裴烈和田廷敬仍然死守不降,联军加紧攻打,眼看下水关城墙石砸水浸日见崩坏,破城在即,这时候令星晴最担心的事情发生了。
屏兰传来战报,南蛮大军抄小路两面夹击,攻破屏兰边防要塞蒙固,横扫星晴苦心经营的防御带,直逼屏兰王都,沿途屏兰村镇被劫掠一空,战报中形容军民损失的情况只有一句话——血流成河!
看到这四个字,星晴的心猛地抽紧了,眩晕的感觉让她扶着桌子才勉强站住,她知道这四个字的分量。
随后屏兰国内送来了更详细的战报:四月十日南蛮破蒙固,屠城,十三日屠龄郡,十五日屠阿蛮,十六日屠锦兰……南蛮军队疯狂地劫掠和杀戮着屏兰人民,其行为近乎丧心病狂。星晴当然知道这是血淋淋的报复,因为当初她也曾这样对待过他们,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
眼看着就要攻克的下水关,星晴却只能黯然选择退兵,比起家国社稷的存亡来,在敌国争利已经没有太大的意义了。
在怀州和屏兰的探子共同努力下,星晴终于得知了一直和自己作对的那个人的名字——星雨。不管是之前的联络诸侯,解柴州之围,还是指点南蛮军队攻破屏兰边防,暗中的策划者都是星雨。星雨这条藏在暗影里的毒蛇给了星晴几近致命的一击。
星晴听了这个消息,几乎将银牙咬碎,连道几声“好”,脸色青白,却是气得话都说不出了,硬生生忍下一口鲜血。然而,星晴却不得不佩服星雨的狠辣。
星雨比她更狠,为了一己仇恨,居然能狠心如此对待自己的国家和人民。星晴对此的解释也只有一个,仇恨已经使得性情偏激的星雨彻底疯狂了。
没有理会怀州谋士们假惺惺的挽留,拒绝了刘向半心半意空口许诺的出兵协助,星晴率领五万部队轻装疾驰,回师屏兰。其他部队也陆续开拔,顺便将刘向答应过的铁制武器、农具等运往屏兰。
军队到达屏兰和怀州的边境,难得看到云开雨歇,大地上起了一层淡淡的薄雾,小山上树木苍翠欲滴,霸水上小舟纵横如飞,水乡女儿柔美的歌声顺着水波荡漾。
士兵们痴痴地听着看着,都忘了继续前进。美丽的江南水景并没有因为战争和杀戮而有分毫减色。看着眼前的美景,星晴也微微打了个愣怔,是熟悉的江南景色,家乡就在前面了。本以为心中早就没有了任何柔情,杀伐就是自己的一切了,看来自己还是有放不下的东西啊,自己有多久没有好好欣赏过这种自然的美景了呢?
“发什么呆?快走!杀南蛮子去!”一个嗓门粗犷的军官粗鲁地呵斥着士兵。星晴也从失神中惊醒过来。
星晴面朝屏兰,心中暗暗发誓道:“屏兰呵,我的祖国,你的不肖女儿回来了。你的敌人就是我的敌人,不论谁要欺侮你,先要问过我手中的宝剑。除非踏过我的尸首,谁也别想夺走你一寸土地。我的人民,我的乡亲呵,你们的血不会白流,敌人加诸于你们身上的苦难,我必让他们十倍百倍偿还。屏兰长公主星晴此誓!”
第三十九节有隙
吴忧分别问了莫湘和莫言愁同样的问题:若想在草原上立住脚,首先要做的事情是什么。
莫湘给出的回答是寻访贤良为臂助,招揽猛将为爪牙,培根固本,稳扎稳打。莫言愁的回答却是抓紧时间招兵买马,趁乱快速扩充实力。
吴忧听了大笑,命莫湘和羊褐继续训练黑羊部落那支几百人的小部队,筹措粮饷,让莫言愁跟他去访贤。
离开临时驻地之后,吴忧和莫言愁各自骑了一匹马,默不作声只是走。
不知不觉天色已晚,莫言愁发现他们走了没多少路,大部分时候吴忧都是没什么目的性地乱走,这让她有些无所适从,吴忧似乎一直在想问题,她也不敢打搅。可是眼看天色已晚,吴忧没有任何停下来的意思,她只得出声招呼道:“大哥……公子……主公!咱们是不是该休息一下了?”
吴忧抬头看看天色,点点头道:“嗯,可以。”于是两人下马,莫言愁开始生火准备干粮。
烧烤羊肉的香味并没有让吴忧心思有所转移。他显得神思不属,心不在焉,眼睛盯着火光出神。火焰在他的眼睛里一闪一闪地跳动,他沉思的侧影如同一尊大理石雕像。莫言愁不禁看得呆住了,忘了继续翻动羊肉,就那么放着直到烤得焦糊才惊觉。她讪讪地将肉取下来,想换上一块重新烤过,吴忧却从她手里夺过了这块烤糊的,津津有味地吃了起来。
莫言愁笑道:“你也不想着给我留一点。”
吴忧呜呜啊啊地不知道说了句什么,硬把一大块羊肉吞了下去,噎得直翻白眼,莫言愁忙递给他水。
“阿愁。”吴忧喝了一大口水说道:“这个世界上我能信任的人不多了。和我最亲近的人大概除了阿瑶就是你了。”没注意到莫言愁那几不可察的异色,吴忧自顾自地继续道:“我仔细考虑过我们到云州前后发生的事情,寻找我们象丧家之犬一样被四处追逐的原因……”他认真地盯着莫言愁的双眼,肯定地道:“我们的人中间一定有奸细。”
莫言愁的身子轻微地颤抖了一下,眼帘迅速低垂了下去。
这次吴忧注意到了莫言愁的异常神色,微微一愣,随即解嘲似地一笑道:“你早知道?呵呵,难怪,我早该想到的。‘无影’知道的事情一向不少。”
两人半天相对无言。莫言愁没做任何解释,只是默默地翻动着烤肉。
“对不起,”沉默了半晌,吴忧低声说道,“我没有怀疑你的意思。我说的是真心话。”
“我知道。我从没怀疑过你说的任何一句话。”莫言愁尽量轻快地说道,向吴忧展开一个迷人的微笑来。她望着吴忧的眼神纯净无暇,不带任何机心。
仿佛被这纯净的眼神刺痛,吴忧低下了头,竟似不敢和莫言愁对视,“阿愁,你说说那天的情形吧。”吴忧低哑着嗓子说道。
两人都知道吴忧说的那天是哪一天。吴忧不提起,莫言愁自然不会去揭这个疮疤。事实上,几乎就是吴忧的那道自杀式的迎击命令几乎葬送了所有人。没有人知道如果吴忧不下达那个命令的话,逃出来的人会不会多一些,结果会不会有所不同,当然现在讨论这个已经失去了意义,吴忧是想通过回忆那天的情形看看谁是奸细。
“死去的人值得尊敬,他们没有一个人是孬种。到现在为止,活着的人不多了。奸细就在活着的人中间。死人不会做奸细。”莫言愁望着跳动的火光缓缓说道。
“花莹、莫湘、莫言愁、吴忧。”吴忧用一根小小的草梗写下了四个名字,看着这几个字出神。
“还有阿瑶。”莫言愁冷冷地提醒道。
“阿瑶不会出卖我,她可以不算的。”吴忧道。
“我不知道你为什么对阿瑶那么信任,但是你既然要找出这个人,就不能有偏见!主公——”莫言愁语气十分冷峻,毫无商量的余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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