枯干的杂草。这里距围墙门约有二三十步远。老武十分小心地急忙退下来,引着民兵们爬进了凹地,伏在乱草里。
山野静寂得很。夜风吹着野草,发出轻微的响声。间或空中飞过一颗流星,在深蓝色的天上,划下一道白光,很快又消逝了。雷石柱抬头看了看天空,对着老武的耳朵低声说:“‘参星’刚偏了,天气还早啦。碉堡上的哨兵大概还没撤!”老武在黑暗里点了点头。心里一遍又一遍地想着天明以后怎样动手。
时间慢慢的挨过去了。拂晓的风,吹得人身上有点发抖,草上的露水,把民兵们的衣服都印湿了,裤子紧紧贴在腿上,冰凉沁骨。
孟二楞前两天就有些感冒,夜里又着了凉,喉咙里痒的直想咳嗽。但他不敢咳嗽,怕坏了大事,只好不时地咽唾沫。过了一阵,实在忍不住了,悄悄拉了趴在旁边的老武一把,对着老武的耳朵低声说:“老想咳嗽!”老武在他脸前把手摆了摆,掏出自己的手巾给了他,低声说:“塞在嘴里,千万不能咳嗽!”二楞把手巾接过来,塞进嘴里,憋得眼泪鼻涕直往出流,但总算把咳嗽忍住了。
又等了有一个多时辰,东面山顶上慢慢泛起了白色。山下汉家山村里,鸡叫了。面前黄色的围墙,白色的碉堡,逐渐显得清楚,只见碉堡门紧闭着,吊桥高高的悬着。
老武从杂草里抬起头,向山下了望,忽然发现顺山坡小路上,有人赶着头驮水的毛驴上来了。老武看那人走路的样子,便认出了是孙生旺,一时心里说不出的高兴;但又压制不住的紧张。他眼不转睛地盯着孙生旺:只见他跟在毛驴后面,一摇一摆地上来了,眼睛不断地向凹地这面望。老武捡了一块小土块扔过去,孙生旺知道队伍来了,忙走到外壕边上,向围墙里边喊道:“太君的放桥,苦力的送水来了!”过了一会,就听见吊桥“吱吱咯咯”地放下来,刚好搭在外壕上。碉堡门也开了。
趴在乱草堆里的老武,从围墙门看进去,只见饭厅窗子上蒙着块麻包。他右手紧紧地握着手枪,浑身的血流得更快了,心好象要跳出来一样。他使自己镇定了一下,向趴在旁边的民兵们使了个眼色,大家都感到一种说不出的紧张。单等着杜玉贵出来在门口招手。
孙生旺把驮水的驴赶进去以后,杜玉贵忙出来,和他把水桶抬下来,放在厨房门口,两人紧张地对看了一下,孙生旺点了一下头,杜玉贵便把头往仓库那面摆了摆。孙生旺把驴拴在仓库门口,蹲在地上,一面抽烟,一面掏出身上带来的干粮喂那只洋狗。杜玉贵忙着把做好的菜饭,端进了饭厅里。
趴在凹地里的民兵们,忽然看见杜玉贵站在饭厅窗口前,向围墙门外望了一眼,很快又不见了。大家猜不透他这是什么意思,每个人握枪的手心里都渗出了冷汗,不知道是怕,还是因为过度紧张,人们的心都跳得压也压不住了。老武见杜玉贵没有摆手,也不敢轻举乱动,只是耐着性子等。
一会,听见碉堡上,一阵木板鞋“堤搭堤搭”的响声。通过围墙门,老武看着日本人从碉堡上下来了,他数着五个日本人都进了饭厅。现在,就等杜玉贵出来招手。这时大家紧张极了,可是总不见杜玉贵出来。
雷石柱心里想道:“不会是这家伙不可靠吧?”其余的民兵也在胡思乱想。正在这时,杜玉贵跑着出现在围墙门口,他拿着块手巾扬了几扬,好象打闪一样,又飞快地进去了。
老武向民兵们把手一摆,民兵们急忙站起,三两步跳出凹地,从吊桥上飞跑过去。一进围墙院子,二楞因为跑的太急,忍不住咳嗽了一声,饭厅里的日本人喊道:“什么的?”老武们急了,一下涌到了饭厅门口;正在吃饭的敌人,有的刚端起饭碗,有的正挟起肉菜往嘴里送,忽然看见从门口伸进五六把明晃晃的刺刀来,一下都惊呆了!盘着腿坐在炕上,活象庙里的泥菩萨。其中一个满脸络腮胡的老鬼子,忽然把碗一丢,想从窗口上往外冲,这时,从蒙在窗子上的麻包外面,又伸进了几把刺刀。老武把手枪摆动着,厉声喊了几句日本话,那个老鬼子便吓得又坐下了。其余的也都驯顺地举起手来。
张有义端着枪挤进了饭厅里,打着日本腔调说:“不咪稀了,开路的!”民兵们有的用枪逼着;有的上来用绳子把日本兵一个个抓了起来。
雷石柱带领着另外几个民兵,跟着杜玉贵跑上了碉堡,把一门小炮和两挺机枪、步枪、子弹等都拿了下来。大家正要押上敌人往外走,忽听后面“呜——”的叫着,那条洋狗扑上来了。原来喂洋狗的孙生旺,见民兵们进来完成了任务,很快就赶着毛驴走了。孟二楞一见洋狗,喊道:“来,把这家伙也干掉!”几个民兵一齐扑上去,一顿乱刺刀把洋狗捅死了。
老武觉得时间不短了,忙催大家说:“快走!快走!”民兵们押着敌人,扛着胜利品退了出来。杜玉贵从碉堡上边背了一些敌人的行李银钱,也跟着民兵们退了出来。老武拿着手枪亲自断后,过了吊桥刚走了不远,忽听驻守伪军的那个大碉堡上,“叭”响了一枪,老武心中暗喜,知道是辛在汉放哨,看着民兵们完成了任务,打枪催他们快走。于是大家顺山坡冲到了沟底。这时,山顶上碉堡里的伪军,和这面山上警戒的民兵们对打开了。张有义说:“你们听,这就叫马后炮!”
民兵们笑着,跑得更有劲了。
老武他们爬上碉堡对面这座山,和担任掩护的民兵会合了。这时太阳刚出山,大家一路上说笑着回到了康家寨。
全村人又是一场说不尽的喜欢。赶忙招待吃了饭,当天就派民兵押着俘虏,扛着机枪和大炮,送往军分区司令部。司令部首长们一见康家寨民兵这样勇敢机智,当下按缴获敌人武器奖励办法,给他们发了奖;另外又奖给他们一个掷弹筒,一挺机枪,和一面红旗;上边绣着“有智有勇”四个大字。军分区首长们,还给康家寨行政村民兵,写了一封亲笔信,嘉奖他们这种英勇机智的行动,勉励继续发扬这种精神。民兵们看到这封信后,高兴极了。大家集体给分区首长们写了一封复信说:“我们一定听毛主席的话,不骄傲不自满,坚决把汉家山敌人挤走!”
从这以后,民兵们有了新武器,练兵习武的情绪比以前更高了。每天一有空闲,便由老武和赵得胜,教民兵们学打机枪和掷弹筒。
杜玉贵跟着民兵出来以后,就在康家寨安了家,村公所给调剂了些口粮和土地,群众又借给了一些日用家具。他也参加了民兵,经常跟着大家出去活动。
第六十二回 敌人胆寒假增援 百姓悲愤度除夕
康家寨民兵战斗队,自从活捉了汉家山全部日军后,因为快过年,便解散了。望春崖和桃花庄的民兵,都各回了各村。康家寨只留下了本村民兵,也再没去敌据点活动,每天只是放警戒。闲下的时间,便练兵习武,有时晚上读读报纸。
汉家山据点里,敌人又从水峪镇调来一小队日军,分住在东西两座碉堡上。东碉堡的伪军,被赶下来,又住在了关帝庙里。
临过年的前几天,老武调回区上去总结工作。这时,忽然从汉家山传出一股风声,说据点里增加了几汽车敌人。康家寨群众,因为去年过年受了那样大的损失,听到这个消息,都惶惶不安:有些胆小的,就开始准备搬往山沟土窑去。
腊月二十八晚上,雷石柱派了李有红去据点探消息;自己便到了中队部。只见民兵们都在那里,炉台上点着盏麻油灯,杜玉贵挽着袖子,正在煮南瓜。民兵们七横八竖地挤在炕上,正听康明理讲红军二万五千里长征的故事。康明理见雷石柱进来,便停住了,问道:“石柱哥,听说据点里增加了敌人啦,里边也送不出情报来,咱们该派个人去探探!”雷石柱说:“刚才已经派有红去了。唔,你还是讲吧!”说着也挤在了炕上。康明理又继续往下讲,正讲到红军过金沙江时,李有红回来了。雷石柱说:“你怎么倒回来了?好快呀!”李有红说:“走到半路上,碰上孙生旺来了。”
这时,孙生旺已跑了进来,和认识的民兵们打招呼。杜玉贵见了本村人,更加亲热,忙让到热炕上说知心话,说的别人插不上嘴。孙生旺因为有要紧事,无心听他讲来了康家寨的这许多流水账,急插口说:“早就想往出送个消息,怎么也抽不出个人来。这几天据点里可紧啦,自卫团都集中了,又是出操,又是放哨。老武那天给郝村副写的信,我也送去了,他说愿意参加抗日工作。”雷石柱说:“这下咱们更好办了!”
这时,南瓜已经熟了,大家一面抢着吃瓜,一面探问情况。雷石柱说:“人们传说汉家山据点增加了敌人,是不是真的?”孙生旺摇了摇头说:“没有的事,是日本人捣鬼啦!日本人以前时常派密谍出去探消息,这阵被地雷炸的也不敢出去了。密谍组长巴三虎,就指使自卫团出去给他们探消息。二十三那天,派上了我,我钻到家里睡了一觉,半后晌去给他胡诌了一气。我说:‘西山上开来八路军一个团,还带着好几门炮,说要攻汉家山哩!’巴三虎当成真的了,马上就报告了日本人,日本人一听,吓得连忙给水峪镇‘红部’打电报,求救兵;可是水峪镇的兵还不够哩!这下,敌人就耍开把戏了,他们见人就说:‘皇军多多的有,多多的来。’把自卫团也集中了。二十五那天,真的从水峪镇开来四汽车日本人,故意在大街上穿来穿去游了四五趟;可是到半夜又偷偷地开走了。那天黑夜轮我放哨,啥都看清了。昨天下午,还拉来一汽车木箱子,上面写的又是炮弹呀、子弹呀,让老百姓往碉堡上背。刘万清老汉背的一箱炮弹,刚上到半山坡,摔了一跤,把箱子跌烂了;原来里面装的是石头圪蛋!日本人见露了馅子啦,气得把刘万清老汉狠狠打了一顿!这几天,日本人轻易连碉堡也不下来。村子围墙门也封了,不让老百姓出去,怕走露了风声,我今天还是请了个病假,才溜出来!”停了一下,又说:“我看,今年过年日本人保险不敢出发!你们最好把碉堡上的日本人打一下,这是刚调来的,还没吃过民兵的亏哩!”孙生旺的话还没有讲完,民兵们就乱纷纷地说:“这下可闹美了!今年可能平平安安过个年啦!”康明理兴奋地站在炕沿上,乱摆着手,象讲演的一样,说:“同志们,今年不但要保卫全村平平安安过年,还要去袭击敌人,叫他们过不成年!”孟二楞首先站起来,口里还嚼着一块南瓜,连吃带说道:“我打头一阵!”其他民兵也同意康明理的意见。雷石柱说道:“这意见很好。咱们可以商量商量。”孙生旺走了以后,大伙一面围住锅吃南瓜,一面讨论过大年袭击敌人的事。
第二天已是腊月二十九,这个月小建,二十九便是年除夕。大清早,汉家山密谍组长巴三虎就急急忙忙跑到伪村公所,找着王怀当说:“王村长,明天就是大年,慰劳皇军的肉啦、面啦,还没闹好,要让皇军说了话,可就难办了!”王怀当满不在乎地说:“不怕,我心里有数哩!老百姓都是贱骨头,挨砖不挨瓦。你早点向他要,他就装穷;等他把过年东西准备好了,来个突击,甚都是现成的。杨中队长昨天也打发人要肉和面来了,一共算起来,至少得几百斤。”停了一下又说:“咱俩分一下工,花姑娘是你的事,肉和面是我的事。”巴三虎答应着走了。王怀当忙点动他的人马,带着村警狗腿,拿着箩头口袋,挨门挨户抢慰劳品。
这村西头,有一户人家,男人叫张武,四十来年纪,从小闹庄户,凭汗水熬起一份家业,一家人有吃有穿。自日本人占了这村扎下据点以后,三日捐两日税,二年光景,把一份家当快搜刮光了!每日起来,搅糠拌菜填肚子。临过年了,好容易才向亲戚家借了几斤白面,割了二斤肉。这天吃过早饭,他老婆和媳妇,刚和起面要蒸馍馍,忽听得街上吵吵嚷嚷,他十一岁的小女子,上气不接下气地跑回来说:“妈妈,村公所的人出来啦,挨门门搜查哩!把各家蒸下的糕、捏下的饺子都拿走了。”全家人听了,吓得手忙脚乱。张武急得催老婆说:“快!快!把那些东西藏了!快点嘛!”老婆却腿抖的站也站不稳了,端着面盆放到箱子里;觉得不稳当,放到柜子里;又觉得不稳当,最后放到柴堆里了。
刚收拾完,只听院里一阵杂乱的脚步声,王怀当领着四五个村警进来了。王怀当一进门就大声吼道:“慰劳皇军的东西准备好了吧?快点拿出来!”张武陪着笑脸说:“唉!村长,你知道咱是个穷人,啥也没有。”王怀当说:“知道你们这些贱骨头!”回头说了声:“搜!”几个狗腿便翻箱倒柜拾翻开了,最后从柴堆里搜出了和好的几斤面,和二斤肉。王怀当顿时把脸一变道:“这是什么?这是什么?”张武还没来及分辩,脸上早挨了几个耳光,干瞪眼不敢回嘴。看着人家拿上东西摔门走了,才“唉”了一声,倒在炕上。
村东头吴金福老汉家,临过年时,求哥哥拜姐姐借下几个钱,称了一斤白面,包了几个素饺子,也被王怀当带着狗腿们抢去了。全村没一家没受害的。
王怀当见搜来搜去东西不多,就带上狗腿们又出来搜第二次。他们一直撞进了张武家,张武见这些人又来了,正不知道是要干什么,还没来及开口,只见王怀当朝着牛圈呶了呶嘴,便有几个狗腿扑过去,把圈里的母牛拉上就走。张武急得夺住缰绳说:“村长,这可不能呀!这是我全家的命根子!”王怀当说:“什么命根子命梢子?这牛非杀不行!”张武听了,抓住牛缰死也不放;伪村警们就拿着棒子乱打。打得张老汉头破血出,几个人扯开缰绳,把他推倒在地上。张武更急了,抱着王怀当的腿连哭带骂道:“你们这是抢人啦!明火啦!要杀牛连我杀了吧,反正我也不能活了!”王怀当见张武拉扯他,气得把眼一瞪,乱踢乱打,大骂道:“妈的屄,你耍赖,押起!押起!”马上就上来几个村警,把张武五花大绑起。全家人吓得大哭,跪下一地求告。王怀当骂了一顿,把人放了,把牛拉走了。带着村警,又到别的养牲畜人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