群意沸腾的大朝会持续了近一个时辰,除却兵部尚书符崇岳及户部尚书林远给出了一些关于太原府及周遭几个卫所的兵力及粮草调配的建议,其余绝大多数时间,主题都围绕在了问责之上。
与上次不同,宁帝这次只字未替皇后辩言。
早朝后,奏请废后的折子迅速堆积在御案上,严静思目测了一下,暗中咂了咂嘴,这数量,十分可观啊。
真没想到,她竟然碍了这么多人的眼,也是挺不容易的。
“皇上,臣妾还是那句老话,时局无常,能早些解决总是好的。”严静思虽然知道眼下的情形尽在宁帝掌握之中,但涉及兵乱,严静思始终无法真的镇定面对,毕竟,她的灵魂可是在和平时代成长铸就的。
难得见严静思露怯,宁帝脸上的厉色瞬间消退了大半,心底浮上淡淡的小愉悦,“放心,朕心中有数,有些人还没露头,有些话还没提出来,朕总得给他们说话的机会。”
严静思:“。。。。。。”
那哪是说话的机会,是送命的机会才是!
严静思从御书房出去后不久,皇后闭宫思过的消息迅速传遍了后宫、前朝,一时间,废后的传言甚嚣尘上。
咸福宫。
徐尚书寻了借口前来探望贵妃。
摒退左右,只留下迎夏、望春两人在门口候着,徐贵妃蹙了蹙眉,神色有些不悦,道:“现下这个时候,咱们还是少见面为好。”
徐尚书听闻此话,脸色一沉,“若非事急,我又岂会走这一趟。”
徐贵妃抿了抿嘴角,敛下心头的不快,“近来是我有些反应过度了。。。。。。”
“我能理解。”徐尚书叹了口气,重重压力下,情绪敏感的何止是贵妃,就连他也夜夜失眠,“今日前来,是想听听你的想法。观眼下的形势,废后一事极有机会能成,咱们。。。。。。”
徐尚书未尽之言,徐贵妃岂会不知,这些日子以来,她也时时刻刻因为这个可能性反复纠结着。
然而,箭已离弦,为时晚矣。
况且——
“皇上的性情我是了解的,若能废后,也不会拖到今时今日。”徐贵妃苦笑着摇了摇头,“而且,开弓没有回头箭,此时若还心怀犹疑、举棋不定,万一被成王察觉,那就太得不偿失了。”
徐尚书深深叹了口气,眼中满是不甘与愤懑,“皇上就是太过执拗,分明对你有情,却死守着承诺不肯松口,若能变通一些,早日将你扶为皇后,又岂会有今日的境地!”
徐贵妃握紧手中的茶盏,视线透过氤氲的热气微微出神。
都怪皇上太过执拗?
若他不是执拗之人,又岂会对自己用心这么多年?
罢了,走至今日,多想尽是枉然。
大朝会后短短半月不到,豪强大族的叛乱很快向周边蔓延,除却山西境内,陕西、河南境内也纷纷出现呼应势力,勾结联合的趋势十分明显。
随着一封封加急军报送抵京城,朝中的气氛越发凝重、压抑。
爆发,发生在腊月中的大朝会上。
宗人府左宗正柴焘上表弹劾宁帝,罔顾祖宗法制,一意孤行推行青苗、均田两法,动摇了国本;并偏庇严后妄自干涉民间商务竞争,触发了豪强大族叛乱的□□。
身为一国皇帝,失威失德,失公允失民心,故而,皇上应为此次内乱负责!
左宗正柴焘这一番话说得慷慨激昂、不卑不亢,朝堂上短暂的沉寂后,附议之人纷纷出列,高呼“废新法、清君侧”。
尚书徐劼赫然在列。
不过,出于宁帝意料的是,吏部尚书陈寿竟然没有出列。
身为宗人令却被柴焘直接越过去丝毫不知情的庆亲王站在队列之首,看着站在跸阶下神情决然的柴焘,一双虎目瞪得眼底满是红丝。
反观宁帝,却是一反之前的阴厉,神色淡然得仿佛并未听到这番大逆不道的弹劾似的。
殊不知,他越是如此,跸阶下的众人就越是心中打鼓,忐忑不已。
“负责?”令人窒息的沉寂后,宁帝悠悠开口,唇边甚至还噙着一抹若有似无的笑,“朕自然会负责。”
“贿赂官员,侵吞土地,勾结权臣,非法牟利,主使行凶,谋逆叛乱。。。。。。”宁帝起身,负手在跸阶上徐徐徘徊,清冷的视线俯视着阶下的群臣,仿佛看着一堆没有生命的石像,“朕自然会彻底清剿这些暴民,给天下百姓一个交代,给诸位臣工们一个交代。”
柴焘腿一软,险些瘫倒在地。
徐劼只觉得两侧太阳穴胀痛不已,然事已至此,只能硬着头皮走上前两步,跪地道:“恳请皇上明察,不要再被身旁小人蒙蔽!”
之前附议柴焘的众人反应过来,纷纷效仿徐尚书跪地高呼,恳求宁帝辨是非、惩小人。
冷眼旁观跸阶下跪着的人,宁帝丝毫不为他们所胁迫;毫无温度的视线在他们身上一一逡巡而过,“你们以为朕是在胡乱给孔行等人强加罪名以图为自己、为皇后解围?”
宁帝幽幽叹了口气,“朕虽非明君,但素来也是‘君无戏言’。钦差蒋时等人早已身在山西、河南等地,另有监察御史暗中查访,稍后,一干人犯被缉拿后便会被押解入京由刑部、大理寺会审,届时,众卿中若欲知详情的,尽可去旁听。只不过——”
宁帝话锋一转,“朕说过,孔行等人勾结权臣、意图不轨,众位爱卿虽慷慨为国,直言不讳,但在朕看来,委实有与孔行为伍之嫌,故而,只能暂时委屈委屈你们,到‘合适’的地方避讳一段时日,待暴民清剿、刑部大理寺会审后,自会证明你们的清白。”
殿内当值的御林军应声上前,老鹰捉小鸡似的,将跸阶下脸色苍白如纸的一干朝臣轻松地“请”出了大殿。
去往何处不用猜也知道,非诏狱莫属。
徐劼等人的呼声渐行渐远,最后消失在耳畔,大殿中群臣躬身而立,垂首不语,静得几乎落针可闻。
宁帝坐回御座,视线穿过尚未来得及关上的殿门,看着外面一小块晨曦中的天空,提了提嘴角。
终于到收网的时候了。
☆、第69章 浮生半日闲
西部边陲爆发的豪强叛乱持续发酵中,朝堂之上,柴焘搅动风云未果,一干朝臣陷落诏狱,一时间,宁帝的刚愎自用在群臣心中打上了深刻的烙印。
景安四年的最后半个月,民间、朝堂,乃至后宫,都弥漫着一层消散不去的惶惶面纱。
唯一的例外,恐怕就只有皇后的广坤宫了。
对广坤宫的宫人来说,闭宫仿佛已经是家常便饭了,除却领用日常供给,宫内上下均安安分分地守在高大宫墙围成的这一方天地里,从容地各安其职,往来间看不出一丝愁苦与战兢之色。
宁帝制止了门口内侍的通传,径直进了内殿,刚踏进东暖阁,一眼就瞧见了斜倚在软榻上手里捧着本书的严静思。
暖阁内没有燃香,只有淡淡的果香,当值的莺时和槐夏坐在坐在窗边打鞋样,绀香坐在两人对面,一边熟练地拨打着算盘,一边逐项念叨着款项。
严静思明显一心二用,看着手里的书,听着槐夏的报数,时不时点头应和一声,屋内的气氛甚为惬意。
察觉到门帘被打开,暖阁内的主仆们循声望去,见宁帝站在门口,忙不迭纷纷起身行礼。
宁帝缓步走了进来,特别不见外地直奔软榻,伸手虚扶了一下福身的严静思,道了声免礼后,一屁股就坐上了软榻。
严静思起身,垂着的眼眸闪了闪,面色不变地也坐了回去。
槐夏手脚麻利地放了张炕几在两人中间,莺时和绀香随后奉上了热茶和茶点。
“皇上怎的这个时候过来了?”严静思抬手给宁帝斟了盏茶。在外人看来,她可是正在闭宫思过呢。
宁帝喝了口茶,捻了块桂花糕扔进嘴里,挑了挑眉,吃罢一块又伸手捻了一块,“这桂花糕吃着竟不若御膳房做出来的那般甜腻,爽口得很。”
答非所问。
严静思倒也不甚在意,身体微微后倾靠在软枕上,“厨娘做的时候用蜂蜜替代了大部分的白糖,故而吃起来没有那么甜腻。”
宁帝点了点头,就着热茶连吃了几块桂花糕,严静思将他眼底隐约可见的淡青痕迹看在眼里,抬手替他续了杯茶,偏过头看向候在一旁的福海,“皇上有多久没有好好睡过了?”
福海看了眼兀自吃喝的皇上,如实回道:“这些日子以来,每晚也就在暖阁的榻上眯一两个时辰。。。。。。”
严静思叹了口气。果然,即便经历过一次内乱,即便对情势把控严密,宁帝依然精神高度紧张,紧张到无法入眠。
哼,既然如此,还装什么成竹在胸!
眼看着一盘桂花糕就要见底了,严静思无奈地抬手将盘子往一旁拽了拽,将茶盏推到他眼前,“过一会儿就该用晚膳了,皇上若是得空,就在臣妾这里传膳吧?”
“也好。”宁帝接过莺时递上来的湿帕子擦了擦手。暖阁内温暖如春,又吃了多半盘糕点,饱暖思瞌睡,宁帝捧着茶盏,热气熏腾下,只觉得眼皮越来越重。
严静思不落忍,伸手将炕几往一旁推了推,从背后抽了个软枕放到软榻里侧,道:“皇上先歇息片刻,待传膳的时候臣妾再唤您起身。”
宁帝从善如流地点了点头,身子一斜就倒了过去,枕着软枕调整了个舒服的姿势,眼睛一闭,睡姿十足。
严静思看着面朝向她侧躺着的宁帝,一时有些无语。
这人,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在她面前似乎越来越不见外了。。。。。。
福海上前将炕几撤了下来,躬身告退。严静思挥了挥手,让莺时等人也退到了外间。
一时间,暖阁内安静了下来,连第三个人呼吸声的打扰都没有。
房内温度适宜,只有一床絮了薄薄一层新棉花的被子供搭盖腿脚用,严静思将被子扯开,盖到了宁帝的身上。屋内再暖和,也是数九寒冬,总不能这么睡着。
被子一搭上身,宁帝挑了挑眼皮,拽着软枕向严静思的方向蹭近了几分,被角一撩,将严静思的腿脚纳进了被窝里。
严静思:“。。。。。。”
好吧,也不是没同床共枕过,搭个被角什么的,也没啥。
静谧的温暖房间内,偶尔响起细微的翻书声,宁帝的呼吸很快变得均匀绵长,紧绷着的脸也渐渐柔和下来,严静思透过书卷的边缘正好能看到近在身侧的宁帝的睡脸,突然发现,他的眼睫毛竟然长而微翘,不经意地颤抖一下时,像是羽毛一般轻轻撩过人心尖,有些痒。
痒?!
严静思忙转头过,将脸埋在书卷里,心中默念静心诀。
作孽啊!
埋首书卷中的严静思深深地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丝毫没有发觉前一刻还在偷窥的人正撩起眼皮偷瞄着她,唇边还带着一抹由衷的浅笑。
再合上眼时,宁帝唇边的那抹浅浅笑意始终没有退去。
严静思用了两分钟的时间进行了一番深刻的自我反省,最后得出结论:无差别地灭人欲是不道德的,该动手时还得动手!
当然,现在还不是下手的时候。
宁帝一觉睡了一个多时辰,严静思看了看外面的天色,放下手里看了大半的书,轻轻推了推宁帝,“皇上,该起身了。”
宁帝应声动了动,就在严静思觉得他下一刻就要起身的时候,竟然磨磨蹭蹭地。。。。。。翻了个身,继续睡!
严静思素来“宽于律己,严于待人”,自己赖床天经地义,换成别人就不行了。宁帝自然也在“别人”的行列内。
这人呐,就是不能惯!
严静思又叫了他一遍,无果后,直接自己下床,到外间吩咐莺时,“传膳吧,直接摆到暖阁里。”
宁帝听到严静思的声音,心里叹了口气,默默坐了起来。
他们这位大宁的皇后,对账簿有耐心,对种花种草种粮食有耐心,对人,非常没耐心!
冬日夜长,故而晚膳不若另外三季那般清淡,除却软糯好克化的鸡丝粥,另有卤好的羊肉、孔雀开屏鱼等。
托宁帝的福,皇庄小花园里的几畦番椒大丰收,取了种子之后,晒干的干辣椒都被厨房的宫人们磨成了辣椒粉,分给御膳房一部分之后,广坤宫的小厨房里还剩了十余斤,厨娘前两日刚做了批辣油,今晚蒸鱼的时候正好淋了一些,宁帝也算是有口福。
葱、姜、花雕酒与辣油的共同作用,逼除了鲜鱼体内最后的土腥气,鱼肉鲜爽嫩滑,入口即化,好吃到。。。。。。多半条鱼都进了宁帝的肚子。
乖乖,这条鱼足有三斤重!
福海站在一旁,看着皇上离家出走后又回来了的胃口,险些老泪纵横。
食无味,寝不安。宁帝这一段时间的确又清减了不少。
饭后闲来无事,严静思最近迷上了把玩瓷器玉件消食。
宫中最不缺少的就是这类精美珍贵的器件,单是宁帝这几个月赏赐的,就足够她欣赏好长一段时间。
严静思并非玩玉的行家,但这并不影响她欣赏一件玉器的美。真正美好的东西,即便你无法精确地描述它精在何处、美在哪里,也能凭感觉感知它的珍惜可贵。
宁帝显然是懂玉之人,见严静思看着哪件玉器时间略久,便会简明扼要地解说上两句,大多是玉料的产地、雕工源于哪个流派的哪个师傅。
严静思心下好奇,故意拿几个风格截然不同的玉件验证了一下,宁帝果然信手拈来,熟稔得很。
严静思看着摆放在高足花几上的玉雕白兰,眼中含笑,道:“没想到皇上竟是如此懂玉之人。”
宁帝伸手取下博古架上的一方白玉羊雕,置于掌中细细摩挲着,似遗憾又似无奈地叹了口气,“父皇对我们兄弟约束甚严苛,自幼便教导我们,不可耽于物。故而,朕的这点小偏好,从未敢显露于人前。”
不在人前表露偏好?
这点对身份贵极的皇帝和皇子们来说,的确是必要的,譬如饮食。
但是,想想刚刚被宁帝干掉了多半条大鱼,还有眼下如数家珍的玉件,严静思猛然发现,自己似乎被宁帝排除到了“人前”之外。
这是该喜呢,还是该忧呢?
无视宁帝透露考究深意的眼神,严静思抿了抿嘴,权当视而不见。
论装大尾巴狼的功力,严静思施展起来,不见得比宁帝差。
饭也吃了,食也消了,宁帝回到东暖阁之后依然没有要离开的趋势。
严静思看了眼斜倚在榻上抢她书看的宁帝,出声提醒:“皇上今晚不用批阅奏折?”
宁帝头也没抬,很是悠哉地回道:“要紧的折子都已经批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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