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家寨这一股,有七十来家,男的、女的、老的、少的,有抱小娃娃的,有扛铺盖的,背锅的,提筐子的……,一路上说说笑笑,情绪高涨。刘善道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朝着汉家山吐了一口痰道:“呸!可算从这个沤麻坑里爬出来了!”爬上了牛尾巴梁,后边民兵们也赶上来了,争着替他们拿东西。
到了康家寨村里时,太阳已一竿子高了,家家门口站着一群女人娃娃,笑嘻嘻地迎接这些新来的客人。原来负责招待工作的张勤孝,带上木工泥工,把日本人扫荡时烧了门窗的窑洞,用桦林山上砍下的木料,割门、安窗,做家具,早已准备的现现成成。这时,张勤孝忙得东跑西跑,引着一家一家安置。恰好张武家分配在周毛旦院里。周毛旦把张武一家先引回自己窑里,周老婆忙铺下毡子让上炕坐,婆媳两个又是烧水,又是做饭,象招待自己多年不见的亲人一样。张老婆过意不去,叫儿媳和女儿一齐下地动弹。周老婆忙拦住说:“可不能,你们是客人,你们打闹了一夜熬累啦!歇一阵吧!”张武老婆感动地说:“这样好心人,真难得!”周老婆说道:“咱受苦人都是一家人,要不为了打日本,还能碰到一块?”两个老婆子就拉开闲话了:张老婆讲据点敌人的罪恶;周老婆告诉她根据地军民生产战斗的情形,两个人谈的很热火。这时周毛旦已把西边的一间新安门窗的空窑打扫干净,糊了窗子,铺上席子,招待张武全家吃了饭,安顿住下。一阵,民兵们给担来水了,一阵,李村长又亲自送来二斗米,说道:“这是政府前几天给你们拨来的救济粮。以后缺啥短啥齐提出来,咱们大家帮助解决。”张武喜得咧开嘴,不知该说甚么好。
第七十二回 村子空荡荡逼上碉堡 山岗冷清清困守炮台
关帝庙里的伪军,一黑夜没敢睡觉。天明以后,听到街上没响动了,杨德的勤务兵小白脸,才把杨德从防空洞里叫出来。只见他头上绑着绷带——原来是黑夜急急慌慌躲藏,把额头碰破了——浑身黄土,仍然带着惊魂未定的口气问道:“八路军走了没有?”伪军们说:“走啦!早就走啦!”杨德马上胆子壮了许多,拍了拍身上的土,挺了挺胸脯,大声说:“出去搜查一下,看有没有隐藏下的!”说着,带了一班伪军就往出走,走到大门跟前,他停住了脚步,忽然想道:“说不定八路在门外埋下地雷了!”于是退后了十来步,蹲在一个墙角里点烟,让伪军们开大门。伪军们心里也都怀着鬼胎,相互推靠,都不想去开门。有的装着蹲在一旁紧绑带;有的装着走到一旁擤鼻涕……老半天,没有人去开门。杨德看到这种情形,骂道:“妈的屄!二班长,开门!”那个二班长正蹲在一旁假装绑腿带,向跟前的两个伪军说道:“刘得功、王元禄,开门去!”刘得功和王元禄两个伪军,见班长指名叫他俩开门,只好硬着头皮去开。两个人过去轻手轻脚把门栓抽了,把搭链去了,一人拉着一扇门开向两边,人躲在了门后。其余的伪军们见门一开,都闪在了两旁。等了老半天,没听见什么响动,伪军们这才提着枪,蹑手蹑脚地走到街上,都是放轻脚步,好象怕踩死蚂蚁似的。伪军中队长杨德,走在最后边,和大家隔开十几步。
街上静悄悄的,没有一点响动。家家大门都紧关着,有的上了锁。伪军们打开了几家的大门,进去察看,只见院里扔着一些破烂的什物——烂鞋袜、乱草、垃圾……。有的连门窗也没有了,剩下了黑黑的几眼窑洞。窑洞里炉台也搬塌了,水缸也翻转了,满目荒凉景象,好象走进了一座荒坟茔。
伪中队长杨德,一面骂着:“妈的,都搬走了,抓住非枪毙不可!”一面爬上了窑顶,向全村了望。太阳已出山了。往日这时,家家烟囱里都冒起一股一股浓烟,今天却冷冷落落的。在不远处一家的烟囱上,落着几只乌鸦,朝着杨德“哇哇哇”叫了几声,杨德吐了一口唾沫,骂道:“妈的,败兴鸟,去!”他捡了块石头扔了过去,乌鸦又叫了几声,飞去了。
他一转身,见村南面,有一家烟囱里,冒起一缕缕炊烟,他想:“那一定是没搬走的人家。”于是从窑顶上下来,对伪军们说:“南街上有家烟囱里冒烟,看是谁家没搬走!把他叫来。”伪军们正要走,从门外慌慌急急跑进个传令兵来,到了杨德面前,“拍”的立正行了个举手礼,说:“报告中队长,太君在中队部等你说话!”杨德说:“好,知道了!”又摆了摆手对其余的伪军说:“你们去办你们的!”说完,跟着传令兵往关帝庙走。一路上低着头,心里想着见了日本小队长说的话。因为他心里又急又气,只顾低着头走路,忽然前边有人喊了声:“敬礼!”把他吓了一大跳,抬头一看,见已到了关帝庙门口,杨德狠狠盯了那个站岗的伪军一眼,说了声“妈的”便进去了。
走进大门,就见伪军们东房进西房出的整理东西。院里站着四五个日军。松本小队长和独眼窝翻译官站在台阶上说话;松本小队长的指挥刀,在砖地上敲的“锵锵”响。杨德看到这个阵势,也不知出了什么事,心里禁不住打了个冷战,料到是又要受气了,慌忙整了整帽子,挺了挺胸,跑前几步,“拍”的一个立正,行了个举手礼。松本小队长没有还礼,嘴脸恼得怕人,朝着杨德“几哩咕噜”说了半天,一面说,一面用指挥刀在地上敲,杨德有听懂的,也有听不懂的,吓得只顾“是是是”的答应。独眼窝翻译官瞪了他一眼说:“你是什么?队长说你们是干什么吃的!早就说老百姓靠不住了,让你们注意;连几个老百姓都看不住,一夜都搬走了!他妈的,你们为什么不打?想卖脑袋!”杨德急嘴拌舌地解释道:“八路太多,把我们包围了。我领着弟兄们左冲右冲杀了一夜,八路死伤也不少……”又指了指绑着绷带的头说:“我也带花了。打退了敌人,我就领着弟兄们村里搜索了一遍。还有没走的人家,我已叫弟兄们叫去了!”独眼窝翻译官向松本小队长“咕噜”了几句,又对杨德说:“警备队不要在村里住了,都上碉堡去驻守。等大军来‘扫荡’周围村庄,再把老百姓赶回来。”这下,杨德才知道伪军们整理东西是为了什么,一块石头落了肚。忙说:“要多预备些水瓮,人多了吃水是个困难。”
独眼窝翻译官点了点头。
正说中间,一伙伪军从门外押进三个老百姓来,前头的一个有五十上下年纪,后边的两个年轻,一个有二十来岁,另一个有十六七岁。伪军班长跑前一步说:“报告中队长,全村没搬走的就这一家。”独眼窝翻译官问道:“你叫什么名字?”那人说:“叫吴士登。”又指了指后边两个年轻人说:“这两个是我儿子。”独眼窝问道:“你的为什么没搬?”吴士登说:“搬出去更没法活!村里人让我搬,我说不搬,到八路军地区,不如在皇军保护下平安。昨天黑夜看到他们搬家,我要来报告,枪打的紧,来不了!”独眼窝翻译官说:“你的,好良民。搬走的人,抓回来都要杀!唔!黑夜进来多少八路军?”吴士登说:“没有看见八路军,都是些民兵。”独眼窝翻译官向松本小队长说了几句日本话,松本小队长的小仁丹胡一噘,扑到杨德面前,当胸一拳,用半生不熟的中国话说:“你的,开西(警备队)的,土八路的打不过,大大的无用!”杨德挨了一拳,脸红了一下,仍然直挺挺地站着,应了几个“是”。心里却骂道:“你们都不敢出来打,我又不长着两颗头!”
松本小队长又对吴士登说:“你的好良民,叫他们回来,皇军优待代待的。你的搬,斯拉斯拉的!”吴士登也连着应了几个“是”字。松本小队长又对杨德说:“开西的,快快的搬,通通的搬。”独眼窝翻译官也说道:“赶快吃了饭就搬,分开住在两个碉堡上。粮食都运到碉堡上,多抬几个水瓮,半山坡放上一个班,小心敌人袭击!”杨德又答应了几个“是”。
松本小队长和独眼窝翻译官,带着日军走了,杨德一直恭恭敬敬地送到门外。返回来时,见吴士登还站在那里;刚才因为吴士登一句话挨了一拳,正一肚子恶气,跑过去照吴士登脸上打了两个耳光,骂道:“妈的,你怎知道没有八路军?你为什么没有报告?”吴士登没敢回嘴,只是用手摸着热辣辣的脸。杨德对站在跟前的伪军说:“看管起来,叫他们往碉堡上抬东西!”吴士登父子三个,便被关在一个小房里了。
杨德的气还没出完,前院跑到后院的找人骂;骂伙伕做饭迟,骂伪军们收拾东西慢,看见谁也不顺眼,整整骂了一清早。
吃完饭,派了一班伪军到半山里掩护;其余的伪军,和吴士登父子三个往碉堡上搬东西。吴士登的两头驴也被拉来了。伪军们有扛行李的,有抬水瓮的,有背铺草的,一回又一回地往碉堡上搬运。有些伪军在村里搜寻粮食和大瓮,但各家东西都没有了;最后把吴士登家的七瓮粮食,一齐都运到碉堡上去了。
对面山头上放监视哨的二楞们,看到汉家山通碉堡的山坡上,一群一伙的人,背扛着各样的东西。他们估计是伪军往碉堡上搬家了,于是便朝着人群里打了一排子枪。这一下,敌人大乱了,叫喊着乱跑,把东西也扔了,大瓮顺山坡滚下去了……民兵们看到这个情景,拍手喝采。不一会,碉堡上和半山坡上,朝着这里打开了枪,两三挺机关枪一齐扫射,打得民兵们抬不起头来,只好都慢慢地爬着退下来,躲在一个地塄后。这时已半上午了,民兵们搬了一夜家,又疲累,又饥饿,大家便向康家寨走来。
第七十三回 详细讨论准备战斗 具体组织围困据点
放哨的民兵们走到半路上,碰到了李有红带着两个民兵,来换他们的班。二楞说:“你们这阵才换来了,再迟一阵我们都饿死啦!”李有红说:“回去只顾安顿搬出来的人家,把你们忘了。刚才石柱哥才想起来。”说着忙把手巾里提的几个米面窝窝分给众人,并说,“我就怕你们饿的支不住,给你们捎来点干粮。”二楞他们一边吃,一边把敌人的情形讲了一遍。最后说:“你们去可注意点,不要露目标,敌人已经有布置了。”
李有红答应了一声,便带着两个民兵走了。
二楞他们回到村里已晌午了。先到了村公所,只见老武、李村长、雷石柱、张勤孝们正在开会,见他们进来,雷石柱忙站起来说:“饿坏了吧!只顾忙村里事,把换哨忘了,该受批评!”老武也忙过来问敌人有没有变化。二楞说:“天明以后,碉堡上的敌人,到了村里一股子。吃早晨饭时候,村里伪军往碉堡上搬东西,我们在对面山上看得很清楚,敌人把大瓮都抬上去了,我们打了几枪,敌人有掩护部队,枪打得很紧,后来我们就撤下来了。”
老武把大腿一拍说:“我们正估计说,伪军可能往碉堡上搬,果真应了。还是按咱们刚才谈的那计划围困吧。”又回头对二楞们说:“你们快回去吃饭,昨天闹了一夜,都疲累了,今天休息半天,明天上午开个三村民兵、干部大会,专门讨论围困的事!”
二楞们走了以后,老武等又继续开会。雷石柱说:“就按咱们刚才的计划,要一百多颗地雷才能把碉堡围住;现在三个村的铁雷、石雷总共才有四十多颗,这可差的多了!”李村长说:“咱们砍下桦林山的木料,还没卖完;再卖上一部分,换上些地雷;再发动大家打些石雷,也就差不多了。”老武点了点头说:“这可以解决。汉家山民兵的枪也要给解决。孙生旺刚才还又向我提过。”雷石柱说:“他们有两支。咱们这里有五支坏枪,前些时交到区上修理去了,我看可以领回来。”老武说:“枪和地雷的问题解决了。李村长,赶快通知各村干部和民兵,明天上午来这里开会,把围困的事再详细讨论一下。今天黑夜再派几个民兵去汉家山探探,看填了的井,敌人掏开了没有;把井跟前埋上几个雷。”雷石柱说:“我带几个人去吧!孙生旺说还有些人家手头用的家具没拿出来,也准备去拿。”张勤孝说:“我也要去那两村走走,看搬出来的人安顿的怎么样!”老武点了点头说:“好!”大家谈完,都分头去各干各的事情。
雷石柱出来找见孙生旺,告他说伪军已经都搬到碉堡上去了;今晚要去汉家山村里探探。孙生旺说:“我们村有好些年轻的人想回去拿些东西,这正合适。”雷石柱说:“去的人多了也不方便,去上十几个人就行了。”说完,雷石柱去找马保儿准备地雷,孙生旺去找他村的年轻人。
半下午,雷石柱带着马保儿、周丑孩,背着四颗地雷,到了村公所。等了不多时,孙生旺也领着他村的六七个青年来了。雷石柱说:“咱们还是从地道里进去,到了村里不准乱跑,恐怕敌人在村里还留着人!”大家都答应着,便出发了。
先到了汉家山村南沟里,然后一个跟一个,从地道口爬进去;孙生旺前边引路,到了出口地方,他先抽开石板,从炉坑里伸出半个身子去看了看,又听了听,没有动静,这才爬了出来。其余的人也一个一个出来。孙生旺家里只留下个空窑洞了,地上有一些杂乱的垃圾。
孙生旺开了门,和雷石柱先到了院里察看情况。这时太阳已落山了,刮着微风。两个人趴在院墙上,只见街道上冷清清的,全村象死了人一样的寂静。忽然孙生旺推了雷石柱一把,指了指东面,低声说:“你听那面!”雷石柱也听到隐隐有脚步声传来,两个人忙把枪准备好,等了一阵,见从东面过来一大一小两个人,满身糊着泥,看看快到跟前了,孙生旺认出了是吴士登和他二儿,看看后边没有人,便提着枪从院墙上跳了下去。吴士登父子俩起先吓呆了,随后认出了是孙生旺,惊喜地长出了一口气说:“是生旺呀,把我快吓死了!”孙生旺忙问说:“关帝庙上的伪军……”吴士登抢着说:“都搬到碉堡上了。全村就留下我一家啦!生旺,快给我想办法,我不搬不行了,不能活了。”孙生旺生气地说道:“你不是不搬吗?怎么刚住了一天倒不想住了?你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