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没想到刚到九点半,屠夫突然跟小弟们说:“你们三个是不是该睡了?”这三个小弟不是一般的乖,五分钟内接二连三地跟大哥告别,下线了。屠夫打了个抱歉的表情说:“对不起二位了,今天看来打不成了。这三个是我的学生,该睡觉了。”
“学生?”米莉问:“你教什么的?”
“小学数学。”屠夫说。
屠夫下线后,米莉跟张生说:“原来我们两个快要三十岁的人了,每天是在和小学生一起打游戏啊,看看我们得多无聊。”
“开心就好,管它无聊不无聊。”张生说。
两人正好打得累了,决定找片空地来打坐修行。他们俩都喜欢坐在悬崖边上迎风接气,米莉称之为“越危险,越美丽”。每当修行的时候,他们两人就开始聊天。天南海北,天马行空。一段时间聊下来,他们从现在的生活,聊到了大学时代,他们甚至还分享了初恋的记忆。从毕业以后,张生没有跟任何人谈起过卫敏,但他却很自然地跟米莉提起了她。“你们很像。”张生把老照片给米莉看,说:“但你更漂亮。”米莉也跟张生讲起了自己无疾而终的初恋:“那个时候太年轻了,还不懂爱。”
同样年纪的人,总是有很多相同的际遇,米莉和张生很聊得来。聊着聊着,张生仿佛觉得,自己和米莉就是游戏里的竹影和张生,他们坐在悬崖边上,吹着远处来的风,共同欣赏夕阳。
今天,他们聊起的是毕业后找工作的困惑。张生告诉米莉,他毕业那年其实特别想回成都,他觉得成都是天底下最好的地方。但是,在上海生活了快十年,他自己已经慢慢习惯了上海,觉得上海有很多不错的地方。
“你不是在上海读的研究生吗?那你喜欢上海吗?”张生问米莉。
“我看上海没什么好的。”米莉突然变得很冷淡,过了好半天才回了一句。张生一时不知道该怎么接茬。
冷场了几分钟,米莉说:“我累了,我要睡了。”
过了好半天,张生才回过味来。照理来说,在一个城市里生活过,应该对这个城市特别有感情,也总会跟别人谈起。但米莉就不是。如果不是有一次王芸无意中提起,张生根本不知道米莉曾经在上海的一家报社里工作过两年。而且米莉似乎特别讨厌别人说上海好。前几天,几个编辑和小胖子在讨论怎么到上海看世博会。小胖子正在宣讲从网上学来的一知半解的世博知识,讲滨江两岸的胜景,米莉却冷冷地说:“有什么好看的。”
第二天碰到米莉,张生小心翼翼地问:“是不是我说错话惹你不开心了?”
米莉恢复了平常那种和煦的语调:“没有啊,我就是累了。昨天不好意思哦,说好要带你做完任务的,结果我先溜了。”
“领导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下属是不会有意见的。”张生连连说。
米莉笑眯眯地说:“那我今天请你吃饭吧,算赔个礼。领导请吃饭,下属不能拒绝哦。”
报社对面有一家僻静的小饭馆,但因为口味特别,生意还一直不错。
“这里的川菜是改良型的,没你老家那么辣,但还挺有风格的。不知道你习惯不习惯。”米莉说。
“唉,我在上海呆了那么久,胃口早就被同化了。”张生说完就有点后悔,他又提到上海了。他赶紧打岔:“你们扬州人是不吃辣的吧!”
米莉看出了他的思想变化。她自我解嘲地笑笑说:“其实不怪你啦。也不怪上海。你想知道我为什么讨厌上海吗?”
“为什么呢?”张生轻声问。
“当初我根本不想去上海,我是为了一个人才去的。”米莉带着一种追忆往事时特有的苍茫表情说,“但你能想象吗?我把什么都扔掉去找他,他却告诉我,有人比我更需要照顾。”
“三个人纠缠了一年多。他一会儿回来,一会儿离开。我心力交瘁。最后他说,他无法给我承诺,也不会给她承诺。也许他就是无法给任何人承诺。”米莉的眼睛里有些亮亮的东西,“我和他在一起六年,为了和他在一起,我扔下了工作、家人、朋友,去了一个陌生得冷冰冰的城市,但换来的就是这样的一句话。”
“然后,你就逃回了南京?”张生接着说。
米莉笑得很凄凉:“逃字用得真好。决定离开那天,其实我还抱着一点希望。我发了短信告诉他我的车次。我想,只要他说一句让我别走,以前的事情我可以全都不介意,我们可以重新开始。”
“结果呢?”张生问。
“我等过了三班动车。直到确定他不会来为止。”
第二十六章 痒(下)
“没有什么痛苦是捱过不去的,只是时间长短的问题。”送米莉回家的路上,张生跟米莉讲了自己和陈莎莎的过往。
“那你原谅她的离去了吗?”米莉问。
“我从来没有怪过她。我知道她是真心付出过的。”张生真诚地说,“小米,也许你也应该试着去原谅那个人。原谅对方,就是在解脱自己。”
“也许吧。”米莉笑笑,“有时候,不能放弃的早就不是那个人了,而是你无法面对自己曾经的付出。六年啊。”
“也不过才六年,也许你要和另一个人一起过六十年。不忘记过去,怎么有未来。”
两人一路慢慢走,走到了米莉家楼下。米莉对张生说:“今天真的谢谢你了,开解了我这么多。”
张生赶紧说:“明明是你请我吃饭,应该我谢谢你啊。”
“不用谢我。”米莉挥挥手,眼睛亮亮地看着张生说:“你下次请我吃饭好了。”
那双亮亮的眼睛,晃得张生心里发烫。那目光里有一种让人振奋地充满希望的光芒,让张生想说什么,却又不知该如何说。这时,他的手机偏偏不知趣地响了,是马晓蓓的电话。“坏了,今天完全忘记给马晓蓓打电话了。”张生心里暗自焦急。
米莉一看他电话响了,说:“你快接吧,我上楼去了,明天见。”
马晓蓓规定,凡是两人不在一起的时候,每天十点必须保持通话。久而久之,这变成了张生的习惯。无论是在加班还是在上网,甚至是在和米莉打游戏,张生都会记得打这个电话。电话里的大部分时间都是马晓蓓在絮叨,单位领导最近心情不好大概内分泌失调了,阳台上的龟背竹终于抽新芽了,楼下又跑来了从没看过的野猫,张生的爸妈又有什么新动态。
在她的絮叨里找乐趣,也成了张生的习惯。但今天,张生把这一切忘得一干二净。
有些心虚地,张生态度格外好地接起了电话。
“在加班吗?”马晓蓓问,倒听不出什么不高兴的意思。
“嗯。”张生说:“你还没睡吗?”
“还没接到你的电话呢,怎么睡得着?”马晓蓓开始撒娇。
“……对不起啊,今天有点事情,一忙就忘了。”张生抱歉地说。
“平身吧。本宫饶你不死。”电视台最近在重放《金枝欲孽》,马晓蓓很痴迷,总是学里面的人讲话。
两人东拉西扯地聊了聊,张生让马晓蓓早点去睡了。挂电话之前,马晓蓓恋恋不舍地跟张生说:“不知道怎么的,我今天特别想你。你想我吗?”
“嗯。那是当然。早点睡吧。”
如果说张生从来没有想过马晓蓓,那是撒谎。习惯的力量比张生想象得更加强大。和一个人在一起生活久了,身上难免留下对方的烙印。对于张生来说,刚到南京的前几天是最难熬的。在报社加班到11点,才拖着疲倦的身体回到招待所。一开门,屋子里一片黑暗。没有人会坐在一团温暖的灯光里等他,没有人会手忙脚乱地给他泡方便面,没有人会在睡梦里紧紧抓住他的胳膊。一个人躺在床上的时候,总觉得身边少了点什么。
即使是在和米莉越来越熟悉以后,张生也从来没有想过要在米莉和马晓蓓之间做出选择,再说,也轮不到他来做选择。他自以为能把两种感情分得很开。马晓蓓是习惯,近在咫尺,相濡以沫。米莉是上天赐予他的意外之喜,她远在云端,自己只能遥相守望,总有一天要相忘于江湖。
但这个晚上有些不同。米莉那双明亮的,充满了希望的眼睛,好像把张生内心拼命压抑住的一种渴望点燃了。原来她并不是那个,遥远的,高高在上的,十全十美的女神,她也只是一个孤独的,渴望被爱情抚平创痛的女孩,近在咫尺,触手可及。
张生灌了自己一瓶啤酒,才勉强睡去。在梦里,他梦见马晓蓓裹着那件粉红色的浴袍钻进了他的怀里。他像往常一样把她一层层的剥开,渐渐地,他眼前那张脸变化了,轮廓变得清瘦,五官变得小巧,眼睛变得细长而妩媚。
张生从梦中惊醒。
从这个晚上开始,有什么东西开始发生变化了。
张生比从前更渴望见到米莉,同时却又更害怕见到她。但米莉对他的态度却明显得亲近起来。她会用“喂”来称呼他,会拍他的肩膀,她会叫他一起吃中饭,也会来等他下班。以前,如果项目加班需要她参与,她总是窝在自己的办公室,开着qq跟张生他们联络,而现在,她则常常抱着电脑坐到机房里来,陪张生他们一起加班。
张生觉得自己很不安,却又很幸福。为了享受这种不安的幸福,他鬼使神差地撕掉了自己电脑上马晓蓓贴的大头贴。
报社里的人开始拿他们开玩笑,一开始只是背后开,后来就当面调侃,说他们出双入对,金童玉女。有一天,姚主任甚至说:“张生,跟你们老板说,这个项目我们报社不付钱了,我们把米莉抵给你当媳妇好不好?”
“姚主任,你做梦吧。我们申哥已经有女朋友啦!”曹小胖子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振聋发聩地来了这么一句,“你看,他电脑上不是还贴着嫂子的照片嘛!”
“什么嫂子,你不要乱说。”张生的脸一下子涨红了。大家涌过来看他的电脑,只见电脑上有个浅浅的双面胶贴过的印痕。大家都说张生不厚道,有女朋友还要藏起来,看都不让看一眼。张生正在词不达意地解释着,米莉从门口走了进来。
米莉只是远远地看着他,没有走近。她那细细弯弯的眼睛里,流淌出一种混杂着失望和悲伤的情绪,这种情绪,也唯有张生能读得懂。张生多想周围的人全部都消失,他可以抓住米莉,向她解释点什么,可惜,米莉很快转身离去了。
晚上,张生到游戏里去,发现“张生”被竹影开除出了帮会。“张生”跑去了所有他们曾经相约过的地点,都没有发现她的身影。
张生不知是喜还是悲。
米莉所做的这一切只能有一个解释:她有多生气,就证明了她有多在乎他。她有多生气,就证明了她对他抱有过多大的希望。可惜,当张生明白这一点的时候,他已经失去了她。
张生觉得自己是自作孽不可活。米莉曾经在三个人的深渊里挣扎过,自然特别憎恨这样的处境。而自己的这种做法,和她那个负心的前男友又有什么区别?给不起承诺,就不要去招惹别人。张生恨透了自己。
米莉和张生又回到了从前那种带着距离感的客气相处。不到万不得已,米莉不会到机房来,即使要来,也总是拖着王芸。两个曾经充满默契的人,要在人前装作完全若无其事,不在乎对方的样子,其实是一种艰难的折磨。距离这东西是很奇怪的。越不能靠近,就越想念。越想念,就越痛苦。越痛苦,就越不能靠近。他在食堂的熙熙攘攘中观察着米莉,他在下班的人潮拥挤中眺望这米莉,遥远地牵挂着。
米莉看起来还是和以往一样,脸上永远挂着和煦的微笑,跟每个人都亲切地打招呼,穿着那些洁白的,纯净的裙子,轻快又平静地穿梭在人群中间。但张生忍不住会想,她此刻的心情是怎么样的呢?她会想念自己吗?她会恨自己吗?她心里的伤口会因此而更深吗?她本不该承受这一切的。张生觉得深深地愧疚,他只好把这些愧疚当做了对自己深深地惩罚,狠狠地惩罚。
还好,还有一个月不到,项目的第一期就要验收了,验收完毕,他会回上海,而这一切就会结束。张生想好了,决定找个借口推掉第二阶段的开发,大不了被派到别的城市。只要别来南京就好。
“咯咯咯,太好啦!”马晓蓓听说他要回来了,高兴得要从听筒的那头蹦出来。她告诉张生,她的爸妈和弟弟下个月要来上海看世博会,正好可以见见未来的女婿。
哦。张生心不在焉的应允着,“到时候再说吧。”
第二十七章 该死的拥抱
三个星期过去了。这漫长的三个星期对张生来说简直是一场煎熬。曾经,他多么希望这项目永远也做不完,他就可以和米莉在游戏里无忧无虑地奔跑,看夕阳。如今,他却无比希望这一切赶快结束,他可以回到上海,回到马晓蓓的身边,重新过上那简单的日子。这三个星期,让张生深刻体会到了时间相对论的微妙。
验收那天,张生的老板专门从上海赶过来。老板和姚主任是多年的朋友,他来了,验收没有通不过的。晚上,姚主任专门设了庆功宴,宴请项目工作人员和张生一行。
这一天,米莉的表现很奇怪。早上开会的时候还是好好的,有说有笑,但到了下午,整个人就好像丢了魂一样,眼睛总是空洞地望着远方,脸色也灰蒙蒙的。姚主任几次问她话,她都答非所问。等验收报告一做完,她马上跟姚主任请假,说是头很痛要回去睡一觉。
姚主任很关切地说:“那你快回去。但晚上吃饭一定要来啊。”他转头对张生的老板说:“米莉是我们报社的灵魂,她不在,饭菜也都没有灵魂了。”众人笑场,但米莉苍白的脸上勉强挤出一丝笑容。
好不容易到了晚上,米莉姗姗来迟。菜都已经上了一轮,姚主任和老板两人把酒言欢,兴致正高。看到米莉进来了,姚主任马上说:“迟到了这么久,罚酒罚酒!”
“认罚认罚。”米莉豪爽地倒满了自己的酒杯。她回家过后显然修饰过,化了一点妆,脸色看起来没那么吓人了。和米莉吃过几次饭,张生知道,她小有一点酒量,每天晚上睡前要喝红酒。但他无论如何没有想到,这家伙喝起酒来真这么爽快。
米莉先干了一杯。然后又敬了张生老板一杯。落座以后,她没吃几口菜,又开始喝酒。跟报社领导喝了一圈,又开始跟同事喝。渐渐地,张生发现不对劲了,她的这个喝法,分明就是想把自己灌醉。果然,王芸过来叮嘱张生这桌:“你们别让她喝了,她有点醉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