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1
名为飞鸟阿斯卡的青年在书柜前呆愣着。
没有……没有、真的没有第六集!
明明昨天还在的啊?以为这套摆在书柜最深处就轻忽大意了,他应该乖乖把整套先借下来再说才对。
这里是图书馆。全名是「冥道城隍府附设图书馆」。是冥界第二多藏书量的图书馆,顺带一提,第一多的是隔壁幢的十王厅附设图书馆。
这里是死者的国度。正确来说,是亡灵的中继站,冥道的城隍府。
人死去之后,魂魄从名为肉身的躯壳中脱出,成为亡灵。这时从冥府的十王厅会派出引路人,一一将亡灵引渡回府里做审判。但、这其中也有例外的场合,也就是在亡灵的引渡方面,不那么顺遂的状况,比如对土地产生留恋,不愿离去的地缚灵;或是受到怨念或业障影响,变化而成的恶灵。
这时就该城隍府出马了。城隍府分成两部分,保安处与督导处,一方强硬,一方劝导,专门处理棘手的灵。之后,将灵送进十王厅,让它们接受审判。
名为飞鸟阿斯卡的青年,依旧呆站在书柜前。最近养成了看套书的习惯,从第一本开始,到最后一本,有秩序规划地,一页一页地处理掉。他想起以前曾经支解过的尸体,从颈项开始,把头与身体分开,再切手、上臂、下臂、手指……缺了第六集的套书,彷佛割到胸骨之后,发现腰部整块不见了似的。
讨厌的感觉。
「在这里哟,刚刚还的。」
细致的银框眼镜、优雅的声音,往两旁分开的银灰色头发,垂了几绺在额前,细长的眼眸中,浅灰色的瞳孔令人感到平静,白丝手套包裹着纤细的手指,将一本红皮的精装书加入了书架上那不悦的空隙。
「啊、司书先生。」阿斯卡说。
「晚上好。」对方微笑。
司书的名字为金焕易,阿斯卡听他说话有些腔调,尝试用韩语交谈后,发现对方真的是韩国人。
现在,凌晨三点,是普通人安睡时,也是灵鬼骚动得最厉害的时间。阿斯卡隶属于六楼的档案管理部门,有个才貌兼备,但是在个性上缺陷很大的上司,使得整个部门内的职员到目前为止只有自己一人。
但那只是小事,真的,只是小事。比起阿斯卡生前波澜壮阔的各种经历,不寻常的上司还是不寻常的工作方式,根本是小菜一碟。
「我还以为这套不会有人借呢。」阿斯卡说,伸手将那重要的第六集抓了下来。
「怎么会呢,不管再怎么冷门,如果没有读者的话,是不会被印刷成册的。」金微笑着如此说。
他的微笑彷佛平静死去的尸体,在呼出最后一缕气息前,透彻地牵动嘴角。
「不过,在印制之前,谁也不会晓得这书到底会不会有人看,不是吗?」阿斯卡反驳。
不过这听起来有些愚蠢,就跟讨论鸡生蛋还是蛋生鸡的问题一样,虽然以演化论来看,肯定是鸡生蛋没错。
「没错,不过我想,撇去自费出版的不谈,在编辑部评估过后决定印制的书籍,不管再难看,也是会有一两名读者的吧。」金随手往旁掀动,并未触碰到任何书本,在一般构不到的二层书柜,两本未照顺序的书便自动抽出,交换位置排正。
是远距离操作的能力吧。
「对了,飞鸟君。」金突然唤道。
「嗯?」
「工作还顺利吗?」
众所皆知的,阿斯卡是来到这里还未满三个月的菜鸟,虽然他自认为行为低调到不能再低调,但由于直属上司的关系,连带着他也变成了有名的人。
「马马虎虎。」阿斯卡耸肩苦笑,「阿久津就跟传闻一样难搞,不过习惯了就会觉得可爱起来。」金闻言,瞪大了眼。
「……喔,是真的。」阿斯卡明白对方为什么会惊讶。
「就各方面而言,个人相当佩服你的耐性。」金再度微笑,「我就很讨厌『缺陷在那种地方的家伙』。」「你指的是哪一部分?」阿斯卡好奇地问。
他是自认在这个冥道中,最了解自己的上司阿久津的人,不过自己也是个缺陷多得跟起司上的洞一样的人,所以,他并不在乎那洞在哪里。
「人性。」金的目光中,露出一丝不屑。
「喔……?」
「上次的事情,我『听说』了。」金摸了下嘴唇,「咱们城隍府里的守备还真够了得的啊,居然让亡灵轻易地被带走。」阿斯卡暗暗地叹了口气,这里卧虎藏龙的高手果然很多,本来还以为「那件事」会在城隍大人的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下,被各种公文以及例行工作掩盖才对。
说得白一点就是,他,阿斯卡,曾经被上司委托过,去带走一个未接受审判的亡灵,并使对方直接进入轮回之道。这理所当然是不被允许的事,而那个亡灵生前所犯的罪,便是杀死了阿久津。
这其中错综复杂的关系,让阿斯卡确实消沉了好一阵子。在他眼中,阿久津完全是属于理性派,是可以不使用人情义理的偏颇导航而正确生存活下去的「学者」。然而,对方体内却仍旧存留着部分不完全的感情,这使得阿斯卡突然不知所措起来,他对温热的东西特别敏感,也不自觉地会向往。
肯定是个坏习惯。
「他的生前是个人类,就算跟缺块的拼图一样,仍然是很杰出的一幅。」阿斯卡精准地形容。
「那么你的生前呢?」
金对阿斯卡伸出双手,捧住对方的脸,灰色瞳孔的视线像要直接穿入对方的脑。
「我是模仿人类的猎犬,为了谁而活,为了谁而死。」阿斯卡回望那视线。
因为被需要而感受到存在的意义,他是被这样给养出来的生命体。
「……我挺中意你的。」金缓缓撤开手。「要不要来这边工作,每天都可以尽情看你喜欢的书。」「不了,我也很中意现在的上司。」阿斯卡笑着拒绝了。
「是吗?那种残破的人偶玩玩之后就该丢弃啦。」金转过身,吐出与形象不符的粗俗言语,然而却有种强烈对比的鲜艳美感。
「还真是一点都不留情呢。」阿斯卡把玩着书。
嘶嘶的吸气声,配合着周遭主机们的嗡嗡声。
精致得跟人偶没两样的脸蛋,凑到阿斯卡身前,抽动鼻翼猛嗅着。睡眼惺忪,目光恍惚,显然是被才正要睡的他弄醒的表情。
最近他的上司,阿久津,经常混到他房间(说老实话,只是个公共厕所)睡,虽然现在是在他们的办公室里。
啊,倒也不是跟自己躺在同一张床上,而是坐在自己推过来的滚轮椅上打电动,最后头一歪地失去意识。大概是怕寂寞吧。为什么这家伙喜欢睡椅子胜过于睡床?不管到哪里都一样。
「我并没有寂寞。」阿久津甩了下那头卷曲的紫色头发,几条细细的电线从脑袋中穿出。以性格上来说是个不知人情义理为何物,如同机械人偶一般的物品。
阿斯卡对于阿久津的感情,在无法肯定自己有没有办法理解友情/或是其它感情是什么之前,暂时将这称之为「伙伴意识」。他伸出双手,掐在阿久津的颈边,他经常在想象,这纤细颈项被自己折断时,到底是什么模样。
想想而已。
软绵绵的拳头飞了过来,阿斯卡连眨眼都没有,接住那瘦弱的手。
「放开……」阿久津用头上的电线用力戳着阿斯卡的手臂。
「你觉得我是会乖乖说好的人吗?」稍微用了点力,阿斯卡将阿久津整个人从滚轮椅上扯起,就像街旁的小混混逮到了乖学生恐吓,露出一副兴致盎然的表情。
阿久津冰冷地望着阿斯卡,不是刻意,只是他的目光似乎从没炙热过,最后把眼睑闭上,不挣扎了。
「这算是不做无谓抵抗主义者?」阿斯卡像逮到鱼的猫,只是这只鱼是死鱼,他相信就算把对方从脖子与身体切断分离,不要说眼睛转了,就连鳍还是尾巴都不会掀一下的。
不好玩。
「我并没有要让你觉得好玩的义务。」阿久津说。
阿斯卡挑了下眉。
阿久津有特殊的感知能力,一般是靠他头上的那几条电线连接上各种物体,便能读取最表层或是最强烈的信息或情感,但如果两人距离够近,他也能像单方面开启红外线传输的间谍系统一样,毫无阻碍地读取他想知道的事。
「我觉得这里的生活好平静。」阿斯卡放开手,让对方跌回椅子上。
阿久津不管在名义上,还是实质上,都是阿斯卡的上司,不过阿斯卡似乎没有特别表现出自己的尊敬之情。
「你开始怀念那些打打杀杀的日子了吗?」阿久津安静地问,模样就像个人偶,感受不到任何活气。
「可以说是……也可以说不是吧。」阿斯卡笑道,「我的确是想要激烈地动一动身体,但是并不想造成杀戮,我就像因伤而好久无法出战的搏击选手,在伤愈之后难以抑制地想重回擂台,听那开赛前的『当当』声。」「你对平静的生活有什么不满吗?」「不知道,有时候会觉得手痒痒的,感觉无所适从。」阿斯卡低头看看自己的两手,上面空空的,什么也没有。
他抓了几下,在手背上留下数条红痕。
红色的痕迹,就像自己从内心所生出的战斗欲望一样,他虽然停止杀人,却对制造伤害这件事抱持很低的罪恶感。不过他相信自己是属于自制力很强的族群,就算有欲有求,只要忍耐,也不至于有什么危害。
「你的工作做完了吗?」阿久津问。
「……还没。」阿斯卡有些心虚。
现在的工作就是充实地归档归档归档归档归档。
以前的工作就是虚无地杀戮杀戮杀戮杀戮杀戮。
永远归不完的档。
永无止境的杀戮。
「我知道了,你得了倦怠症。」阿久津的声音轻得跟空气差不多。
「无论是哪个国家,这种病症都不在健保的给付范围内,因此而休假的话,是会被扣薪水的。」阿斯卡嘲弄地说。
像阿久津这种以理性闻名的偏执型学者,居然会说出「倦怠」这种人性化的形容词,实在是令人不由得恐慌起来,等一下会不会出什么大事?
「我是为了配合你想找个休息的理由而说的。」阿久津抽动了下脸部肌肉,虽然只有一瞬,但阿斯卡知道对方确实地在不高兴着。
「如果我想休假的话,可以擅自离开岗位吗?」阿斯卡问。
「这里没有人会逼你工作。」阿久津说。
阿斯卡想起自己刚到此地的状况,也就是一个半月前的事情,他的房间,也就是那间厕所里,曾聚集了一群蹲地抽烟、眼神不善的不良中年,本来他们都是属于这个档案管理部门的职员,只是因为单纯讨厌阿久津而已,就怠忽工作而窝在厕所里摸鱼打混。
不知过了多久。
直到自己把他们从那里扫地出门。让他们现在至少好歹去做搬运公文的工作。
既然这样都可以不受任何上头长官的处分,自己如果不想工作的话,只要丢着就好,反正阿久津好长一段时间都是这么过来的。
只是放不下而已。
啊咧?「放不下」?
莫非这就是所谓的「执着」?
喔喔、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在这一个半月间,他变得像「人」了。之前他还因为阿久津在性格中竟拥有这项元素,而嫉妒不已,没想到现在的自己,却过于轻易地得到了。
「自己一个人的表情千变万化的,很恶心喔。」阿久津漂亮而色薄的唇蠕动。
「我刚刚应该没有做出任何表情才对。」阿斯卡很清楚自己的脸并没有任何变化,因为在自己所受到的教育中,「不动声色」是其中很重要的一项。
或是「露声色于言表」——当然是为了让对方看到你想给对方看到的一面才做的。也许他们队上的人退伍后,大家都可以去当演员吧。
「我感觉得到,真恶心,你别靠近我周围五公尺内。」阿久津转回他的椅子,将脸面对屏幕,跟其相亲相爱。
「所以你的无线感应领域在范围五公尺内。」阿斯卡如对方所愿地退开,但并没有真的退出五公尺外,「但你可以自由控制要不要读取吧?」「……你会无意识地把思绪强制灌进来,防火墙对你无效。」「人称连锁病毒的你,反而当我是病毒吗?」「你称不上是病毒,而是流氓程序,还是动不动就自动开启广告窗口的那种。」「哇、这形容还真下流。」
「因为你就是下流、低级、卑鄙还会使用暴力的人。」「所以你讨厌我吗?」
「……滚。」
「请不要因为心里其实不讨厌我,所以恼羞成怒喔。」「你要是再说一句话,我就要用电线把你勒死。」「我好害怕喔。」阿斯卡笑了,因为对方实在是太过可爱的缘故。明明一点表情也没有。明明一点要开玩笑的意思也没有。明明连人性这种天然到不行的元素都零零散散的。
可爱得不得了的缺陷体。比自己可爱一百倍的缺陷体。值得救赎的人。
「你一点也不害怕。」
阿久津敲起键盘,声音就像管风琴的乐音一样悦耳。
「你一点也不关心。」
阿久津动起手指,流畅得像画家作画。
「你一点也不知道,为何身处于此的答案。」阿久津瞪着屏幕,眼神就跟干冰一样又冻、又飘渺。
阿斯卡突然想到了一件事,在这里,他除了档案室的归档工作能得到薪水之外,还可以「主动出击」。
意思就是,跟之前他拿到阿久津给予的任务一样,这里似乎不介意员工私下接一些委托赚赚外快,也就是充当起万事屋、交涉人等等的行业……不过以自己本身的能力来说的话,最好的形容应该是「佣兵」。
不为是非、不分善恶,只为雇主而战,这样其实是最适合自己的生存方式。
然而工作自己找上门来的机会寥寥可数,除了阿久津那次、十王厅那次……唉、算了,数起来自己都伤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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