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失败了,因为我穷。”他把指甲掐进自己掌心。
“然而,”他掐得更紧,“我不屈服!”
船身摇摆得越来越厉害,他渐渐坐不稳了,他不得不分开双手,撑住地面。寒冷的气流猛烈地向他袭击,唯一使他不被冻僵和使他还保持热和力的,只有梅素的柔情。他想她,想她的美,想她的智能,想她的鼓励……
突然间,从船底传出一声可怕的巨响,船身发生猛烈的震动,似乎龙骨都要粉碎了。
显然地,船撞上了什么。
华桐立刻惊醒,他对海上的事情一点也不熟悉,但是全船的乘客都从房间里狂奔出来,询问,呼叫,闹成一片。有几个几乎被黑暗中的华桐绊倒,他们乱七八糟喊出一连串咒骂。
“触礁了!”有人骇叫。
铃声震天地响起来。
“这是倒车!为什么倒车?”
华桐挤出舱口,天已微明,软而淡的晨光勉强渗进浓厚的云层里,天空显得分外凄凉,狂风呼啸着掠过甲板,海水上下翻腾,浪涛像无数堆满白雪的山峰,咆哮着滚滚推进。
“那是西吉屿!”一个人欢呼。
华桐在视线的边缘,看见模糊的地平线和山峦。
“船底的货物浮上来了!”
这是噩耗的开始,乘客们的骚动,更不可遏止,他们拼命地涌上甲板,斥责,呼救,安慰,盲目地来回奔驰。
“各位乘客注意!”船长在播音室发话了。
暂时的静肃。
“各位乘客注意,”麦克风宣布说,“船已漏水,我们正拍发求救信号,请各位参加抢救,排水,抛弃……”
就在这一刹那,一件东西分明在人群中消失了,大家侧起耳朵,注视着甲板,是的,一件东西真的在人群中悄悄地消失了。船是无比寂静,比死还要寂静,听不到隆隆的声音,也感觉不到隆隆的震动,机器停了。而在大海上,机器的响声,是唯一安全保证,恐怖的钢爪突然抓住每个乘客的脊背。
华桐感到事情不妙,他排开众人,向电报间奔去,电报间里里外外已挤满了人,都在那里屏住声息,瞪大眼睛,盼望着从电报员手指下面“嗒嗒”的声音里,得到好消息。
华桐把头伸进窗棂。
“已经取到联络,”电报员说,“援船马上就来!”
华桐翻身出去,抓住船长。
“说老实话,”他喊,“怎么样?”
船长艰涩地看了他一眼。
“有信号!”华桐嚷,他发现地平线上闪烁的绿灯。
“那是西吉屿,叫我们靠岸,”船长沮丧说,“可是,机器房已经进水,我们无能为力了。”
“他们会来救我们!”
“不会的,”船长把头埋到手臂里,“西吉屿是一个小岛,只有两三条捕鱼竹筏,这么大的风浪,一出海只有被打沉没。”
华桐再跑到电报间。
“没有关系,”电报员嘴唇颤动着说,“援船马上就来!”
可是他却把耳机放下,慌张地拿起救生衣。
华桐绝望地呆了一下,飞快地再奔回船舱。
“梅素,梅素!”他擂门。
没有声音,他一脚踢开。梅素还蒙着被子,静静地躺在那里,金老头一个人孤独地坐在墙角,眼睛不再转动。华桐摇他,他没有反应,华桐伸手把梅素身上的被子掀开。
梅素眼睛半开着,脸跟枯蜡一样焦黄,嘴角挂着一丝血迹。
“我女儿自杀了,”那老人嗫嚅地说,“是你害了她!”
华桐放下被子,大踏步走到金老头面前。
“我恨你!”他吼。
他拔脚重新跑回甲板。
甲板上已成了悲惨世界,抢救生衣的人们践踏着匍匐喊叫的妇女和小孩,一个少女像纸一样地贴在梯口发抖,西吉屿已举起烽火,他们只有用这种原始方法,来发出比灯光更大的信号。
华桐踌躇了会,他翻身再冲回船舱。
西吉屿4
船开始向左倾斜,一个小男孩被人挤到船边,只听叫了一声“妈妈”,他的小腿踢腾着已落下大海。心肠都断了的母亲,从另一端哭号着向她的孩子爬过来,可是,她却再也爬不过来了,人群在她身上跌跌撞撞地踏来踏去,大家像一群负伤的野兽,奔突逃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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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桐抱着梅素的尸首爬上甲板,他迅速地把自己脱光,只留下一条短裤,然后,他撕下梅素的睡衣。
金老头面无人色地在一旁发抖。
“把她捆到我背上。”华桐命令。
“你——”
“我要跳海,我相信我能游到西吉屿,即令游不到,我也要和她死在一起。”
“我——我——”金老头淌下眼泪,他太迟发现他的命在须臾了,顾不得华桐的吩咐,就向一个女人扑过去,从她手里抢她的救生圈,那女人号叫着滚到甲板上,紧握住不放。
“住手,”华桐重重地给他一拳,“你要逃命,快脱衣服。”
金老头懊丧地放开那女人,听凭他眼中的穷措大指挥。华桐好容易找到两块木板,夹在腋下。这时,风刮得更急,浪头掀得更高,船正下沉,海水已卷上铁栏,哭声震撼着天际。
华桐背着梅素的尸体,把金老头腰上的绳子系到自己的左臂上。
“跟我跳下去!”
“不,”金老头说,“我不会游泳,我不连累你了。”
“跟我跳下去!”华桐叫。
“华桐,”金老头垂下头说,“你逃命去吧,我对不起你,不要管我。”
华桐不由分说地,凶猛地用力一推,海面上马上多了两个用肉眼几乎看不见的浪花。
海水刺骨的凉,华桐冒出头之后,开始拼命地向那灯光烽火的方向游去,他几乎用尽所有的力气,为的是要逃脱沉船的漩涡。
“梅素,”他暗暗祈祷说,“你在天有灵,保佑我!”
巨浪不断地张开黑黝的大口把他吞下,再把他吐出。他竭力使自己镇静,并竭力保持自己的体力,他知道他是凭借着自己的肉体和大自然搏斗,但他毫不气馁,他寻觅方向,方向却老在旋转,他听不到哭声了,在他被卷上浪头的时候,他也看不到船。
“梅素,”他喘着气,在心里叫,“帮助我!”
他晓得西吉屿没有办法来援救,只有靠自己孤独的挣扎,一分一分地前进,一寸一寸地前进。不久,他就感到舌干口渴,眼睛冒着金星。
“梅素,”他低低呼唤,“不要抛弃我!”
他估计距西吉屿不过只有二千公尺,平常他是足可以游到的,但大海里波浪滔天,他那刚受过殴打的身子还没有恢复,纤柔的梅素像木板一样地紧压着他,他必须付出加倍的力量,才能浮起来。而他的左臂还系着金老头,在那里往后拖,往下拖。他渐渐地游不动,喘起气来了,一不小心,他咽下一口海水,嗓子像被烙过一样,他感觉到胸脯就要裂开。
“梅素,”他喊,“你引导我!”
他只有向那冥冥中的爱人呼叫,每呼叫一句,仿佛就增加一分力量。可是,他实在不支了,疲倦,窒息,身子要被波涛撕碎,每一个巨浪都像坚硬无比的岩石,重重地捶击到他头上脸上,他看不清陆地,听不到人声,左臂不断地抽搐。
“我要死了,”他恍惚说,“我大概要死了。”
他逐渐忘掉背上的梅素,也忘掉身后那个已被他宽恕了的老人,他只清楚地知道,他游不完这苍茫的海,喝不完这苦涩的水。手脚似乎被什么棉絮结结实实地裹住,在飞快地膨胀,膨胀——他已经麻木了。
“为什么死?”他冷笑说,“为什么不倔强地活下去?”
他重新振起精神——却没有力气了,他指挥不动他的四肢,他渴望着清醒,却不能清醒,眼睛怎么都睁不开,像一条扔进油锅里的龙虾,他感到海水要把他煎焦了,每一个毛孔都像刺进一把钢针,他发现他真的要死了。死该是多么好,他想,死该是多么舒适。现在,死对他是一种解脱,也是一种救援,他再也不用受这种痛苦,再也不用挣扎了,他需要安息,永久的安息。
“梅素,”他模糊地呼唤,“我已尽了我的力量,可是,我支持不住,我要随你去了。”
足踝上一阵痉挛的刺痛,使他终于垂下双手。
巨浪打来,他无言地接受他的命运,像一个浮泡一样,他从万马奔腾的海面上消失,沉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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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踪者1
“他从巷子里一跳就跳出来,”小维喘气说,“拉着我傻笑,还摸我的耳朵;我拼命地喊,等到路上的人都围上来了,他才一跛一跛地跑掉。”
玉瑶把儿子抱到怀里,贴着他那冰凉的小脸。
小维的身子有点抖,“我怕!”
“不怕,孩子,”玉瑶安慰说,“光天化日之下,他敢动你一根毫毛!”
“这个人真奇怪!”克宽敲他的额角。
小维把书包放下,换上衣服,一个分散了一天的温暖家庭,又在灯下团聚了。饭桌上,为了冲淡小维带回来的紧张气氛,做爸爸的克宽首先拍胸脯,向儿子保证:一旦抓住那个坏蛋,定要揪断他的脖子。他说,当他二十年前在大学读书的时候,真的是一个鼎鼎有名的大力士,曾经一拳打死过一个小偷哩。玉瑶忍不住笑起来,这和他现在的大肚皮太不相称了。小维倒很欣赏爸爸的吹牛,他一口气吃了两口饭,就滔滔不绝地报告起他在学校里的见闻来了,他赞美他的级任老师,那个戴着眼镜的姑娘是如何的漂亮啊。他又攻击他的同桌女生,那个隔巷的阿华简直是一个笨瓜。
“她的算术没有及格,”小维正色说,“二十五乘二十六,她都不知道是多少!”
“老师一定罚她站!”克宽说。
“没有,”小维放下筷子,把书包抱过来,乱翻了一阵说,“你看,爸爸,老师奖给我的粉笔,我算得出。”
克宽猛地给他一个吻。
“爸爸的胡子真讨厌。”小维号起来。
“你们应该吃过饭再闹,”玉瑶说,“一到吃饭的时候,就咭咭呱呱个不停,孔老夫子老早就教人寝不语食不言的,你这个做爸爸却给儿子一个好榜样。”
“从现在起,”克宽宣布说,“每说一句话,就罚扫一遍地。”
小维向他那经常屈服的爸爸做一个同情的鬼脸。
晚饭后,小维伏到案上做功课。
克宽歪到沙发里抽纸烟,自言自语说,“我得给孩子买一辆小脚踏车。”
“爸爸,一言为定。”小维扭过头快乐地喊。
“把你的心放到书上,”玉瑶埋怨说,“别太惯了他,七岁的孩子在街上骑脚踏车,我看是要疯了,你舍得,我舍不得。”
克宽不再言语,他仔细地把纸烟按灭,手指扣着沙发的背,勉强地笑了一下。
“看你,”玉瑶懊悔她说错了话,有点不安,她走过去抱住他,托起他的下巴,赔小心说,“你不是也舍不得吗?”
克宽是个直爽的乐天派,两句称心的话,一天云雾就散了。他恢复了精神,兴兴头头地坐到小维身旁,帮助儿子做功课,他一点也没有留意到妻子在背后偷偷地拭着眼泪。
第二天起,为了避免那个莫名其妙的怪人再来打扰,玉瑶开始陪着小维上学下学。
街上和平常一样嘈杂热闹,到处是熙熙攘攘的人群,也到处是风驰电掣的车辆,她希望能发现点什么,却一点也发现不出来。几天之后,她只得认为他们一家大人小孩大概都是神经过敏了。
可是,事情终于来临。就在一个阴沉沉的下午,玉瑶拉着小维,刚转过巷口,只走了三四步,她忽然觉得有一点异样,一双眼睛仿佛在背后瞅着她,她忐忑地放缓脚步,慢慢扭回头。
她吓了一跳。
一个跟在她背后的人影,像中了枪弹似的飞快地翻转身子,向弄堂里踉跄地狂奔过去。
“妈,”小维叫,“就是他。”
玉瑶手足无措,望着那人的背影发呆。
“快走!”停了一会,她才猛拉一下小维。
小维的小手,紧握在妈妈汗津津的手掌里,他不再乱蹦乱跳了,两只大眼睛骨碌碌地乱转。
“难道是绑票?”玉瑶毛骨悚然。
晚上,她害怕地告诉克宽。
“我不相信是绑票,”克宽再度敲他的额角说,“我们不是富翁,还不够被绑票的资格。这个人已经跟踪了几个月,除了挨一下孩子外,他始终是安安静静的,而且还躲着我们,似乎和我们是熟人,怕我们认出来他。”
院子里很静,只有一两片带着残秋消息的落叶,在地上滚动,只是,今天滚动的声音很奇怪,并且很沉重,哗哗地,一步一步地向窗前推动。克宽霍地跳起来,拉开门灯,冲了出去。
一个黑影旋风似的跑开,消失在篱笆头。
“锁上门!”克宽抓起帽子说,“我去报告警察,这个人恐怕真的要打我们的主意。”
跟踪者2
警官紧跟着来勘察现场,西风匝地地吹着,落叶凌乱,已分辨不出一点足迹。
“公共宿舍的门户是很难谨严的,”警官说,“我们自然要在这一带加强巡逻。不过,我似乎觉得,这个人和财色都没有关系,因为你们房子里不但有灯光,而且有两个人以上的声音。”
玉瑶继续接送小维上学下学,她像惊弓之鸟似的,仔细地注意着她四周来往的行人。有时候,连一条小狗擦着小维走过,她都大吃一惊。每天晚上,她更是重重锁住门户。
但是,那个人却像被地球吞没了似的,再也没有出现了。
慢慢地,他们认为事情已经结束。
“准是一个疯子!”克宽判断说。
“准是一个从疯人院逃出来,又被捉回去的精神病,”玉瑶加重说,“我们可以恢复正常生活了。”
小维爬到克宽的膝盖上。
“疯子是怎样回事呀?精神病是怎么回事呀?”他问爸爸。
“受了刺激,神经错乱的人。”
“刺激是什么呀?”
“好比说,太太跟别人跑了……”
“太太为什么跟别人跑了呀?”
“嘿,”克宽作难说,“把笔拿出来,写你的字去。”
驱逐儿子去做功课,是克宽每次被问得口呆目瞪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