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凶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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凶手- 第1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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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太太为什么跟别人跑了呀?”
  “嘿,”克宽作难说,“把笔拿出来,写你的字去。”
  驱逐儿子去做功课,是克宽每次被问得口呆目瞪时的唯一法宝。小维是越问越糊涂,爸爸是糊涂得更加厉害,向一个七岁孩子解答问题,简直非有天大的学问不可。玉瑶在一旁打毛线衣,她看见小维不满意地呆坐在椅子上,心里一阵怜惜,又一阵的惶惑——她恐怕丈夫嫌恶她的儿子。
  “孩子,”于是,她笑了笑说,“长大了就会晓得,你现在的年龄还小呢。”
  那人的影子就这样从他们日常生活中退出,退出得干干净净,无声无息。
  两个月后,他们更把他忘光了。
  克宽把一年来的积蓄交给玉瑶,叫她添制新衣服、新高跟鞋和新脂粉。玉瑶不肯接受,她坚持着把钱都加到克宽父子二人的饮食上。
  “我不要别人看我太太打扮得像一个乞丐婆!”克宽大声吼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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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要这个样子!”玉瑶拉着丈夫的手。
  “不要这个样子!”她温柔地笑说,“身体是根本,衣服不过是枝叶,只要你的人结结实实,便是我天大的幸福。你的工作太累了,又不断地咳嗽,人到中年,和一个刚出生的婴儿一样,一刻都不应该放弃维护。”
  克宽不管这些。
  玉瑶生日到了。晚上下班回来,克宽带回两件外衣和一大包别的礼物。
  “妈妈一件,儿子一件,”他直着嗓子嚷起来,“任何人都不能拒绝亲嘴,包括那一位到今天整整满二十八岁的美丽太太在内,我的吻最有福气,大人越吻越年轻,小孩子越吻,明年的功课考得越好。”
  他搂住玉瑶,玉瑶满足地把嘴唇凑上去。
  “爸爸亲我呀!”小维跳脚,拼命拉妈妈的裙子。
  克宽刚要松开他的妻子,突然间倒抽一口冷气。
  一个苍白的面孔,紧紧地贴在玻璃窗上,压成了一个扁平的肉饼,被挤到一侧的鼻子,在那里急促地喷着热气,两眼发直,木然地向着他注视——映着蛋糕上摇曳的烛光,分明是一个可怖的幽灵的脸!
  克宽打了一个寒战。
  刹那间,那面孔缩了回去。
  “你怎么啦?”玉瑶发现情形不对。
  “亲我呀,爸爸!”小维还纠缠。
  克宽一步纵到门口,玉瑶已抓住他的臂膀。
  “告诉我什么事?”
  克宽望望那窗子。
  “你,”玉瑶说,“你看到了什么?”
  克宽不作声。
  “不要出去,”玉瑶哀求说,“院子里一片黑漆,可能有什么危险,为了我,为了孩子,别出去,克宽,我真怕再——真怕失去了你,让我们厮守着吧!委屈地厮守着吧。天大的事,都等到明天再说吧。”
  小维把指头含到嘴里出神。
  就在巷口,从那里传来一阵骚动,很多人跑过去,而且掀起震天的喧哗和搏击。
  “打死这个小偷!”有人喊。
  “还是一个跛脚贼哩!”有人嘲笑说。
  克宽冲出屋子,向那个方向奔去。
  “我也要去!”小维说。
  “胡说!”玉瑶一把扭住他。
  人群中掀起一声尖叫,显然地,那人承受不住人们疯狂的殴打。
  “我不是贼,”那尖叫声痛苦而惨厉,“你们弄错了。”
  玉瑶被这尖叫抓住,她不顾一切地奔向门口,双腿却忽然发软,她扶住门框,浑身抖了起来,觉得门框似乎要折断了。她伸手去扶椅背,却扶了一个空,摇晃着,她向前跨了两步,扑到院子水泥地上。
  “妈!”她听到孩子惊恐的喊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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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踪者3
夜,悄悄地消逝。
  玉瑶靠着沙发,右肘支在椅臂,托着下颚。她思虑,思虑生命的坎坷和苦难的无穷。从前,只不过八年前吧,她眼前展开的还是一幅幅美丽的图画,还是一年年温馨的岁月,她有永远享受不完的韶华和永远享受不完的青春。可是,现在,二十八岁的她,却觉得岁月是黯淡的,而且是可数的了。她谛听着远处的人声和那后院的鸡啼,陷入缥缈的回忆中了,那嘉陵江岸的偎倚,那玉泉山麓的散步,那女生宿舍的盼望春晓,还有那新制绫帐中的初婚惊奇。
  “我不是贼——你们弄错了——”
  她蓦地抬起头,四周没有人,只有墙上的钟声在单调地敲着。
  淡淡的晨曦爬上窗子,五更已经尽了。
  “你一夜没睡?”克宽起来说。
  “我刚起床,在想一件事。”
  “生日快乐,快乐生日,”克宽摸着她的头发,“除了玩,什么都别想,只有傻瓜才不管什么时候都烦恼。把你想的事告诉我。”
  她笑了笑,装着漠不经心,“我忘了问你,昨晚上那个贼偷了些什么东西?”
  “什么都没有偷,只在他身上搜出一条项链,那是淡红色小贝壳串成的,虽不值几个钱,却精致可爱!”
  “现在,它在什么地方?”她急切地问。
  “警察局的人拿去了。”
  她失望地望着地下。
  “你有点恍恍忽忽的。”
  “我要给孩子穿衣服。”她支吾地站起来。
  早饭吃罢,送走克宽——他上班去了,要到中午才回家,她迅速地换上衣服,把眉毛描了描,仔细地涂上口红。她的呼气喷到镜子上,凝成一层薄薄的云雾,在这薄薄的翳雾里,她似乎看到一张更美更嫩的脸,也似乎看到当她十八岁那年第一次赴小维爸爸约会时的红晕。
  “妈妈,我走啦!”小维背起书包说。
  “今天跟妈妈上街。”玉瑶从梦中惊醒。
  “我不逃学。”
  “你懂什么,有要紧事。”
  玉瑶叫了一辆街车到警察局,探听到确实地点,一直赶到医院。
  “孩子,”玉瑶说,“你在外面等着,不要乱跑,等我招呼再进来。”
  她慢慢地把房门推开,房子里充满空寂,她往前轻移着脚步,站到病床前,审视着床上那似乎沉睡着的瘦削面庞,依稀地,还多少可以分辨出当年的风采。不过,头发是那么长,那么乱,染着泥渍,也染着血渍,眼眶深陷着,脸上刻满了深邃的皱纹——每一条都是生命车轮轧出来的轨迹。
  她俯下身子,深深地吻着那丑陋的嘴唇。
  “四维!”她低声唤。
  病人没有答应。
  “四维!”她再低声唤。
  病人艰涩地睁开眼睛,等到炫耀的火花散去,他才看出是玉瑶,他迟钝地伸出他那枯干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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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玉瑶将手拉到自己胸脯上,紧紧地握住。
  “四维,”她凄凉地说,“想不到,一直跟踪我们的会是你。你为什么不找我,四维,”她声音哽噎说,“你突然失踪后,我等你等了四年。”
  病人无力地叹息,房子里静静的。
  “玉瑶,”病人勉强地转过头,“在牢房里,每逢不能忍受的时候,你的爱,孩子天真的笑脸,就浮到我的眼前,一想到你们母子望眼欲穿,日夜盼我归来的情形,我知道我必须活下去。他们不允许我写信,我想你以为我死了。我逃走过两次,结果都被捉回去,一条腿被铁杠子打断,一个肺被殴伤。”
  玉瑶的心被巨钩撕裂。
  “四维!”她呜咽说。
  “然而,”病人停了一会说,“我忍受着百般苦难,终于逃了出来。那是一年前的一个深夜,天降着大雨,我一步一跌,疲惫不堪,嘴里念着你和孩子的名字,我似乎听到你的声音在前面呼唤,也似乎看见你的手在前面挥动,你神奇地给我一种力量。”
  “四维!”玉瑶跪在床前。
  病人虚弱地闭上眼睑,风,呼啸着撼着窗子,阳光退缩到浓云里,天显得昏昏暗暗。
  “我逃到台北后,才听说你已经结婚,”病人断断续续说,“我并不难过,我自知恐怕不久于人世了,可是,我舍不得你,舍不得孩子。我不是要占有,我只是希望常常看你们一眼。小维,该七岁了吧。我被捕的时候,他才一岁半,刚刚学走路呢,我已经看过他耳朵后边的那两颗黑痣了。”
  一阵急剧的咳嗽,病人吐出一口鲜血。
  “四维!”玉瑶不顾肮脏地用双手接住。
  “你休息休息吧,我……”她哭泣说。
  “不,几年来的忧郁痛苦,我原是准备着在我们重逢时,向你倾诉的,现在,让我说吧!”病人滴下一滴眼泪,“还记得我们在学校里的那一段生活吧,仿佛是一百年前了,我们骑着脚踏车,肩并着肩,向西湖出发。当孩子降生的时候,我们为他做盛大的弥月……甜蜜的往事,支持着我,然而,我终要去了。”
  病人猛烈地抽搐起来,半个身子仿佛被悬在绞架上一样地震动着,头顶着床板,发出断人肝肠的呻吟。
  “四维,”玉瑶用力抱着他,她想分担他的痛苦,她哭说,“我永远爱着你,你不要多说话了,我等着你痊愈。”
  病人咬着牙,他又熬过一阵致命的痉挛。
  “你现在的丈夫待你很好,”回光正在返照,病人的神智因之也十分清醒,“待孩子也很好,我死也瞑目了。我本来不应该再增加你烦恼的,所以我一直躲着你,昨天是你的生日,我却不能忘怀。玉瑶,你要抚养孩子,啊,孩子呢?”
  “我,”玉瑶泪珠雨一样地淌下,“我去叫他进来!”
  “不!”病人喘息说,“不要让他小心灵上留下烙印!”
  “四维!”玉瑶哀号。
  病人还想再唤一声他的爱妻爱儿,可是,舌头已僵,再也唤不出了。他陡地坐起来,张开干柴似的手指,向空中挥动,他在抗拒死神击下的巨锤。
  玉瑶紧紧地抱住他,她抖着,冷汗湿透她所有的衣服,但已换不回病人的大去,病人的眼睛像鳄鱼一样地,向她无情地逼视着,她恐怖地发出骇叫。
  护士们蜂拥奔进来,小维更是三步并成两步冲到妈妈跟前。
  “四维,”玉瑶拉着病人哭说,“看一眼你的孩子吧,用手摸一下你的孩子吧!”
  病人的整个身子在变凉,也在变硬,他已听不到,也看不到了。多少年来,他为了自由,为了爱,现在,所有的悲欢离合都告一段落,他安静地付出他自己了。
  护士们拉开玉瑶牢握不放的手,一条被单跟着盖到尸体上。
  “四维,”玉瑶瘫痪地站在那里,望着床上的人,忍着泪,痴痴地说,“你安心地去吧,我会为你照料后事,我们结婚时我送给你的粉红贝壳串珠,我会想办法取回,我要把它留给孩子……”
  
夜掠1


她把梳妆台上精巧的座灯扭亮,脸蛋儿凑到镜子上,仔细地欣赏着。她的皮肤仍然那么洁白,洁白得依然找不出一粒雀斑。可是,多多少少,总显得有点粗糙了。在眼角那里,并排着几条深邃的皱纹,似乎是大声地向别人宣扬,她的青春已快逝去。她惆怅地用两个手指把皱纹拓平,再小心翼翼地把手指放开,皱纹里好像生长着弹簧,霎时间它又折叠起来。她无可奈何地反复揉捺了一会,叹口气,然后,她不经意地在自己脸上拧一下,丰满的肌肉马上现出一个白印,这白印带着轻微的痛,在记忆中,她曾被另外一个强有力的手拧过,拧得她浑身的神经都酥成一团,不过,那是发生在遥远的十五六年前的事了。
  她很细心地描她的眉,用夹子拔掉那些越出柳叶图案之外的嫩毛,她把拔下来的嫩毛放到手心里,数着它的根数,一,二,三,四……摇摇头,很不自然地把它丢到墙角。接着,她站起来,走到穿衣镜前,镜子里立刻印出她那还拥有的十五六年前的窈窕风韵——这是她在她所有的骄傲中,唯一剩下来的一个毫不减色的项目了。旗袍紧紧地裹在身上,曲线从双肩往下滑,跳过隆起的双乳,缩向纤细的腰肢,宽大地围绕着她的臀部,在她的小腿肚上端结束。
  一个意念在她紊乱的思绪里萌芽,她迟疑了一会,毅然地解开旗袍钮扣,从腿上褪下来,另外找出一条圆裙。那圆裙大体上是白颜色的,她贴到身上比了比,银光闪烁,眼睛都被炫耀得缭乱了,她很快穿上去,裙沿正好盖住她小腿的腿肚,那是一双被尼龙丝袜贴实包着的逗人的腿肚。她再穿上高跟鞋,一双有带子可以缚紧到足踝上的高跟鞋。她重新走到穿衣镜前,缓缓地扭动着身子,镜子里显出来的是一个将赴舞会的少女倩影,她初步地满意了。
  她把电灯熄掉,走出房子,从外面把门锁上。她觉得她少带了一件什么东西,想了一会,才想起是她平日寸步不离的手提包。她没有回去拿,她仅仅是不太习惯双手空着,才偶尔想起的;而在这次出发之前,她本来就是决定什么东西都不带啊。
  街上十分热闹,行人来来往往,拥挤不堪,霓虹灯在店门前照耀着,清晰得如同白昼。她无心流连,也可以说她紧张得无法流连,她装着很安详的姿态,迈着轻松的步伐,这更使她显得雍容高贵了。逐渐地,行人少下来,霓虹灯也少下来,她走进一个巷子,穿过这巷子,她爬上那荒凉的堤岸。
  看看荧光表,时针指着十二点。堤岸上静得可怕,稀疏的路灯,发着淡黄的光,像一团薄雾似的聚成一个小球,把其他地方烘托得更黑漆漆的了。
  她慢慢地向前走着,踏着脚下滑动着的碎石子,心忽然猛烈地跳起来,她暗暗提醒自己,这正是她侄女昨天告诉她的那个地方。她已经踏进梦魇之域了,她努力地调整自己急喘的呼吸,谛听着堤岸下潺潺流动着的水声。天上,没有星,没有月,塞满苍穹的,是一层无涯的浓云。她皱皱眉,对这场可能降临的不及时的雨,提前地付出一种愤怒和哀伤。
  在第一个路灯底下,她停了下来,影子堆到她身子的四周。影子前端,扔着两根快要腐烂了的香蕉皮,她用脚尖蹴着,就在昨天以前,她做梦都没有梦到今天她会用她那洁白如玉的脚尖去蹴这种肮脏的东西。她凝视着,赧然地用她的高跟鞋在那块乱糟糟的地面上,划着一条条浅沟。她最后一次思虑,思虑她现在所从事的这个冒险,是不是明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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