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婆子立刻道:“大勇和重用陪着喜妹去。”
等大家到了韩家铺子,却是韩大钱接待,说韩一短出门去了。这是韩一短对不如己的对手一贯做法,以示轻蔑,显示自己高一等。前几天几个外地布商来提货,韩一短将喜妹所有的花样都买了几份给他们看,纷纷表示感兴趣,每家立刻就要一百匹。所以韩一短立刻吩咐韩大钱跟喜妹做生意。
韩大钱告了罪,又亲自捧了茶,将韩一短的意思说给他们听。
喜妹恼韩一短只想赚便宜,便将价钱比之前提高两成,若韩家要求花样,价钱还要再高一成。她又要求自己做临近三县的生意,韩家去做外省份。韩大钱都答应,只说若喜妹用韩家的白布,他也给便宜,相应的喜妹也要便宜相等数量的花布,而且不管喜妹多忙,不能缺了他卖的货。
喜妹算了算,韩家还是不吃亏,他订的货自己肯定要用他家的白布,真是铁算盘。
谢重阳笑道:“有韩老板关照,我们以后也少走弯路。只是县里各处,还要韩掌柜明白地帮我们打招呼。赋税方面,朝廷明令的我们不能说什么,可那三等的税款,还得韩掌柜多多帮衬,给我们最低一等。”之前韩太太虽然帮着打过招呼,可并没有县衙盖章的文书,所以谢重阳此番提出来,以后喜妹做生意也不怕有人拿税款生事。
韩大钱全部替老板答应,拿来笔墨写了两年的文契,又先下了五百匹货的订单,让喜妹年前先交一百匹的货,剩下的来年再交。韩一短这番只想要拿到货,其他的让韩大钱便宜行事,是以他又让喜妹先支定钱买染料雇人,白布由韩家供应。韩大钱还特意让染坊抽出十个织女日夜不停地织平纹白布专供喜妹小染坊用。
有了钱喜妹跟刘袁氏商量再租一座稍微宽敞的院子。刘家如今虽不显达,祖上也是富贵人家,家里除了开着首饰铺子,主要的便是出租六处院落并十来间铺面。恰好有户租了开铺子的人家生意不好,打算关了门回家去。那家在喜妹所住小院的前面,临近大街的位置可开四间铺子。
喜妹便将院子租下来,跟刘袁氏比邻开了铺子做生意,如今又和韩家合伙,每夜关门之后,数钱数到手酸。她每天都要拿出一定数量的钱存成两份,一份给谢重阳治病,一份给孟永良娶亲。
转眼腊月底大家要忙着回家过年,喜妹先让孟婆子把工钱给大家发了,另外又每人发了二十赏钱。她私下里把自己的钱给了孙秀财三百,让他额外给张美凤买点什么,顺便好好孝敬下张老爹。因为来年还要忙春种,到时候有些人来不了,孟永良趁着过年串门的时候找几个固定帮工,一年到头呆在染坊帮忙。
染坊生意紧张,加上韩知鱼和谢重阳二月里要参加考试,所以年过得忙忙碌碌,人来人往也都没时间好好坐下说话。喜妹只去拜访了张美凤,给老爹磕头拜年,其他外家都没去,宋寡妇几次找她都不得空。
年一过,大家约定初八开工,喜妹和孟婆子孙秀财先去镇上,留孟永良打点家里诸事。年前零散生意多,年后却比较空。喜妹趁机琢磨几个新提花花型。她常跟韩大钱请教流行的提花布样,自己加以总结,便能创点新意出来。等靠豆面印花布积累了钱,她就可以回去开染坊和织布坊,一边染中低档的蓝底印花布,另外生产高档的提花布、色织布和染色布等。
十五元宵,夜里大家都上街看花灯。喜妹穿了谢重阳帮她缝的棉袄,又给他套上压风的鹤氅,挽着他的手臂去逛街。花灯如河,小贩叫卖声此起彼伏,香喷喷的炸鱼、烤肉,滚烫的元宵……
喜妹一边看灯不忘跟他念叨神医,自从得知神医消息,每日都要说上十七八遍。谢重阳买了一只精美的花灯与她,陪她走了两条街。近来由韩太太派人帮他调理身体,逛了这许久竟然未感疲态,还是喜妹怕他受不住坚持回家去。
这些天染坊忙着准备新一批发给韩家的货,喜妹算着神医该到了,却没得着消息,禁不住很是着急。去韩家打听了几次只是没信儿,韩知鱼笑话她忒心急,那神医又不会飞,之前路上大雪自然行得慢。
二十六这日一大早与谢重阳同住的小厮慌忙跑来告诉她谢重阳病发了。喜妹心里咯噔一下,扔下手里的刀就往外跑。
等喜妹到时,只见谢重阳嘴唇乌青,脸上灰白,静静地躺在炕上一动不动,竟是死过去的样子。吓得她噗通一声跪在炕前里,随后跑来的孙秀财忙扶起她。
喜妹浑身发软,好不容易爬上炕,又让孙秀财赶紧找烧酒。她拿酒搓热了手心又去搓谢重阳心口,一边含了酒喷在他脸上,掐他人口。
没一会吴郎中由孟永良和谢大哥抬着飞快赶来,一进屋小药童便麻溜地准备针灸所需物品。喜妹呆呆地看着吴郎中将针扎进他的身体,从头到胸倒比从前多了十几根。
“怪哉,原本就算不好,可也不至如此。”吴郎中替他号了脉连连摇头。
喜妹忙问到底如何。
吴郎中便问他最近可吃了什么过补的东西,例如:上好野参或者羊羔之物。
喜妹哭着道:“我们向来按着郎中叮嘱地给他补身子,后来在韩家吃饭,韩太太也特意叮嘱过。食谱和药方都是先生给的,不曾乱吃什么。”况且野参这种大补品韩家也不会给他吃。
喜妹死死地握着谢重阳的手,感觉那一点点的热量,希望用自己的体温来暖着他,生怕他真的就此彻底冷掉。
韩知鱼听小厮说谢重阳昏死过去吓了一跳,匆忙收拾了一下就赶过来。一进屋他看谢重阳躺着一动不动,脸色灰白,喜妹发丝散乱,神情憔悴,一双水灵的眼像被什么夺去了光华,黯淡无神。那种平日神采飞扬的感觉荡然无存,让她好似被抽干了灵气的花朵,竟然仿若枯萎,不知道为什么,他的心顿时绞痛无比。
喜妹一见韩知鱼便大声质问:“你们到底给他吃过什么?”
小白忙安慰喜妹,“谢家娘子,你误会了。我们少爷向来对小哥尽心照顾,平日也谨遵医嘱不敢有半点逾越的。”
喜妹泪珠滚滚,心里只有一个念头,神医未到,他却死了。他死了,神医若来了,又有何用。她想离开这里,离开这里,回去现代,离开这里,随便去哪里……
谢婆子见儿子这半天不省人事,立刻便嚎啕大哭,二叔二婶等人也赶来,说还是赶紧准备后事,免得尸体僵硬穿不上送终衣裳。
喜妹脑子里嗡嗡地只怕他们要来带走他,忙将围上来的老谢头和谢大哥几个狠狠推开,死死抱住谢重阳,一遍遍地唤他,眼泪顺着两颊流进他的发丝里,亮晶晶地一闪而没。
韩知鱼转身往家跑,一边跑吩咐小白,“那荆神医怎么还不到,不是说过考试前就到的吗?表舅还说亲自写信过去的,怎么还不到,快派人去接,看看到了哪里。”
小白小黑忙随他家去。
吴郎中使出浑身解数,也没能将谢重阳弄醒,他叹了口气,神情颓废,摆了摆手表示自己尽力了。屋子里顿时哭着震天,谢婆子扑上来撕扯喜妹,随手甩了她两巴掌,“你这个扫把星,扫把星,让你给他留个后,你不肯……,你,我的儿啊,我的儿啊,你怎么就这么去了。呜呜……”
喜妹心痛得整个身体要碎掉,只觉得脸上木木的,其他什么也感觉不到。她甚至想不起昨天晌午谢重阳跟她说了什么,他明明好的,一点征兆都没有,他还说“二月二,我带你去踏青,南边社学有片杏花,很好看。”她说好,等三月再去看桃花。
谢婆子不解气还要打她,谢大嫂、孟永良几个忙拉住她,孟婆子气得喊道:“你猪油蒙了心了,他有了事儿,喜妹比你们谁都疼,你还打她。若不是她,你这儿子只怕早死八百回了。”
谢婆子又伏在儿子胸口嚎啕大哭。
喜妹死死地握着他的手不论谢婆子怎么拉都不肯放松,突然感觉手指一紧,她欢喜若狂,“小九哥,小九哥!”
谢重阳缓缓睁开眼睛,往日清润的眸子如今布满血丝干涩呆滞,他似是弄不清楚眼前的状况,脸上露出疑惑的表情,转首看到一侧的喜妹。
他猛地闭上眼睛,再慢慢地睁开,唇动了动,发出暗哑的声音。喜妹忙伏过去,泪珠滚滚落在他的脸上。谢重阳笑,抬手抚摸她的脸颊,轻轻地擦了擦她眼底,柔声道:“吓到你了。”
喜妹嗓子疼得说不出话,伏在他手心里放声大哭,这才感觉脸颊疼得肌肤似是要裂开一般。
吴郎中帮谢重阳看过,叹道:“小哥也是命大之人,气息没了这半日竟然又醒啦。哎,哎!”
吴郎中开了方子,让小徒去抓了药,谢大嫂帮着煎了。他断定谢重阳是吃什么补药才会这样的,他身子本来就弱,虚不受补,若是过了头就跟中毒一般。
待谢重阳喝了药好一点,喜妹和孟婆子商量将他接去小院照顾。谢婆子原本想将儿子接回家去,想了想却又改变主意,跟着去了喜妹那里。
喜妹寸步不离地盯着他,生怕自己一不留神,他便消失了。
谢重阳被她看得心疼无比,笑了笑,捏了捏她的手,低声道:“你休息一下。我也好累,想睡一觉。”
若不是吴郎中再三保证谢重阳只要醒过来短时间内不会再发病,也需要睡觉休息,她是真怕他闭上眼。
她笑不出,嘴巴一瘪眼泪便流出来。谢重阳叹了口气,让她伏在自己胸口,轻轻地抚摸着她的头发,贴着她耳底柔声道:“你为我这般伤心,倒让我觉得自己死了都不冤枉。”
喜妹心痛如绞,恨他这个时候竟然还在说笑,她却一句话也说不出。
他轻轻地抚摸她的脸颊,歉疚无比,“疼吗?”她半边脸颊肿着,不用问他也知道怎么回事,若他真的死了,他如何相信母亲会善待她?他心疼地用尽了所有力气却也只是轻而又轻地亲了亲她的额头。
谢重阳病着,喜妹便什么事儿都不管,好在有孟婆子和孟永良。孟婆子让孙秀财仔细盯着铺子,不能耽误生意,喜妹早把染布的诀窍悉数教给孟永良,他也能带着染坊如常干活。谢婆子最忙,既要让大儿子盯着染坊还得亲自去看铺子,回头还要回来看看儿子,又要烧香拜佛,似是生怕一转身间什么都没了,忙得脚不沾地。
韩太太打发人送了诸多补品,却绝口不提神医消息。小白带了韩知鱼的信儿来过一次,说神医沿途一路义诊,脚程便慢了。
过了一日喜妹待谢重阳舒服些,趁他睡着的时候去韩家找韩太太问消息。
深沉的爱
韩太太一脸惋惜,叹息道:“你说怎么就有这样的事儿,那神医明明到了泰山的,谁知道突然没了消息,说是……又义诊去了这位荆神医最是心善,这一路过来竟是一点没耽误救人。真是急死个人呢!”
喜妹虽然五脏俱焚,却使不出半点力气,原本就是有求于人,韩太太说没消息她能如何?她面如灰土,只觉得浑身的气力都被抽干一样。
韩太太忙扶着她坐在自己的榻上,安慰道:“你别怕,重阳是个好孩子,吉人自有天相。说不得我们心诚,神医就找着了呢?”
喜妹泪眼婆娑,“太太,什么算心诚?”
韩太太笑了笑,“喜妹,重阳对你好吗?”
喜妹点头。
韩太太又道:“那你呢,对他好到什么程度?”
喜妹疑惑地看着她。
韩太太拍了拍她的手,轻声道:“我们女人呀,就是命苦。从小要为父母分忧,为了他们的名声,就算委屈至死也不能半句怨言。嫁了丈夫,就要满心地为他好,呕心沥血,可他却未必将你放在心上。就算你舍命舍财地救了他,难保等他身体健康,有了功名,又嫌你身世低贱容貌黯淡性子不够温柔风情,转身怜惜别个可心人儿去了。你说,到时候你会不会怨恨他,宁愿今日不救他?”
喜妹摇头,坚定道:“明日的事我从不去想。今日我只要救他,今日我也笃定他不会弃我,就如我从不放弃他一般。”
韩太太流下了泪,笑了笑,握着喜妹的手道:“真是个好姑娘,你这般为他掏心掏肺,以后若生了儿子,又是一番折磨,你可能会难产死掉,可能被人害死。若是生个女儿,又要被人轻贱,好不容易得了个儿子,他又没出息。你这一生,便真的没了盼头。”她叹了口气,无限怜惜地望着喜妹。
喜妹用力地摇头,“韩太太,我想不了那么多。我只想要眼前的,我不想他死。求韩太太发发慈悲,把神医的消息告诉我们。我们可以自己去找。儿子是将来的,儿子有儿子的命,我不能怕他没出息就放弃现在的。我有自己的生活,我不把自己人生依附任何人,就算丈夫和儿子。可现在,我不想放弃谢重阳,韩太太,求您帮帮我们。他日您有吩咐我们绝对没有半句推脱。”
韩太太怜惜地看着她,提帕子替她擦了泪,“你也知道,我只有那么一个宝贝儿子,他是我的魔星。他若不好,我这一辈子就没得好。好孩子,他喜欢你,你若想体谅我这个做娘的无奈,你便哄哄的,送我个孙子。”
喜妹点点头,“好,若小九哥不死,到时候我们一定把第一个儿子送给你们。”
韩太太笑了笑,摇头道:“孩子,你没听懂我说的。我要的是我的孙子。”
喜妹一怔,脸色煞白,像看怪物一样盯着韩太太。
韩太太柔声道:“我一直把你当自己人看,从不怕你知道什么笑话什么。我那个逆子不喜欢女人。我为此差点哭瞎了眼睛,可他如今竟然单单喜欢你。梦里会叫你的名字,拿着你送他的东西发呆,疼了会想你来看看他,夜里我让彩云去伺候他,他会以为是你,等知道不是便一脚将她踢下床,再好看的女儿他也不喜欢,单单就喜欢你。好孩子,你……啊?”
喜妹蹭得站起来将韩太太带倒在榻上,她厌恶至极地道:“韩太太,我们本以为你是菩萨,对我们满心慈悲,我们受了你那么多照顾,再请了神医救了我小九哥。以后我们就算为你做牛做马也是甘愿的。可你,你,你真是让人恶心!”
她退了两步,恨恨地道:“你放心,我们,我们不会再求你,反正人总有一死,今儿不死,三五十年之后也死了。”之前二婶说这个,她还觉得可笑,虽然远着韩知鱼,可看韩太太热心,韩知鱼赤诚,她早就将疑虑抛到脑后。没想到竟然……
她转身便跑,出了韩太太的院门,在夹道撞上一脸喜色的韩知鱼。
他看喜妹一脸绝望愤怒,大吃一惊,忙关问她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