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扭。我问她,不叫你姐姐,那我叫你什么呀?其实,我真的不知道,除了叫她姐姐,还能叫她什么。她想了想说,那就叫我宝钗吧,或者就叫我钗儿,如果你愿意的话。我觉得不妥,感觉那样似乎不够尊重她,可她不这么认为,说是那样才感觉着更亲近呢。好吧,我答应道,试试看。事实上,接下来我还是叫她姐姐,一直到最后,我都未能改过口来。是啊,一开始她就是我的宝姐姐,到头来,她还是我的宝姐姐。
她疼我,爱我,事事、时时关照我,的确像个好妻子,她就是个好妻子,可我依然觉得她就像个姐姐。我这个夫君,好是算不上的,但也尽我之所能,在诸多事情上为着她,顺着她,我们虽不是如胶似漆,也谈不上是夫唱妇随,但或说是举案齐眉,相敬如宾什么的。是啊,我们从未吵过嘴,也不闹什么别扭,总是互敬互让的。
实话说,让我觉得很难堪的,让她很难过的事情,也还是有的,那就是我虽然和她早已入过了洞房,同在一张床上,却一直没有房事。并非是我不想,而是我不能,也不全是心不愿,更是有些地方不行,它软塌塌的,一点也不支持我,就像那打败了的鹌鹑,斗败了的鸡,抬不起头,我跟它商量,甚至哀求它,给点劲儿吧兄弟,毫无用处。她暗暗的,默默的,一次次地给它帮助,给它鼓励,也不见一丁点效果,弄得我很沮丧,很惭愧,她也很悲哀,甚至她为此流过泪,可她好像并不灰心,反而回过头来安慰我,没事儿的,你这些日子身体有恙,总是心事重重的,等再过些天,就会慢慢好起来的。可我本人,并不这么认为。我跟她不行,可我跟袭人姐姐却是行的,当然也不是很行,说白了,我并不是多么贪恋那种事情,而是喜欢那事儿之前、之后、之外的情景和感觉。而我跟袭人的事儿,宝钗姐姐是知道的,也是她默许了的,反正袭人日后会成我们家里人,要当姨太太的,这个虽然谁都没有明说过,可那是明摆着的事儿,大家都心知肚明的,至于最终袭人恋恋不舍地离开了我们,嫁给了跟我要好的蒋玉菡,那就是我们贾家败了以后的事情了。我跟袭人姐姐还行,跟宝钗姐姐就是不行,可见这跟我身体上的病不病无关。问题究竟出在哪里呢?我当然是想过的。想来想去,我以为还是跟她宝钗有关,跟我一向敬重她,乃至过于敬重她有关,觉得若和她做那种事情,就有一种狎昵之感,甚至是亵渎,或者是冒犯,尽管是她也想,也愿意的,是我们应该做的,干脆说是必须的,可事一到临头,我就是不行,它总是不行。我跟她做不成那种事情,除了跟她宝钗有关之外,我想还跟她们有关,她们就是黛玉、可卿,还有袭人姐姐,每当我和宝钗想亲昵,或者觉得应该亲昵的时候,她们就或先后,或一同出现在我眼前,睁眼,闭眼,都能看见她们,她们表情各异,有的哭泣着,有的微笑着,有的就那么静静地望着我,好像还有窃窃私语声、喃喃声、呼唤声,于是我就身心发紧,发抖,我那原本就不算很强硬的东西,也便跟着萎了,缩了,不行了,彻底不行了,就是这样,总是这样。这样下去,我觉得是不行的,对我们夫妻两个人都是一种折磨,莫如先分开一段,离得稍远一些,也就是分床而睡,我就试着这么跟她商量了,她沉默了半晌说,好吧,等你调养调养,慢慢地就会好了。于是,我们这对新婚夫妻就不再同卧一张床了,只是在同一个房间里,自然也是没有房事的。
宝钗姐姐说得没错儿,会慢慢好起来的。的确,我慢慢地好起来了,虽说还是时常发些莫名的呆,但似乎呆得没有先前那么厉害了,傻话、疯话、痴话也不怎么说了,尽管也并没有变得更聪明些。而且,我又开始习字、画画了,又像个真的诗人那样,跟心头上的诗亲密无间了:读诗、吟诗、写诗、想诗,还跟我的妻子宝钗姐姐一起说诗、论诗,到了这种时候,到了这种事情上,我就像变了个人儿似的,两眼不再发直,而是放起了光芒,神情不再那样发呆了,竟是一副乐滋滋的、欢腾腾的,甚至很有些癫狂的样子,仿佛一下子我又回到了大观园,回到了怡红院我的那个家。而说到诗,我就很自然地想起了我的诗人妹妹黛玉,念起了她遗留下来的那些诗篇,或吟诵,或抄录,或默写,我再次深切地感受到,她的诗中有我这个人,有我们的情和爱,有些诗干脆就是因为我,因为我们的情和爱而写就的,于是,我分明又看见了她,看见了她那似蹙非蹙的薻烟眉,看见了她那双湖水一样明亮而忧伤的眼睛,看见了她那一行行晶莹如珍珠的眼泪。
夜深人静的时候,我想着黛玉的模样,吟味着她的诗篇,忽然心血来潮了,我想把黛玉生前所写的诗,全都整理出来,然后拿到外边去,让人刊印数十册,或几百册,以此作为对她的悼念,也以此当作我们的爱情的纪念。想到这个好主意,我竟激动得彻夜难眠了。
翌日一大早,我便把这一想法告诉了宝钗姐姐,她怔了怔,沉吟道,我也很想念颦儿的,那咱们就把她的诗词,整理,刊印出来吧,作为我们对她的悼念。
宝姐姐真是个好妻子啊!我暗自感叹道,我的妻子宝钗真是个好姐姐。她不仅跟我的想法一样,说法也一样。她不但很赞同我的这个主意,接下来还帮我一同来做这件事情呢。
真的去做这件事情了,那还是要费好一番工夫的。比如,要搜集,要寻觅,要回想,要抄录,要默写,要勘误,要誊清,要排序,要印制,等等,很麻烦,很琐碎,也很累人的,可跟她对我的情和爱,我对她的怀念相比,这些就全都不在话下了。为此,无论付出多少心血和时间,我都情愿,而且应该,很值得,何况我还有宝钗姐姐这个好帮手呢。宝钗是个很有能耐的精细人儿,在不少要紧处或细节上,都给我把着关,提着醒,以使我尽力不出什么纰漏。另外,我还兴师动众的,拉上了我嫂子李纨,以及当时还没远嫁的妹妹探春,当时还没出家去的惜春妹妹,一起来做我心中的这桩事业。当然啦,做得最多的,干得最卖力的,还是我贾宝玉。说到家,这毕竟是我自己心底的一件大事,与旁人并无多大关系,她们只是我的亲人,愿意帮我罢了。
就这样,两个月之后,一册印得很精致的《颦颦诗稿》,就赫然摆在我眼前了,其中辑录了黛玉诗词计一百八十篇(这显然不是黛玉所写之诗的全部,阙如的,我想待日后再作增补吧,可惜的是,最终我也未再能够去拾遗补缺,这可说是我贾宝玉此生的一大憾事了),上面还有我以血和泪而作的序,我数了又数,我的序正好长达一千九百九十九个字。其实呢,这个字数是我刻意求得的,原本它是有二千零七十三个字,可我觉得这个数字有意思,就忍痛割去了七十四个字。这是我自己的一个小秘密,连宝钗姐姐都没告诉的,尽管这册《颦颦诗稿》,是我和她成婚以来,我们很和谐地合作而成的第一件大事。
捧着这册很讲究的《颦颦诗稿》,我很有一种成就感,甚至很有些自我安慰,毕竟这算是我为黛玉妹妹做的一件事情。
随后,我就携带着我精心制成的《颦颦诗稿》,先后去了两个地方,一个是馆那片竹林前,一处是那片山坡上,我和黛玉共同葬花的地方,像为亲人烧纸那样,把它慢慢点燃,连同我的那册《怡红浊玉集》,望着缕缕青烟,片片灰烬,我流着泪喃喃道,黛玉,妹妹,我最心爱的人,知道么,我把你的诗集印出来了,我想你,我想念你,你走了,我的心跟着你呢,眼下,我人不能和你在一起,可我的诗和你的诗在一起了,我们的骨灰是在一起的……
可能是眼见我精神头儿好起来了吧,宝钗姐姐又开始明里暗里如此劝导我了:宝玉呀,你是不是应该去读些正经书,做些正经事儿,温习温习功课什么的,日后还是得走读书考举人进士那条路的,这是父亲远行之前嘱咐我的,他要我等你好了以后,这么跟你说。哦,父亲,我们的父亲,她原来的姨父,也就成了她的父亲了。看来,我的妻子,宝钗姐姐她对我还没有灰心,她到底还是不死心啊。
逢到她这么说时,我大多是淡然一笑,或者一声不吭,决不跟她争吵,更不会再对她发火了。可我心里是有谱的:我贾宝玉哪怕是去死,宁愿到哪座庙里做个和尚去,也不会进什么鸟考场、鸟官场的。她改变不了我,我更不可能改变她的。
或许是看我身体逐渐复原了吧,我的妻,宝钗姐姐便很含蓄地暗示我,是不是应该回到我们的那张大床去了?我则极为婉转地表示,还是等过些日子再说吧。至于要等到什么时候,这个就不太好说了。反正我觉得,现在这样就挺好的,若和她,和她再试图去那样,很可能我还是不行,我想自己是不行的,或许我心底里就不想让它行,至于究竟行不行呢,实话说,我既没有多大把握的,更无那种迫切的愿望,还是先这样为好。我当然知道,我这样子,她心里很难过,甚至是很悲凉的,可我更知道,她那么自尊,是不会多说什么的。我想,她可能还在等待吧,她是很有耐性的。唉,这就麻烦了,麻烦就出在这里,对于我们夫妻的那种生活,我是没有信心了,一点点也没有,可她偏偏是有耐心的,而且看上去她有足够的耐心。这样下去,可怎么好啊?
如上,大致就是我和宝钗婚后的生活情景:我们夫妻除了不在一张床上睡觉之外,其他一切还好。
我和宝钗成亲那天,我姨母,也就成了我岳母,我这个外甥也就成了他的半个儿子了,她老人家拉着我的手说,宝玉我儿,这过日子呢,比树叶还稠呀,你们俩都已经长大成人了,别的话我也不必多讲了,只想要你们小两口儿恩恩爱爱的,和和睦睦的,白头偕老吧……
哦,自成亲以来,我和宝钗姐姐算得上是和和睦睦的了,要说恩恩爱爱,我想那是谈不上的,至于是不会白头偕老,我就更不知道了,我压根儿就没想那么多,更没想那么远。
我的姨妈——岳母,她这个过来人说,过日子比树叶还稠呢,意思显然是说,我和宝钗姐姐在一起的日子还长着呢。我们这种比树叶还要稠,比清汤清水还要寡淡的日子,究竟会有多长,何时才到头儿,我真的不知道。是啊,谁又能知道以后会发生什么事情呢?
刚一开始,我是这么想的,跟宝钗姐姐成亲,真的是很有些对不住黛玉妹妹。现在,我想的是,若是跟宝钗姐姐就这么过下去,我对不起的,便是宝钗姐姐了。
第八章 别了,我们的大观园,我的家
那个月色如水的夜晚,我悄然潜入大观园的情景,直到不知已过了多少年的今日,依然恍若在眼前,又遥远得仿佛是上辈子的事情了,那真的就像一场并非我想要的梦啊。那时候,我是寻了一把木梯子,爬上一人多高的院墙,跳进大观园里去的。多么凄惨,多么悲哀,它原本是我贾宝玉的乐园,我的家啊,而我却要像个蹑手蹑脚的窃贼那样偷偷溜进去,想到这个,我就禁不住潸然泪下,无论是当时,还是现在。
而我之所以要翻墙溜进大观园,原因很简单:正门、后门、角门,全都给上锁了,它被查封了,这里已不是我贾宝玉的家了,也不再属于我们贾家了,暂时栖居在这里的,只有些飞禽和小走兽,将来它的主人就不知姓甚名谁了(我很羡慕他,甚至有那么一点点妒忌他),而我想要进去看看它,也就只能如此了。
说我是偷偷溜到大观园去的,还有另外一层意思:此事是瞒着我的妻子宝钗姐姐的,我跟她说出去随便走走,哪会是随便走走就跳入大观园呢?其实,我思谋好几日了,说什么也得再去看看我们的大观园,我心里的那个家。就在今晚!是时候了,不要再迟疑,不能再拖延了。
大观园啊,我的家,今夜我来探望你了,偷偷的;同时,我也是来跟你告别的呀,悄悄的。
虽说我是偷偷摸摸翻墙进来的,可我选择的入口处还是正门大路,毕竟我贾宝玉曾是大观园的主人,咱哪能走旁门左道呢?别看我已经落魄到了这种地步,还得大模大样的,堂堂正正的。
跳入大门,迎面就是那一带小山样的翠嶂,那参参差差,纵横拱立的白石头,或像魔怪,或似猛兽,昔日看它们觉得颇有趣,怪好玩的,此刻却显得那么狰狞,那么恐怖,便不想多瞅它们了,但我并不打算立即离开这里,而是闭着眼睛,摸索着爬上了山顶,我要站在至高处,鸟瞰一下这夜晚的大观园。
这种念头和作为,以往我是不曾有过的。
寒月的辉光似层层薄雾,远远近近的物事,就有些影影绰绰的,看不太清楚了。其实不须看,这整座大观园里的所有一切,哪样我不是清清楚楚的?哦,这里的每寸土地,都有我留下的一重又一重的足迹。在这片乐土之上,每一束花儿,每一块石头,每一株树木,每一只鸟儿,每一个小昆虫,每一棵草儿,每一片水,水里的每条鱼、每只虾和青蛙,每一拱小桥,每一座亭台,我都熟识得如同友朋,跟它们都说过悄悄话儿,想必它们也全都认得我,同样都跟我默默表示过情和意。至于那一处处院落,就更不必说了,那是我和我的姐妹们曾经日夜生活过的地方,即使是闭上眼睛,倒着走,我也能摸到任何一座院子的门前。是啊,我和她们,在这里一起欢度了无数个梦一样美妙的日子,而今早已是人去室空,我们前后一个个都走了,只留下了这空荡荡的大观园,和那些如烟如梦的故事。
哦,我们的大观园,我的家,如今只剩下了这些石头,这些院落房舍,还有那亭台、那小桥、那湖水、那树木、那花草,可眼下已是寒冬,水都结冰了,花草们早就萎枯了,树木全都光秃秃的了,鸟儿们都飞到温暖的地方去了,虫儿们也都冬眠了,此处已无活物,一切都了无生机,偌大的一处好园子,眼睁睁地就成为一片废墟了,甚至,我觉得眼下的大观园就像一个墓场,我不想这么说,可我感觉它就是,它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