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侧开身让他进屋,淡淡地道:“我没事了。”
他把两包药放到桌上道:“怎么会没事呢?药才吃了几付,大夫说最少要吃十付才能见效,要痊愈起码要吃上三十付药。姑娘,你还是躺到床上休息吧,饿了渴了跟我说,烧水做饭我都会的。”
胡蝶向床边走去,那男人见她脚步踉跄,跟在旁边欲扶又似不敢。
觑着他手足无措的憨样不禁一笑,道:“你叫什么名字?”
“我,我叫阿牛。”他结结巴巴地回答。
她艰难地扶着床坐下,道:“阿牛,是你救了我?”
阿牛双手在衣服上搓了两下,嗫嚅着道:“那天我到邻山的山谷里去打猎,看见你浑身是血挂在树枝上,就把你背回来了……”
他悄悄瞟了一眼胡蝶,接着道:“大夫说你身上的外伤虽然多,却都还是不要紧的,内伤虽然不很重,但加上小产,又失血过多,所以一定要好好调养。”
提到孩子,她的眼眶又红了。
阿牛慌忙道:“姑娘你不要伤心,你还年轻,想要孩子将来机会还多得是……”话一出口,又觉得这样说极是不妥,但偏偏嘴拙,又不知道该如何解释,一时间涨红了脸,额头上竟然冒出汗来。
看着他的窘态,胡蝶不禁莞尔,替他解围道:“我饿了,有什么吃的吗?”
“有,有的。”阿牛如释重负,道:“我去拿。”转身逃一般地跑出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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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糙米煮的粥,感觉更像泡饭,没有大米粥稠稠的口感。
一碟炒青菜,没有一点油星,幸好还有几片咸肉干,但是硬邦邦的,咸得好似一块盐疙瘩。
胡蝶勉强吃了半碗粥,一片咸肉和几根青菜。
推开碗,抬首正好触到阿牛关切的目光。
“不吃了?吃饱了吗?再多吃一点,身体才能快点好。”
胡蝶摇摇头,道:“大夫的方子给我看看。”
阿牛小心地从怀里掏出药方递给她。
山野庸医果然开不出什么好方子,胡蝶越看眉头皱得越紧,终于忍不住道:“拿纸笔给我。”
他愣愣地道:“纸笔?”
一个大字不识的山里汉子家中怎么会有纸笔呢?
她轻叹一声,抬手“嗤”地撕下丝衣前襟,咬破手指写下一张药方,递给阿牛道:“照这个方子帮我把药抓回来。”
他应了一声,忙忙地就要往外走。
“慢着,”胡蝶叫住他道:“这些都是很贵的药材,你身边的钱够吗?”
阿牛怔了怔,道:“够的,不够我自己会想办法的。”
一个家徒四壁的乡下汉子,怎么可能买得起几两银子一钱的名贵药材?
胡蝶盯着他满是补丁的衣服看了一眼,道:“你等等。”摘下自己戴的珍珠耳环,递给他道:“把这个拿去当了吧。”
阿牛还要推辞,但却被胡蝶用目光制止了,只得嗫嚅着接过耳环。
看着他揣着耳环走到门口,胡蝶忽然又唤道:“阿牛。”
他转过身,她接着道:“这副耳环起码要当到二百两银子,少一文都不卖,你明白吗?”
“哦。”阿牛应了一声,便急急地开门出去。
胡蝶轻叹了一声:这对耳环就算是当五百两银子,当铺老板也还是赚翻了。这对珍珠虽然个头偏小,但是白色中稍带着玫瑰红色,正是十分名贵的“醉美人”,加之极为难得的是两颗珍珠大小、颜色、形态几乎完全一致,因此在珠宝商手里卖八百甚至一千两银子也算是便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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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蝶缓缓地躺到床上闭上双眼,往事涔涔涌上心头,一颦一笑一嗔一叹皆如支支利箭,任由泪水簌簌滑落,沾湿枕边。
什么是最令人疲惫的?
不是辛苦的劳作,而是悲伤。
胡蝶终于再次沉沉地睡去。
……
梦里,她恍惚又回到了那个熟悉温暖的怀抱,他从背后深情地拥着她,轻轻地在她耳边私语。
她听不清楚他在说些什么,但是,这有什么重要呢?
在他给的世界里,有最甘醇的美酒、最珍奇的首饰、最优美的诗词、最浪漫的景致……一切都是最好的。
因为他说过,他要给她最好的,他说,只有最好的才能配得上她。
……
自从那日与君别,相思成泪泪成灰;
朝羡秋露噙霞影;暮恨清风伴月辉;
青藤促膝棋犹暖,玉阁缠绵梦未回;
一般风月一般人,孤杯冷酒泪空垂。
……
骤然,一切美梦都如烟云飘散。
拥着她的那双臂膀变的越来越有力,渐渐地,她已不能呼吸,这才发现,那并不是一双手臂,而是一条巨蟒,越缠越紧……
浑身痛得就快要碎了,她忍不住轻轻呼唤那人的名字。
薛醇,薛醇,,快来救我!
但是他只是用陌生的眼神冷冷地看了她一眼,然后,就越飘越远……
血,全都是血。
血光中,一双双怨毒的眼睛。
窒息——
胡蝶骤然从噩梦中惊醒。
浑身的疼痛仿佛从梦中被带过来一样。
依然是硌人的硬床板和厚重的老棉被。
夕阳从西边的窗户里洒进来,刚好照在胡蝶的脸上。
泪水沾湿了大半个枕头,冷汗浸透了衣衫。
她无声地叹了口气,费力地翻了个身,透过窗户看见漫山晚霞。
倏然,一个可怕的念头袭来,令她全身僵硬:从下午到现在起码已经过了三个时辰,可是阿牛还没有回来!
三个多时辰能走多少路?
只是当个首饰抓个药,早该回来了。
轻轻地叹息了一声:二百两雪花银,对于一个一辈子在山里靠打猎、砍柴度日的乡下汉子,不要说看,只怕听也没听过,如今白白地拿到手里,哪里还有再回来的道理?
二百两,纵然不能衣食无忧过一辈子,但是置办些田产认真打理,也能够富富足足地过上好日子了。
她自嘲地笑了笑:日日耳鬓斯磨的情人尚能在危难之处背信弃义,况且一个毫不相干的陌路人?
权作是答谢他的救命之恩吧。
胡蝶翻了个身让自己躺得舒服一点。
就在这个时候,一阵山歌隐隐飘来。
侧耳倾听,只是歌声离得太远,空山幽寂声音虽然能够传过来,却听不真切。
过了一会,唱歌的人渐行渐近了,已依稀辨得出竟然似是阿牛的声音。
……
山歌越唱越出来,好比青龙翻云海;云海翻腾龙张口,珍珠八宝吐出来。
山歌要唱琴要弹,人无二世在人间;人无二世在人间,花无百日红在山。
日日唱歌润歌喉,睡觉还靠歌枕头;三餐还靠歌送饭,烦闷还靠歌解愁。
……
词倒是凑合,只是唱得断断续续,上气不接下气,教人忍俊不禁。
“扑哧”一下笑出声来,但听得那歌声越行越近,心头忽然涌起一阵久违的暖暖的感觉。
她挣扎着起身,倚着夕阳染红的门框,笑着,看着远远的山道上那个人影一点一点地移过来。
及至渐渐走近,胡蝶才明白他为什么走得那么慢。
阿牛背上背了一个洗澡用的大木桶,沉沉的,似乎装满了东西。
远远看见胡蝶,阿牛不唱了,埋头加快脚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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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又起来了,饿了吧?”阿牛一边放下木桶一边问。
然后,他就像变魔术一般从木桶里往外拿东西:七、八包药材、两套女人的替换衣服、一床软软的新被褥、一把小梳子、一面小镜子、一盒香粉还有十个大包子……
阿牛边往外拿东西边说:“山下镇子里的药铺没有那么好的药,我就进了趟县城,顺便买了点东西给你,不知道你喜不喜欢。”
胡蝶看着他满脸的汗珠在夕阳下泛着晶莹的油光,忽然觉得心头很痛很痛。
勉强笑了下,道:“喜欢。”
阿牛停下手来,看着她认真地道:“我是个乡下人,不会买东西,你若是不喜欢,一定要告诉我,我下次就知道了。”
她涩涩地点了点头,垂目努力不让泪水夺眶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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肉包子早该凉了,但是此刻带着午后的暑气握在手里竟然有点温温的。
只是这么一点点的温度,却让胡蝶的手有些被炙伤的感觉。
胡蝶咬了口包子,问道:“县城离这里远不远啊?”
阿牛一边忙着换下床上的被褥,一边道:“还好,十几里路吧。”
“那真是辛苦你了。”
阿牛憨憨地笑了笑,道:“我去的时候搭了人家的驴车,所以不是很累。”
背着这些东西从县城走到山上,官道加上山道起码二十多里路。
胡蝶一口一口咬着包子,泪水悄悄滑落,一滴,两滴、三滴……静静地掉到包子上。
幸好天色昏暗,屋里又没点灯,阿牛也没发现,他铺好床又忙忙地出去从树下的水缸里盛水出来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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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蝶洗完澡,坐在桌前,就着昏暗的油灯对镜梳妆。
镜子是最普通的小铜镜,梳子是最便宜的木梳,粗布的衣服谈不上什么式样,穿在身上还嫌宽大了些,香粉也是最粗劣的次等货。
她记得在薛醇送给她的“玉阁”里有一面落地铜镜,镜边镶的是一圈熠熠的夜明珠,到了晚上,不必点灯也可以梳妆。
她还记得她最喜欢的翡翠蝴蝶梳就放在镜旁的黄花梨小几子上。
还有,她虽然不喜欢花俏的颜色,但是只穿苏州“锦绣行”上好的料子做的衣服,香粉虽然也不常用,但是从来只买杭州“红香铺子”的胭脂水粉。
铜镜里明眸皓齿,依旧是那个粉嫩的佳人,却已然是两重天地。
两个银锞子就着昏暗的油灯闪闪发亮,下面压着一张当票和两张一百两的银票。
胡蝶睨着那两个银锞子,忽然觉得阿牛也并不是那么笨。
院子里,阿牛的鼾声已然震天响——他裹着那床破旧的被褥在草棚下的柴堆上一靠,不过片刻就鼾声大作了。
一个人如果能够很快进入梦乡,那么不是因为他已经太累了,就是因为他是一个心灵纯净没有杂念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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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自从那日与君别……”整首为本人拙作,高手勿笑
“山歌越唱越出来,好比青龙翻云海……”这一段借用了网络上客家山歌的歌词。
第三章 心怀乱
“山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说的是山里悠闲的岁月容易使人忘记时光的流逝。
但是对于胡蝶来说,却正相反。
山里人的日子过得很是清苦:阿牛每天早上天不亮就要起床,先去山上砍柴,砍下来的柴留两把在草棚下自己用,剩下的全部担到山下的小镇上卖掉。
正是开始秋收的时候,阿牛卖掉柴禾后就在镇上给人家帮农,傍晚的时候回到山上去查看各处放的捕兽夹子,如果运气好,能够捉到些猎物,若没有,他便会到溪里去捉鱼。
总之,用他的话说:胡蝶正在恢复身体,一定不能断了荤。
山上的野果熟了,他挑最大最好的摘回来给胡蝶吃。
帮完农忙,雇主有时候会送一小包大米,阿牛一口也舍不得吃,全都装在一个小罐子里,留着给胡蝶烧粥吃。
过了些日子,他用做散工赚来的钱给胡蝶买了笔墨纸砚。
其实他完全不必那么辛苦,胡蝶手里有二百多两银子,足够他们宽宽松松地过日子的。
但是阿牛从来没有提过关于那些银子的事情。
胡蝶也没有提。
因为那是关于一个男人的尊严。
阿牛虽然穷,虽然不识字,但是他毕竟还是个男人。
即使这种所谓的自尊心有时候看起来很可笑,但是胡蝶仍然愿意去维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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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经有很多次,胡蝶梦想着与自己心爱的人一起隐居山野,隔断尘缘。
现在真的退隐山林了,却完全不是自己所期待的样子。
阿牛小心翼翼地呵护,不让她做任何事情,连打扫屋子这种轻活他都一手包办了。
胡蝶每天能做的事情就是怔怔地坐着,看太阳东升西落,看天空云来雁去,听秋蝉哀鸣溪水涓涓,回忆往事伤心落泪。
刚开始的一段日子,阿牛不在的时候,她总会忽然间失声痛哭。
她大声地哭,尽情地流泪,哪怕前一刻还在甜蜜地微笑。
淡定、坚强、优雅的胡蝶,在这无人的深山,谁会在意呢?
放下所有的矜持与自律,她终于触碰到自己最孱弱的内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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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天最能让胡蝶觉得开心的事情,就是阿牛的山歌远远响起的时候。
每当阿牛的歌声隐隐传来,胡蝶便会轻盈地飞跑到门边,像第一次那样倚着门框笑着等他回来。
可是,他们毕竟是两个世界的人,除了几句简单的家常话,再也没有其他的沟通。
每次阿牛看着胡蝶红肿的双眸,就会欲言又止,然后搜索枯肠找些山下听来的奇闻故事讲给胡蝶听。
无非是些乡野琐事,他讲得也甚是乏味,不过胡蝶感念他一片苦心,偶尔也配合笑一笑。
见她笑了,阿牛便高高兴兴地去草棚下生火做饭了。
胡蝶每每看着他忙忙碌碌的身影,听着草棚里起起伏伏的鼾声,心里总有一种奇异的,暖暖的感觉。
她告诉自己,那叫做感动。
感动和爱是完全两码事,爱过的人才知道。
胡蝶爱过,而且是轰轰烈烈全身心投入地爱过。
她很清楚不同在哪里:阿牛给她的是那种平淡温暖的安全感。在阿牛面前,她不必做到最完美,因为在他的眼里她已经是最完美了,她不必介意他的想法,所有的缺点、优点都可以尽情挥洒,她高兴他就会陪着她一起高兴,她难过他也会默默地守在她身边。
而薛醇不同:薛醇带给她的是一种诗一般令人震颤的完美感,和他在一起胡蝶必须时刻保持同样完美的格调与姿态,一颦一笑都要如诗如画,要时刻保持心头的灵犀一点,在举手投足间感应到彼此的心意,唯有如此,才能与同样优秀的爱人相得益彰。
所以,胡蝶根本就不会爱上阿牛。
即便要爱,也该爱上一个风流才情与薛醇相当的男人。
人在感情最薄弱的时候,最容易向温情屈服,从而作出错误的决定。
胡蝶不想犯错,因为这样的错误将会是一个两败俱伤的错误。
阿牛的心里也许并没有那么复杂,他只是很认真地做好每天的事情,从来也没有什么逾矩的明示或者暗示,他所做的一切,只是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