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接下来的若干年里,许叔微进入了政府部门,先后做了徽州、杭州教官,最后做了翰林院学士,这就是为什么历代都管许叔微叫“许学士”的原因。
注意,这里的学士可不是现在我们读了本科就给的一个学位,而是一个类似官职的称呼,宋朝的学士分为好多种,比较复杂,这里就不多谈了,估计许叔微当时做的应该是给皇帝撰写文稿等事务,有的文献记载许叔微官至集贤院学士,我感觉这有些不可能,因为这个职位太高了,而且从元丰五年开始,就废置集贤院了,所以许叔微不可能去任职,此处存疑。
总之,许叔微在中央政府里干了若干年,这些年,正好是南宋抗金运动蓬勃发展,然后被秦桧之流给镇压下去的岁月。
在这些年里,南宋政府曾经组织了数次北伐,岳飞、韩世忠等将领曾经大破金军,尤其是岳飞,带领岳家军一路势如破竹,血战金军,最后已经攻下了开封的朱仙镇,完颜宗弼已逃出开封撒丫子开始跑路了,岳飞却在一天之内接连收到十二道金牌,宋高宗和秦桧命令岳家军必须班师回鄂州,岳飞本人则去临安府朝见皇帝。
当时,岳飞收到如此荒唐的命令,悲愤泣下,仰天长叹:“十年之功,废于一旦。”
百姓听说以后,都拦在岳飞的马前,不让岳家军走,岳飞无奈,含泪取诏书出示众人,说:“吾不得擅留。”于是一时间哭声震野。
回朝后;岳飞父子被秦桧以谋反罪名予以逮捕审讯,虽然找不到证据而无审讯结果,赵、秦最终决定杀害岳飞父子和张宪,韩世忠义愤不已,当面质问秦桧岳飞有何罪名?秦桧支吾其词“其事体莫须有。”
绍兴十一年农历十二月廿九(1142年1月27日)除夕之夜,一代名将岳飞及其儿子岳云、部将张宪在杭州大理寺风波亭内被杀害。岳飞被害前,在风波亭中写下八个绝笔字:“天日昭昭,天日昭昭”。
这一切,身处朝廷之中的许叔微看得一清二楚,他的那颗报国之心,在经历了热血沸腾、澎湃激荡之后,被昏君和奸臣的卑鄙彻底地击碎了。
有秦桧这种天字号的大奸臣当道,有宋高宗这种自毁长城的昏君在位,岂有忠臣报国之日?!
在看清了这些人的面目以后,许叔微愤然离职,挂冠而去,从此,仍然回到了民间为老百姓看病去了。
从哪里来,那就回到哪里去吧。
一个读书人,在这种昏暗得不见天日的时代里,能做得就只有这些了:为百姓尽自己的一点力量,无愧于心而已。
我想,许叔微一定是含着眼泪离开临安的,他乘舟远去的时候,最后回首望了一眼这个仍沉浸在歌舞升平中的都市,仰天长叹,一腔报国血,化做百丈冰。
然后,小舟在暮色中慢慢地远去了。
从此,许叔微隐居在无锡太湖边的马迹山,盖了几间房子,命名为“梅梁小隐”,继续为百姓看病。
这个时候,有个人也同时挂冠而去了,他就是许叔微的朋友,为南宋王朝冲锋陷阵,立下汗马功劳的韩世忠,他隐居于苏州。
在“梅梁小隐”里面给老百姓诊病的同时,许叔微此时开始整理自己的著作了,在《伤寒论》的研究方面,他写了《伤寒百证歌》、《伤寒发微论》、《伤寒九十论》三本书,其中《伤寒百证歌》我们都了解了,是本以歌谣的形式论述伤寒病的诊断治疗方法的,《伤寒发微论》是他的一个论文集,里面提出了很多他自己学习《伤寒论》时的一些思考,而《伤寒九十论》就是他把自己看病的医案整理了九十个,在每个医案后加上了自己的评价和体会,成为了一个医案集,这是中医历史上较早的完整的医案集,而且全部是关于《伤寒论》的,所以价值较高,学中医的同学绝对有拿来一读的必要。在《伤寒九十论》里,我们可以看到许叔微诊病的方式;可以看出他对经方应用的熟悉;甚至可以看出他严谨却又潇洒的性格。
在看《伤寒九十论》的时候(或者是看我前面讲述的许叔微诊病的时候),估计大家会发现一个问题,那就是为什么许叔微每诊一病,都要说“这是《伤寒论》某某汤证”呢?
第67节
原来,《伤寒论》这本书有一个很特别的体系,它把人体从外到里分成了六个部份,称为六经,它们分别是:太阳、阳明、少阳、太阴、少阴、厥阴,这六经就是人体从外到里的六个功能体系,《伤寒论》一书的实质,就是用寒邪来做为假想敌,来探讨人体的这六个功能体系在遇到外邪的时候的反应,这六经与经络的六经和脏腑的六经是有着对应的关系的,同时,这六经与中医的阴阳、寒热、表里、虚实八纲辨证体系也是对应的,对于这点,许叔微提出的表里、虚实辨证早就对此进行了说明。
在治疗方面,张仲景把药方分列到六经中,同时把每个方子的适应证写成了“汤证”,这个“汤证”张仲景写得那是言简意赅,估计这是长期经验积累的结果,简直没法儿在怎么修改了,所以后世的人在学习《伤寒论》时,就发现了一个捷径,那就是把《伤寒论》的这些汤证给背下来,而实际上,每个“汤证”就代表着一个类型的病证,如果您用语言来描述这个病证可能要半天,比如“瘀血与邪热相结于下焦的蓄血证”,实际上内行的人只要说一个汤证就可以了:“桃核承气汤证”,这就连疾病的症状表现到该用什么药就都已经带出来了。
这是一种提纲挈领的表述方式,有兴趣的朋友可以认真地研究一下,日本人把这个学去以后,看到非常好用,甚至产生了“废医存药”的想法,就是把中医理论都不要了,只要有这些汤证就可以了。(当然了,这是一股错误思潮,现在日本人也知道了)
但是这却说明了汤证理论在临床中有多么的实用。
在临床中,许叔微对经方是灵活运用的,后世有人称赞他是真正的掌握了经方的灵魂的人,比如清朝饱读医书并自己编著了一本医案集《古今医案按》的俞震说:“自晋迄今,善用其书(指《伤寒论》)者,惟许学士叔微一人而已”。
这种评价够高了。
您该问了,难道许叔微一生只使用《伤寒论》中的经方来治病吗?这样是否太局限了?
其实,许叔微除了使用经方之外,还广泛地使用自己创的方子,还有别的医生创的方子,只要是对治病有好处的,他都要学习。
比如许叔微的表兄患了一种病,叫“头风”,患了二十来年了,这是一种头痛病,三国时候的曹操那么大一个英雄,也被这种病折磨得要死,最后甚至因此把华佗给杀了,可见这病能把人折腾成什么样,甭说那会儿,就是现在它也是医学界的一个难题,还解决得不是很好。
许叔微的表兄这头风发作起来什么样呢?那是“头痛如破,数日不食”,看来的确是够痛苦的了。
显然这个病许叔微也没有办法,尝试了好多方子都无效(百方不能疗),谁都不是神仙,都有学不到的地方,不过就这么看着患者受罪,许叔微的心里那可真叫一个不好受。
就在这个时候,来了另外一个医生,叫田滋,这位医生来了一看,说:“我母亲以前就患过这个病,后来得到一种药,服用后就好了。”
嘿!有这等事?大家都兴奋了起来,于是许叔微就说了:“那您就卖给我们一些这个药吧。”
这位田滋医生就卖给了他们十丸药,可没告诉许叔微这个药的方子,也就是说,这是个秘方,然后告诉许叔微的表兄,每天服用一丸,连吃十天。
十天以后,田滋医生又来了,就问这位表兄:“最近犯病没有啊?”
表兄挠挠头,咦?还真没犯!
田滋医生又问了:“你以前都是吃什么东西犯病啊?”(头痛平日食何物即发)
表兄回答:“只要一喝酒,一吃鱼,准犯!”
于是田滋医生告诉这位表兄:“来现在多买些酒和鱼,今天就随便吃,敞开了吃,我在这里观察一下。“
这位表兄吓得差点跌倒,脸都白了,这不是让我送命吗?还敞开了吃,我只要吃一点都会犯的!
结果大家都说,那就试试吧,看看这个药的效果如何啊。(反正不是自己疼)
最后,这位表兄二十年来第一次过了嘴瘾,吃了一天的鱼,喝了一天的酒。
大家都傻了,瞪着眼看着这位,等着他头痛。
结果人家还真就没有犯病,而且,从此这个病就好了(竟不发,自此遂瘥)。
各位来猜一下此时许叔微的心情吧,应该能够想像得到,他是无比的好奇啊——这是一个医生的本能,到底这个方子是什么成份呢?为什么如此有效呢?我要是能够学来该多好啊!(不光是许叔微,估计地球人都这么想)
可是,这是人家田滋医生的秘方,人家还靠这个賺钱生活呢,当然不会轻易告诉你的。
要说这秘方那可是不得了啊,这几乎成了中医的特色了,扁鹊的师父长桑君在传授给扁鹊学问的时候就说过:“ ”。可见其源远流长,在历朝历代,都会出现一些人,他们医术不是很高,有的几乎什么都不懂,可是就是有个秘方,不知打哪儿来的,有的是祖上传下来的,有的估计是路上捡的,有的是死囚在即将被砍头的一刻突然良心发现贡献的,总之这个秘方必定出处神秘,但是治疗某种疾病效果就是好,结果人家就卖这个秘方,就发了财了。所以自古就有“单方一味,气死名医”的说法。
但是秘方显然也存在着问题,虽然疗效好,但是流传不广,因为一般都只是传给自己的后代,因此看病的范围一般不超过方圆五十里,全国的人民是没法儿享受到的,更甭提全世界了,而且,如果这家的香火不旺,子嗣断了,又比如该人后代的兴趣在娱乐圈,搞文艺当演员去了,这个秘方就算倒霉,最终的命运可能是成为了压箱底的废纸,直到腐烂。
您一定很着急,天啊,这便如何是好?
我也不知道,没办法,我们把这个重大课题搁许叔微头上吧,让他去好好思考!
这位田滋医生后来和许叔微成为好朋友,两人相处了若干年,田滋医生在日常生活中,看到许叔微真是一个好医生啊,如此境界之人,实在是平生未见。
后来,田滋要到其它地方去了,一天,他把许叔微请来告别。
那是个夏天的午后,阳光很足,浩渺的太湖水反射着层层光影,湖边柳树的枝条拂过水面。
许叔微有些伤感,因为朋友的远去,自己的年龄大了,不知道何日再能相见。
在即将登舟的时候,田滋突然站住,大家都停下来,不知道他要做什么。
只见他很郑重地把一个信封交给了许叔微。
许叔微很奇怪:“田兄,这是什么?”
田滋望着许叔微,诚恳地说:“叔微,很抱歉,一直没有把治疗头风的方子告诉你,快要离别了,恐怕以后再也不会有机会了,这是方子,以此做为纪念吧!”
许叔微突然感到心中一震,此方价值千金啊!
将自己珍藏多年的秘方交给自己,说明在田滋的心中,许叔微是个真正的朋友了。
但是,许叔微的心,又岂是在只考虑自己呢?
他突然问了一个令在场的人都不知所措的问题:“田兄,这是你的秘方,现在交给我了,以我们两个人之力,能够使天下几个人受益?相信不会有几个,我想日后将此方公布给天下人,你,不会恨我吧?”
所有的人都呆住了,没人想到许叔微会有如此一问。
田滋望着许叔微,慢慢地说:“叔微,方子交给了你,就是你的了,任君如何处置,我岂能有异议?!”
第68节
然后,登舟远去。
许叔微感激地望着朋友的孤帆远去,心中暖暖的,因为他知道,在自己的感染下,田滋的心,也已经到达了更高的境界。
后来,许叔微把这个方子写进了自己的《普济本事方》的头痛头晕方中,公诸天下后世,这个方子叫“硫黄圆”,希望研究的朋友可以自己去看。
从这以后,许叔微开始着意思考这个秘方的问题。
其实拥有秘方,将配方保密不告诉别人,这种行为也无可厚非,因为大家都要生活,靠这个秘方,自己拥有这个知识产权,賺自己的钱,养家糊口也不算过份(现在的世界各大药厂也都在靠这种知识产权生存)。
可是,如果这个方子真的很有效果,那么只让方圆几十里的人受益就太可惜了。
(顺便说一句,实际上,药物批号制度是一个可以让患者和知识产权人都受益的方式。在现在,可能搞一个成药没有个七八百万是批下不来的,所以很多秘方还都沉睡着呢。)
许叔微当然也没法儿思考出药物审批制度,他所能做的,就是用诚心来感化这些秘方的拥有者,直到他们的境界提高了,将秘方交给许叔微,然后许叔微再公布给天下人。
要感化一个人是不容易的,有时哪怕是自己的亲人,有时可能要用几年,甚至几十年的时间,但是,只要你心中的信念在,最终,你一定会以一颗无私之心,感化对方的。
比如,徽州有个医生叫张横,他以前曾经在推勘院工作,和这位张横一起天天值班的有个医生姓王,两个人在一起工作,时间长了,就非常的熟悉,成了好朋友,于是这位王医生就告诉张横了,说我有一个秘方,叫通经圆,治疗妇女月经不通,腹痛,腹中结块效果非常好,最后,就把这个方子口授给了张横(口传此方)。
后来张横在临床中使用这个方子,效果果然非凡,于是这个张横就把它做为秘方使用,至于配方,谁都不告诉(甚秘之)。
后来许叔微在徽州工作的时候,就和这位张横医生交朋友,逐渐感化他(我分析,像许叔微这样的人想感化谁都会成功的,因为这位境界太高了,他做的那些无私的事情搁谁都会心软的),最后,张横老弟终于受不了,就把这个方子交给了许叔微。
许叔微拿来方子后,一看方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