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动机的轰鸣回荡在空旷的山路上,他眼睁睁地看着远去的车灯越来越小、越来越小,突然一拍脑袋,大叫着追在车后:
“等等,课长!我还没上车呢!别丢下我啊——啊——啊——”
夜莺眨着眼注视着狂奔在山路上的某人,发出一串嘲笑的啼叫。
……
当柳生走进那座荒废了多年的庭院时,怀表的时针已逼近十二点。
蔓草丛生的英式花园仿佛沉睡至今,只有正中那棵十年未曾开花的老樱花树,在月色下静静地盛放正荼。
如雪樱花下,樱色长发的少女背对他而立,慢慢地伸出一只手,想要接住不断飘落的粉色花瓣,却只来得及留下一缕暗香。
听见身后的动静,她也并不回头,只是呆呆地看着空荡荡的手心,不知道在想什么。
“我记得你从以前开始就很喜欢这棵樱花树,可惜你走了以后我就再没见过它开花。”
柳生突然开口。
“没有了灵力供给,从‘那边’移栽过来的樱花树本是连存活都不能保证的。”
朽木低低地回答,却刻意避开了他话中的深意。
“那时你还很喜欢坐在树上唱歌吧!那首歌是怎么唱的?”
柳生也不在意,反而饶有兴致地回忆道,
“十六で君と逢い 百年の恋をしたね
ひらひらと舞い落ちる桜の花びらの下で……”
“逢いたくて駆け抜けた阳のあたる急な坂道や
公园の隅二人の影は今も変わらぬまま”
朽木自然地就接过下一句。
柔美的女声和沉稳的男声在静默的夜色中交织,分隔的十年和未解的心结分毫没有影响到彼此的默契。一瞬间,仿佛又回到了那个两小无嫌猜的童年。
十年未见的两个青梅竹马就这样你一句、我一句地继续唱下去:
“十六で君と逢い 百年の恋をしたね
ひらひらと舞い落ちる桜の花びらの下で
(十六岁时与你相遇在缤纷落叶的樱花树下
开启了百年的爱恋)”
“逢いたくて駆け抜けた阳のあたる急な坂道や
公园の隅二人の影は今も変わらぬまま
(在阳光下的坡道上飞奔着遇见你
公园角落上两人的身影至今仍未改变)”
“君と仆と〃桜日和〃 风に揺れて舞い戻る
まるで长い梦から覚めたように见上げた先は桃色の空
(我和你的'樱花之日' 在风摇曳下飞舞
恍如梦中醒来仰视前方桃色的天空)”
“好きでした好きでした笑颜咲き染めた君が
仆だけが知っていた右侧やわらかな居场所
(曾是如此喜欢 如此喜欢 被花所沾染的你的笑颜
只有我知道在右侧那柔软的居所)”
不知何时,柳生走到了朽木身旁,和她并肩而立,抬头望着摇曳的枝梢。
“桜の下の约束 「来年もここに来よう」って
何度も确かめあったけど今も果たせぬまま
(樱花树下的约定说着'来年也要来这里'
无数次地确认却至今也没有实现)”
朽木垂下头,注视着二人在月光下纠缠的影子。
“君と仆と〃桜日和〃 风にそっと苏る
君も今どこかで见てるのかなぁ あの日と同じ桃色の空
(我和你的'樱花之日' 风悄悄苏醒
你也在某处看着吧和那天一样桃色的天空)”
柳生却一把握住她的双手,直视着她的双眼,不容许她再逃避。
“追いかけた日々の中に刻まれた足迹は
何よりもかけがえのない宝物
(追逐的日子里深刻的足迹
是任何事物都无法替代的宝物)”
朽木被镜片后那双了悟的紫红色眸子一震,下意识地捂住双眼,歌声却断断续续,几成破音,泄露了她的哽咽:
“君と仆と……〃桜日和〃 风に揺れて……舞い戻る
とめどない想い……が溢れ出して涙がこみ上げた……
(我和你的'樱花之日' 在风摇曳下飞舞
无法停止的思念弥漫泪水奔涌而出)”
柳生面对着哭泣的朽木从来没有办法——不管是十年前还是十年后。他无奈地仰头推了推眼镜,另一只手却仍死死握紧了她的手腕。
“君と仆と〃桜日和〃 风に揺れて舞い戻る
まだ见ぬ未来を胸に抱いて见上げた先は桃色の空……
(我和你的'樱花之日' 在风摇曳下飞舞
拥抱住还无法预知的未来仰视前方桃色的天空)”
歌声渐渐低了,寂寥地徘徊在枝上,直至最后消失无声。
“我都知道了,樱花。”
一片沉默中,柳生突然开口。
他手中那双带着薄茧的手抖了一下。
“不管是朽木家的真相,还是……朽木阿姨和叔叔的去世。”
感觉到身边少女的僵硬,他还是硬着头皮说下去,
“包括你十年前的政治联姻,我知道你们马上就要解除……”
“不要再说了!”
朽木猛地堵住耳朵,摇着头大叫道,
“你知道些什么?你什么也不知道!”
“不,我知道!”
柳生难得态度强硬地握住她手腕,不透光的镜片折射着森冷的月光,
“我知道十年前你为什么不告而别,因为你只是怕我不能接受,不能接受你瞒了我十多年的秘密!”
“你让我怎么和你说?”
朽木颤抖着反问,
“和你说你从小一起长大的女孩其实不是普通人类、甚至连巫女都不是?那么崇尚科学的你不是认为我疯了就是会把我当作异类!”
“你为什么就不肯相信我呢?”
柳生万分不解。就算他以前真的很害怕灵异事物,但也只是因为她从小就给他讲鬼故事吓的!事关她,他一向是付出全部的信任的。
“好,就算你相信。”
朽木深吸一口气,慢慢道,
“但我不相信!”
我不相信,这世界上会有无缘无故的信任。
我不相信,我的第一百零一次任性就一定会得到第一百零一次妥协,而非第一次抛弃。
我不相信,我可以尽情挥霍你的慷慨。
贪婪是原罪。
在选择为了家族接受联姻的那一刻,那份还没来得及开花的爱情,就已经注定了凋谢。而既然已经享受了抛弃爱情所带来的一切,我又怎么能在十年后的今天,再奢求圆满?
一啄一饮,皆有因果。
贪念则生嗔。
所以,不去相信,不去追究,不去奢望,虽然抱有遗憾,但至少纠缠的两人还能彼此相视一笑,相忘于江湖。
但是,柳生却始终不肯放过她:
“不是这么简单,就和那晚一样,你在隐藏什么?”
他的紧追不舍直刺入朽木来不及重新披上盔甲的心。
“你到底想要什么?”
朽木哑着嗓子问,
“你大晚上的来这里,就是想见我的痛哭流涕?”
“我……”
柳生伸手搭上她的肩,想要解释。
“不要碰我!”
朽木闪开他的手,有些歇斯底里地低吼,
“现在你满意了吧?看到我离开你过得也很痛苦你是不是特别得意!”
“是,我是喜欢你,从十年前还是更早就喜欢上了你这个伪绅士!可是,那又怎样?”
“我不喜欢你了,我现在……才不喜欢你……”
柳生扳过她的肩,小心翼翼地将不断挣扎的她抱进怀中,低声唤:
“樱花……”
朽木猛地定住。
“樱花,樱花,樱花……”
他一叠声地唤着她的小名,语气轻柔得像是唤着什么失而复得的珍宝。
“……干吗?”
埋在他怀中的朽木终于语气别扭地应道,带着浓厚的鼻音。
柳生不答,默默地从怀中掏出用手帕包着的怀表,看了看时间——不多不少,正好是十二点过一秒。
柳生微微一笑,望着眼睛和鼻子红红的朽木道:
“生日快乐!”
“诶?”
朽木一下子没反应过来,像是被猛然惊醒的小白兔。
柳生心情大好地揉了揉她的一头呆毛,满足于和过去一样柔软的触感,心情大好地加了一句:
“我只是想成为第一个和你说‘生日快乐’的人——和过去一样,当然未来也是!”
“你是说……你也喜欢我?”
朽木的语气仿佛像在做梦。
“……我以为我一直表现得挺明显了。”
柳生挫败地顶了顶眼镜。
谁料这一下就戳中了朽木的雷点。她一反刚才的娇弱,揪过柳生的领口大声质问:
“那你当初为什么要扔掉我送你的钢笔!”
柳生闻言一皱眉:
“我没扔。”
“那这是什么?”
朽木一指她耳垂上那颗碎裂过的猫眼石,
“我亲自在网球部旁边的树林里找到的,难道不是我特地找人镶在你钢笔上的那颗?”
越说越气,她一挑眉,嘲讽道:
“啊,我忘了,当时的柳生少爷正忙着接受爱慕者的告白,哪会注意到邻居小妹妹的一件小礼物?你……”
一道熟悉的绿芒突然止住了她的话。
绣着歪歪扭扭的“柳生比吕士”的苔绿色手帕上,祖父传给柳生的那条具有重要意义的老怀表静静地躺着,正中后来镶嵌上去的那颗金绿色的猫眼石即使布满裂痕依然熠熠生辉。
朽木忍不住抬头:
“这是……我不见的那颗猫眼石?就是你送我的那颗?”
“是。”
柳生沉声道,
“当年我在网球场外的垃圾桶里找到的。我以为你……”
“我才没有!”
朽木下意识地反驳,可反驳完却惊觉自己未免有些幼稚——简直就跟被冤枉了后吃醋、撒娇的小女生似的!
“是,我知道,我知道。”
柳生倒是颇为耐心地哄着她,慢慢将连表带手帕一起放进朽木手心,
“所以,一切误会都解开了,我们不闹了,好吗?”
“所以,这是和好礼物吗?”
朽木吸着鼻子嫌弃地说,手却不听话地牢牢抓紧了它。
“不……”
柳生促狭地摇摇头。眼见怀中的朽木快要炸毛了,他才温柔地说完后半句话:
“这是求婚礼物。”
虽然晚了十年,但让我们不要再错过彼此了。就和我们小时候的每一次小别扭一样,让我先踏出一步,微笑着把所有都摊开在你面前——作为答复,你只需要再贪婪一点点!
因为贪婪啊,其实并不一定就会招致不幸。只要有那个心甘情愿任你索取的傻瓜,爱情的甜蜜其实就在其中。
大胆地去追求你想要的吧!希望是不会留给不尝试便退缩的人的。
七夜樱花落了又开,破雪而出。
你的七原罪,我的七美德,谁对谁错,连上帝和天照大神都管不着。但是,二者加在一起,才是最完整真实的爱情。
……
“那么,你的回答呢?”
“……啊?啊!对了,比吕,你不是怕鬼吗?刚才没被那几只虚吓到吧?呵呵……”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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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道我在想什么吗?你马上就要告诉我了,还值得我费劲去猜吗!
——《无人生还》 阿加莎克里斯蒂
作者有话要说:晚上八点还有一篇番外。
☆、番外·致亲爱的暖小姐
亲爱的暖小姐:
早上好!啊,差点忘了,现在的你应该还在十个时区以外的另一个岛国某个庄园里悠闲地享用下午茶吧——虽然这个“悠闲”因为鄙人一个……呃,小小的失误,可能要打上问号。但……That’s all~看在不管是天照大神还是灵王的份上,OK!还是说一声:下午好~
听说你又一次甩了青学那个讨厌的眯眯眼?Beautiful!不得不说,他们那群人都挺讨厌的——再一次强调,我绝对绝对绝对不是因为他们当初打败了那个伪绅士才记仇到现在的!绝对不是!我只是真诚地在为你和你姐姐的sisterinlaw感到万分遗憾——才怪!我早说了,那群满脑子只有那颗黄绿色小球的EQ白痴们迟早有一天只能指望着和他们的网球拍一辈子相亲相爱去吧!果然是如永远明智的天钿姬大人所言,“球场得意,情场失意”。
说到天钿姬大人,我就不得不提一下讨厌的、讨厌的的伪绅士的旧部长。很不幸,那个一肚子坏水的怪物头子依然在殿下身边碍眼万分地活跃着,不但没有因为我们日夜不辍的诅咒而自动退散,反而在网球场上横行无阻,最近好像还要和他那群怪物同类搞什么“怪物博览会”——按他们的官方说法是“网球同好会”,请帖不要钱地给当年参加全国大赛的网球部一人发了一张。你真应该看看那张骚包到爆的请帖,一看就是出自当年冰帝的某只孔雀之手——贺茂家小姐的品味如此优雅,怎么这么多年下来也没拯救一下他崩坏的审美?
好吧,又扯远了!关键是:他们一定有阴谋!我以朽木家的直觉发誓!
不,这次你可不能嗤之以鼻,我知道我的预言一直比不上你们观月家的巫女,但是!知道这次那个伪君子是怎么找到你的吗?我才不相信你会真信他那套恶心兮兮的“这是命运的指引”~告诉你吧,那全是卑鄙的、狡猾的、不动声色潜伏进我们圈子做卧底的怪物头子的“功劳”——就如他怎样把我回国的消息透露给那个伪绅士一样!
是的,你没有看错,那个伪绅士终于找到我了,并且知道了所有我当初极力隐瞒的事,就在分别的九年六个月零四天——我才没有一直记着他!在分开的这十年里我活得不要太潇洒自在,早把他忘到九霄云外去了……我只是晚上有些睡不着,才大发慈悲地、勉为其难地、可有可无地算了一下罢了!就是这样!
你要说我虚伪?这点我承认。But……You know,我不是个镇定自若的圣人,当然他也不是。自私——就和阿加莎在小说里说的那样,我们只是学会了在大多数时候自我节制毫无益处的感情冲动。可有些时候,或者说从来,都无法让一个人完全抛弃他属于人的那些本性和脆弱。
我也是人,而非神灵或妖魔。我们这样的人——我是指我和你,游走在黑夜,下入死地,与其说是在为异界工作,不如说是比常人更为深刻而频繁地直面人性的丑恶。我们本该是因为目睹了太多而对人心完全失望的,但为什么……当那晚他那样温柔地叫着我的小名、和小时候一样抱着我时,我真的听到了那一刹那、那颗早已麻木的心中热血涌动的声音。
呃……请原谅我的辞不达意……啊,不是,是前言不搭后语。你知道,OK!好吧,我是真的凌乱了,不然也不会习惯性地飙英文了。我此刻——在带着凌晨的满身水汽冲回家、披着晨衣赤脚站在阳台上吹了大半晚冷风、又在书房走来走去直到现在的此刻——踟蹰着提笔给你写这封信,并不是为了发泄我沉寂了多年却在最近屡遭刺激的心情所带来的不适(虽然看上去有点像,但你一直是明察秋毫的好小姐,isn’t),我只是以一个你所关心的后辈身份,来向睿智而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