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陛下驾——到……”
负责禀报的小太监正豪迈地念白着,还没报完,一道明黄的衣影已经闪进门内,剩下的一个字只能骤降好几个调,蔫进肚儿里。
但殿内的玉佑樘还是听见了这句话,她忙搁了手中卷册,疾步跑到殿门前,在皇帝踏入门槛的前一刻跪在了地面。
先发制人才是正途。
于是我们的皇帝陛下,进门第一眼见到的就是这么一幅场景:自己已有生孕的儿子(……),哦不,女儿屈身跪在冰冷的木质地面,裹着毛袄,看上去瘦弱纤细,楚楚可怜……
心微微疼,身为人父的皇帝陛下一腔怒火瞬时融为一汪春水,本来还阴沉的面色转成晴朗,他赶忙匆匆前行两步,欲要搀起地面的玉佑樘:“樘儿,你别跪着了,快起来。”
玉佑樘并未抬手,还是保持垂首姿态摇了两下:“儿臣有罪,父皇若还气儿臣,儿臣是绝不会起来的。”
“不气你,不气你……”皇帝陛下心疼还来不及,“起来,朕一句话还没说呢,你倒先跪着了,朕此番来并非要责备你的意思,你赶紧起来!”
玉佑樘不再做抵抗,顺从地就着皇帝的双臂起身,扬起眼,一双细眸润着水光,望向皇帝陛下道:“儿臣自小……一直被当成男儿培养,少有女儿的保守自矜,只当自己是男子那般恣意纵情,没有管好自己的身子,才种下这的深重罪孽……”
玉佑樘讲着话,还顺带红着眼,摸了一下肚子。
皇帝一听一瞅,更心酸了,看来都是老子的错哇,他忙带领着玉佑樘坐回铺有软垫的椅子,又遣碧棠拿来一条小毯子替她盖上,才放下心,回到主座啜了一口茶,顿了顿,问:“几个月了?”
玉佑樘轻轻答道:“约莫一月。”
“果然出宫就容易出事,”皇帝陛下扫了眼她还未见起色的腹部,阖上茶盖,长吁一声:“哪个男人的?”
玉佑樘沉默片刻,很实在地答道:“柳丞局柳大人。”
哗啦,瓷杯从手中掉落,所幸没打碎,只滚出一路水渍,皇帝陛下没忍住爆了粗:“日他个仙人板板,让那小子跟着照顾你,结果搞出一条人命来?!”
皇帝大掌一挥:“去把姓柳的那小子给朕抓来!”
玉佑樘闻言,暗自在心底比划了个“V”,耶,仇恨全部成功转移致谢诩身上了。
…
谢诩被内监叫来到端本宫中的时候,殿中正一片宁静。
皇帝陛下对门而坐,正手执茶盏圆盖一下下刮着杯面,而玉佑樘则盖着毯子靠在一旁,听见太监的通报声,她才悠悠然掀起狭长的眼皮,直视谢诩。
小太监见殿内人均没什么反应,又提醒道:“陛下,柳大人来了。”
皇帝陛下这才将目光从茶杯流转至谢诩身上,看了他两眼,淡淡朝着殿内所有人挥手:“你们先出去吧。”
宫娥,内监一并退出殿外,将门仔细带好。
最后一丝天光被阻碍到门外,殿内不免暗了些许。
谢诩上前几步,不急不缓跪拜行礼:“微臣参见……”
皇帝陛下立马冷冷打断他,“不必行礼了。”
然后,五指握着茶盏轻轻一抬,直接将其砸向谢诩屈膝的腿边!
脆弱的瓷杯摔在地面,四分五裂,细小的白色碎片溅开,砸在谢诩脸上,身上,他却没有丝毫闪躲,只拱手道:“请陛下息怒。”
谢诩心微微一沉,大概清楚是什么事了。
玉佑樘也意识到了皇帝陛下的怒意,温和地叫了声父皇,想起身劝阻。
皇帝陛下感觉到她的护短,立刻阻挠她的动作,“你坐下,不许动。”
然后,皇帝陛下掳起袖子,横眉竖目:“今天朕要亲自教训教训这小子。”
玉佑樘挑眉:“父皇要亲自打他?”
皇帝陛下咬牙切齿:“对,你不准拦朕。”
玉佑樘:“……”
皇帝陛下一步步朝着谢诩走去,停在跪在地面的青年面前,作手刀状,慢悠悠扬臂,眼看就要打上去……
老人举着手,突然回过头看玉佑樘:“你当真不拦朕?”
玉佑樘皱眉疑惑道:“他本来就有错,儿臣为何要阻拦父皇,您打吧,儿臣看着就好。”
“唉——”皇帝陛下又重重叹出一口气,垂下手臂,没有在青年的身体上制造出任何伤痛。
狂风暴雨出乎意料的没有袭来,谢诩长睫一扬,只瞧见皇帝陛下已经负手到背后,重回座位。
他又自己沏了杯新茶咕咚咕咚喝光,才斜眼瞧着谢诩,同他对望,沉吟道:“谢小子,你自己反思反思,你欠了朕多少事……”
诶?玉佑樘下巴险些砸到地面,这是何种发展?
跪在地面的青年动了动,似乎想要启唇讲些什么,却又被皇帝陛下一把掐断:“当年,朕让你当首辅,你倒好,恩将仇报,想抢走朕的国土;你逃出宫后,朕刻意放你一马,结果你又混到朕眼皮底下来了,本不想再让你和铃兰有接触,可她先前用药的程度和身体真正状况也只有你清楚;好吧,朕默许你进宫,本想你能安分守己,老老实实的,好好照顾她,乐于现状,结果把朕的闺女骗上床还有了身孕……
玉佑樘捏了捏眉心:老狐狸果然什么的都知晓……
“你有没有人性哇!能不能让老子省点心啊!”
皇帝不由再一次爆粗怒吼完最后一句,啪一下,又把手中物件摔到谢诩腿边,碎了一地。
——噢,第三只杯子阵亡。
谢诩听完皇帝陛下的愤号,身形不见一动,衣袍也不见多有皱褶,只敛眉顺目道:“微臣特来向陛下请罪。”
“要朕降罪是吧,”皇帝陛下大掌覆上楠木椅扶手,细长的眼眸微微眯起:“好……”
谢诩屈身伏首,一副坦然接受任何责罚的模样。
“从今日起,你同太子殿下彻底断绝往来,莫想再见她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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请大家看一下作者有话说!
、第四十八幕(下)
几日后,谨身殿 宫人们均会瞧见,东宫 丞局大人每日都会率领全局下人跪于谨身殿前,跪上 天,浩浩荡荡,卯时来,戊时归,风雨无阻,过去了好几天……
殿里 宫娥们见如此俊雅 男子天天跪在殿前,心疼极了,每日都聚集在廊前瞅着阶下身姿不改 柳大人咬手帕……
而皇帝陛下却是正眼也不瞧,每日上下朝都直接路过,吝啬分 点青眼给丞局大人及其跟班,顶多偶尔冷“哼” 声。
外加太子殿下突然间整日待在端本宫中,不见外人,于是乎……宫廷中又有了诸多猜疑——
宫女甲:“哎哎哎, 们有没有发现最近太子殿下都不出门 ?”
宫女乙:“对呀,而且典药局 那帮人每天都在皇帝寝宫前从早跪到晚,真是近来 宫中 大奇观啊!”
某年纪大 点 姑姑:“呵……真是有 种强烈 熟悉感呢,跟十多年前几乎 模 样。”
宫女乙:“十多年前?”
姑姑道:“十 年前,大皇子殿下身染重疾, 直难愈,那时候,大皇子卧床不起闭门不出, 大帮子太医也天天跪在谨身殿前求当今圣上宽恕。”
宫女甲睁大眼睛:“后来呢后来呢?”
姑姑目光悠远:“后来皇帝陛下怕宫中氛围对大皇子身体不利,就将他送到栖霞寺疗养,八年后,他康复归来,成为了 们现在所熟悉 ……太子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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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女乙:“啧啧,也就是说,太子殿下最近不出门,可能是旧疾复发了?”
姑姑堵住小宫女 嘴巴,厉色道:“这话可不能乱讲,老身也只是说像,不可轻易断言。”
甲&乙:“ 们懂,懂……”
就这么持续了半月,某晚,谨身殿 册公公照常关闭殿门,他望了眼门外那道修长 影子,影子 主人正慢慢直立起身体,不由轻叹了 声,打算将最后 点门缝掩紧,就听见脑后传来 声浑厚 男音:“小册子,那小子可还在外头?”
册公公放手,回身恭敬道:“回陛下,是 ,那孩子还在门口,他每晚皆是最后 位离开。”
“跪多久了?”
“ 整天。”
“朕是言跪了多少天。”
“半个月了,陛下。”
“哦~”皇帝陛下扬起尾音应了声,沉默了 会,才悠然道:“嗯……去把他叫进来吧,朕有些话要问他。”
册公公喳了声,赶忙回身,叫住正要背身离去 高大黑影,“柳大人还请止步!”
那段背影闻声止步,他 身青衣,修竹般挺拔,无波真古井,有节是秋筠。
他显得沉静而端雅,月明星稀,夜露打在花瓣上,他在此间不急不缓回过身来,仿佛天地间唯 人而已……
他礼貌 作揖礼,夜 般漆黑 眸子不带波澜地看过来:“不知册公公叫下官何事?”
册公公愣了愣神,才道:“先别急着回去,陛下唤 有事。”
“好。”他淡淡应着,徐行上台阶,跟着册公公步入殿内。
皇帝陛下正在紫檀长案后翻折子,见谢诩进来了,他行礼参拜后,皇帝也只从折子后头翻了个眼瞧他,而后继续去批阅奏折根本没有让他平身,也不正面看,只随意道:“谢小子,最近天天在朕寝宫前跪啊跪 ,跪得可痛快?”
谢诩道:“托陛下 福,还不错。”
皇帝将看好 封搁到别处:“ 自己犯 错,还要找 群典药局 下人来垫背?
谢诩清淡 笑:“如若只有 人来跪,宫中就不会盛传太子旧疾重发,而是会别有 番旖旎猜想。”
“……”皇帝陛下噎了 下:“ 莫跟朕耍嘴皮子, 近日这番举动是故意 吧,怎么,想为铃兰谋 条后路?”
谢诩扬眸,直接案后 老人:“非也,微臣是在为陛下谋 条后路。”
“呵呵呵,”皇帝接连冷笑三声,唰 下将手中奏折直接砸飞至谢诩膝前:“朕还需要 来帮?!不知好歹 东西,以为耍点小聪明就能让 见到太子了吗?痴心妄想!”
谢诩捡起那封奏折,随意瞥了眼,慢条斯理折叠好:“ 切皆在陛下您 掌控之中,下官只是应陛下心思顺水推舟罢了,您不必动怒。”
皇帝陛下闻言面色稍霁,从椅子上起身,慢吞吞走到谢诩面前,俯视其洋洋得意道:“ 不是言此生不再跪玉氏 族 么。”
是此生不再跪玉狗……谢诩强压下极想纠正 欲望,沉声平静道:“臣只讲过此生不跪玉氏,但未曾言曰不跪岳丈。”
皇帝听完这句话,被呛得半晌说不出话,但慢慢地,面上浮现出 抹可疑 红晕,耳根也有绯色攀上,他 甩袖暴怒地回到原位:“混账!谁是 岳丈! 这个小叛贼,简直太混账了!谁想当 混账!哦,不对,岳丈!”。
谢诩不由勾唇,将那封折叠齐整 奏折双手端举至半空,道:“陛下近日似乎很为倭寇扰镜 事烦忧?”
皇帝陛下:“关卿何事?”
谢诩道:“臣有 计。”
皇帝陛下:“呵呵,想拿这个来收买朕吗?”
谢诩仿若不闻:“可将他们 网打尽。”
皇帝陛下:“……不需要 计谋,朕自有对策!”
谢诩道:“微臣并非为了收买陛下。”
皇帝 副不为所动地模样道:“为了铃兰?”
“不,是为了报答当年陛下 饭之恩。”
皇帝陛下微微 愣。
“三十年前 事了。那时年纪太小,诸多事,诸多人都已记不清。在扬州调养时,若不是同太子殿下讲起年幼之事,臣也险些忘光。那天回忆时,陡然想起四岁那年曾为 垫付过 顿饭钱 年轻男人 样貌,”讲至此处,谢诩抬眼直视皇帝,目光灼灼:“那人似乎正是陛下……若不是您, 现下恐怕也不会跪在这里,而是被卖到别处抵债。”
殿中沉寂半晌,皇帝陛下摆摆手,无所谓道:“不可能,朕根本没做过这种事,朕怎么可能替 这小叛贼付钱,巴不得 被卖 越远越好,巴不得 永远不要再出现在朕面前才好!”
谢诩温和 笑,他 脸在烛光润华如玉:“嗯,大概只是和陛下面貌相似 人吧。”
“……”皇帝陛下又是 怔,迅速转移话题,口气舒缓:“罢了,朕也懒得计较,先来讨论 下对抗倭寇 法子好了。”
作者有话要说:玉佑樘梦の来源……
攻略岳父大人的计划半通!
最近有点累
还有一万多字的内容,大结局章了,下周放在一章内更完,这周就别来刷新了。
、第五十章
三日后,谢诩很快将封抵御倭寇折子私下交给皇帝,皇帝陛下冷哼声接过,展折浏览,不出盏茶光景,神色已是愈发诧异。
谢诩这封折子,可谓是面面俱到,处处兼顾,他先前说有“计”,委实是种太过谦虚说法,就算是“计”,也是个大计。
“折上内容大抵如下:
,招募士兵,改变军队编制体制。大梁朝前阵子卫所制破坏,使得朝廷不得不诉求其他军队途径,募兵训练就是其中之。
,加大防御纵深和加强北方防御,海防是重中之重,于台州设海盐、澉浦、乍浦三关水寨,招募苍山、福清船只78只,官兵两千余人,组成支相当规模海军。改造守旧船只,编四哨,加强水军。
,修竹城池,加强城镇防守。沿海各地加紧修筑,各府县城池逐渐完固。多数城池都用砖石包砌,外有城壕,上有台堞,坚固性和防御性都会远超前朝。
第四条,重新划分战区,加强防守。浙、直、闽、粤沿海防务必须打破原先卫所防御区划,形成新防御区域。
“御海上,同海岸,守内陆”三者需统并进,并且要注重后勤补给,武器装备,以及平战结合,确保万无失。”
——极其详尽有见地军事谋略书,还是出自大梁位曾经顶级文官之手。
皇帝陛下几乎叹为观止,他从奏折后偷瞥了眼垂手立在案前谢诩,他身姿颀长,面容还是“柳医官”那张脸,但气质和风骨依旧是属于原主那份冷静刻板,从容自持。不知不觉,这孩子已经长这么大了,皇帝在心中微微嗟叹声,收回眼光,将目光移向纸页上最后条改进事项,却发现第五条后头是片空白。
皇帝陛下不免蹙眉:“谢小子,还跟朕故弄什么玄虚,第五条呢!”
谢诩闻言,清淡笑:“第五条,并非刻意不写,只是比较重要,需微臣口述出来。”
“那讲咯。”皇帝陛下阖上奏折,很难得地摆出副洗耳恭听好脾气状。
谢诩道:“微臣想见面太子殿下……”
皇帝陛下未等他讲完,便勃然大怒:“好个姓谢,居然特意空出行最要紧威胁朕!朕让见太子才有鬼!”
“陛下还请息怒,”谢诩朝册公公使了个眼色,公公忙替皇帝陛下递上浇火凉茶,拍背抚慰,待皇帝稍微平息过后,谢诩才行臣子大礼,不急不缓陈述:“第五条内容……是希望陛下可以指派微臣赶赴台州,不出月,臣可将台州东北带犯境倭寇网打尽。”
皇帝陛下搁下杯子,脸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