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于门前守候之人,自然也被那火兽彻底吞噬,粉身碎骨。
“哈哈哈哈……”
张小敬听到一阵诡异的笑声。这笑声是从身下传来,开始很小声,然后越来越大声,到最后几近疯狂。李泌躺在坑底,脸上盖满了泥土,在大笑声中肌肉不住地颤抖着,让灰土变化成各种形状,神情诡异。
“闭嘴!”
张小敬恶狠狠地吼了一声,伏低身子,谨慎地朝四周望去。他万万没想到,贺知章居然连自己的宅邸都安排了猛火雷,如果敌人安排了什么后手,现在就该出来了。李泌却摇摇头:“不会有埋伏了,不会有了。我已经想明白了,想明白了……”
“为什么?你又发现了什么吗?”他问。
李泌的笑声渐低,可却说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话:“张小敬,你可知道,我一个修道之人,为什么重回俗世,接掌靖安司?”
“为了太子?”
李泌轻轻点了一下头:“不错,为了太子,我可以牺牲一切。”然后他停顿了一下,语气变得奇妙:“贺监也是。”
“啊?”张小敬闻言一惊,这是什么意思?难道贺知章还是个忠臣不成?
“我之前见到李林甫,他对我说了一句话,叫作‘利高者疑’,意思是说,得利最大的那一位,永远最为可疑。遵循这个原则,我才会怀疑这一切是太子策动。但现在看来,我想差了……这个利益,未必是实利,也可以是忠诚。”
张小敬眉头紧皱,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李泌索性躺平在坑里,双眼看着天空,喃喃说道:
“幕后的主使者在发动阙勒霍多之前,做了两件事。一是让我在灯楼现身,把太子诱骗到了东宫药圃,这个你是知道的;二是用另外一封信,把李林甫调去安业坊宅邸。两人同时离开春宴,你觉得他的用意是什么?”
张小敬皱眉细想,不由得身躯一震。
贺知章做出这样的安排,用意再明显不过。一旦天子身死,太子便可以堂而皇之地登基。而中途离开的李林甫,自然会被打成灾难的始作俑者,承担一切罪名。
贺知章从来不是为了自己的利益,也不是为了自己家族的利益。他苦心经营的一切,都是为了太子。
“没想到贺监这位太子宾客,比你这供奉东宫的翰林还要狂热……”张小敬说到这时,语气里不是愤懑,而是满满的挫败感。可下一个瞬间,李泌的话却让他怔住了。
“不,不是贺监。”李泌缓缓摇了一下头。
“什么?不是?可一切细节都对得上……”
“利高者疑,这个利益,未必是实利,也未必是忠诚,也可能是孝顺。”李泌苦笑着回答,伸手向前一指,“真正的幕后黑手,是贺监的儿子,贺东。”
“那个养子?”
“贺监愿意为太子尽忠,而他的儿子,则为了实现父亲尽忠的心愿,用他自己的方式去尽孝。”李泌的语气里充满感慨,却没继续说透。
张小敬完全不知该说什么好了。这个猜测简直匪夷所思,已经完全超出了正常人的思路,只有最疯狂的疯子才会这么想。
“能搞出阙勒霍多这么一个计划的人,难道还不够疯吗?”李泌反问。
“你这个说法,有什么证据?”
李泌躺在土坑里,慢慢竖起一根手指:“你刚才讲:元载诬陷封大伦时,提出过一个证据,说灯楼的竹籍,都是由他这个虞部主事签注,因此才让蚍蜉蒙混过关。这个指控,并不算错,只不过真正有能力这么做的,不是封大伦这个主事,而是贺东——他的身份,正是封大伦的上司,虞部的员外郎啊!”
这一个细节,猛然在张小敬脑中炸裂,他的呼吸随之粗重起来。这么一说,确实能解释,为何蚍蜉的工匠能在灯楼大摇大摆地出没,有贺东这个虞部员外郎做内应,实在太容易了。
“还有安业坊那所有自雨亭的豪宅,隐寄的买家身份一直成疑。而贺东作为贺监养子,不入族籍,但贵势仍在,由他去办理隐寄手续,再合适不过。
“贺监病重,长子贺曾远在军中,幼子尚在襁褓,唯一能代他出席春宴的,只有贺东。如果现在去查勤政务本楼的宾客名单,一定有他的名字。也只有他,能不动声色地在宴会上放下两封信,将太子李亨与右相李林甫钓出去。
“可能贺东明知我对他的父亲下手,居然隐忍不发,还陪着我去甘守诚那里演了一出逼宫的戏。那时候,恐怕他早就知道蚍蜉会对靖安司动手,暗地里不知冷笑多少回了。而我还像个傻瓜似的,以为骗过了所有人——蚍蜉杀我的指令,恐怕就是从贺东那里直接发出的。”
一条条线索,全都被李泌接续起来了。那一场爆炸,仿佛拨开了一切迷雾,一位苦心经营的孝顺阴谋家,慢慢浮出了水面。可张小敬实在无法想象,这一场几乎把长安城翻过来的大乱,居然是一个木讷的大孝子一手策划出来的。
“我不相信,没有贺监的默许和配合,贺东不可能有这么强的控制力。”
张小敬还想争辩,李泌盯着他,苦涩地摇了摇头:“这个答案,我们大概永远不可能知道了。”
“为什么?贺监虽然昏迷不醒,可只要抓住贺东……呃!”张小敬话一出口,便意识到了答案,因为李泌一直望向那一片刚刚形成的断垣残壁,烟雾袅袅。
“刚才站在门口那位,就是贺东本人。他到死,都是个孝顺的人啊。”
刚才那一场爆炸实在太过剧烈,贺东站在核心地带,必然已是尸骨无存。以他的孝行,知道阴谋败露后,绝不能拖累整个家族,死是唯一的选择。
两人慢慢从坑里爬起来,互相搀扶着,朝已成废墟的贺宅走去。这一路上满地狼藉,碎砾断木,刚才的美景,一下子就变成了地狱模样。贺东的尸骨,已随着那离奇的野心和孝心化为齑粉。那一场震惊全城的大乱,居然就是从这里策源而起。
十二个时辰之前,他们可没想到过,竟是这样一个结局,竟会在这里结局。
两个人站在废墟里,却不知寻找什么才好,只得呆然而立。贺东在自尽前,肯定把贺知章给撤走了,他一个孝子可不能容忍弑父的罪名。不过现在就算找到贺知章,也毫无意义。老人病入膏肓口不能言,到底他对养子的计划是毫不知情,还是暗中默许,只怕会成为一个永久的谜。
李泌扶住只剩下一半的府门,忽然转头向着半空的轻烟冷笑,像是对着一个新死的魂灵说话:“贺东啊贺东,你可以安心地去了。你的阴谋不会公之于众,无辜的贺家不会被你拖累,会继续安享贺监的荣耀和余荫,一切都不会变。”
张小敬的独目猛然射出精光:“为什么?!这么大的事,怎么会如此处理?”
“正因为是这么大的事,才会如此处理。”李泌淡然道,眼神依然盯着半空的轻烟,“天子如此信任的重臣亲眷卷入长安之乱?朝廷的脸面还要不要了?难道天子没有识人之明?”
“可是……”
“正月初五,天子已经郑重其事地把贺监送出长安城,他已经在归乡的路上,不在长安。这个事实,谁也不敢去否认。所以最终被推出来的替罪羊,应该就是你说的那个无关痛痒的封大伦。至于贺东,会被当成这一次变乱的牺牲者之一,被蚍蜉的猛火雷炸死……呵呵。”
张小敬为之哑然。
李泌朝废墟里又走了几步,俯身捡起半扇烧黑的窗格,摆弄几下,又随手抛开:“可惜此事过后,靖安司是肯定保不住了,我大概也要被赶出长安去。不过你放心,我答应给你赦免死罪,就一定会做到;檀棋想跟你,也随她,我将她放免——只可惜了太子,他以后的处境,只怕会越发艰难啊……”
张小敬直起身子,走到李泌身边。他的肩膀在颤抖,嘴唇在抖,眼神里那压抑不住的怒焰,几乎要喷薄而出。李泌以为他要对自己动手,坦然挺直了胸膛。不料张小敬一咬牙,一脚踢飞了那半扇窗格,几乎怒吼而出:
“天子、太子、皇位、靖安司、朝堂、利益、忠诚……你们整天考虑的,就只是这样的事吗?”
“不然呢?”李泌歪歪头。
“这长安城居民有百万之众。就为了向太子献出忠诚,为了给父亲尽孝,难道就可以拿他们的性命做赌注吗?你知道昨晚到现在,有多少无辜的人被波及吗?到底人命被当成什么?为什么你们首先关心的,不是这些人?为什么你对这样的事,能处之泰然?”
面对这突如其来的狂暴质问,李泌无奈地叹了口气。他拍拍手,晃晃悠悠地走到宅邸的边缘。这里几乎是乐游原的最高点,可以远眺整个城区,视野极佳。
李泌站定,向远处广阔的城区一指,表情意味深长:“你做了九年不良帅,难道还不明白吗?这,就是长安城的秉性啊。”
张小敬突然攥紧五指,重重一拳将李泌砸倒在地。后者倒在贺宅的废墟之间,嘴角流出鲜血,表情带着淡淡的苦涩和自嘲。
张小敬从来没这么愤怒,也从来没这么无力。他早知道长安城这头怪兽的秉性,可从来没有真正喜欢过。他无时无刻不在试图挣扎,想着不被吞噬,却总是会被撕扯得遍体鳞伤。
忽然,从头顶传来几声吱呀声。张小敬抬起头来看,原来李泌倒地时引发了小小的震动,贺府门框上那四个代表了门第的门簪摇摇欲坠,然后次第落地,在地上砸出了四个深深的坑。
李泌从地上艰难地爬起来,用袖子擦了擦嘴角的鲜血。刚才那一拳,可是把他打得不轻。不过李泌倒没生气,他的声音里透着深深的疲惫和心灰意冷:
“这一次我身临红尘,汲汲于俗务,却落得道心破损。若不回山重新修行,恐怕成道会蹉跎很久——你又如何?”
张小敬摇摇头,没有理睬这个问题。他一瘸一拐地穿过贺府废墟,站在高高的乐游原边缘,俯瞰着整个长安城。
在他的独眼之中,一百零八坊严整而庄严地排列在朱雀大街两侧,在太阳的照耀下熠熠生辉,气势恢宏。他曾经听外域的胡人说过,纵观整个世界,都没有比长安更伟大、更壮观的城市。昨晚的喧嚣,并未在这座城市的肌体上留下什么疤痕,它依然是那么高贵壮丽,就好像永远会这样持续下去似的。
一滴晶莹的泪水,从张小敬干涸已久的眼窝里流淌而出,这还是他来长安九年以来的第一次。
(全文终)
后记一
天宝三载,是一个平静的年份。在史书上,这一年几乎没有值得大书特书的事情。尽管在民间盛传长安有神火降临,带走了许多人,可官方却讳莫如深。
同时,天宝三载同样也是一个重要的年份,许多人——包括大唐自己——都在这一年发生了巨大的转折。
在这一载的四月,贺知章的马车返回山阴老家,不过贺府以老人舟车劳顿为由,闭府不接见任何客人。没过多久,竟传出贺知章溘然去世的消息,享年八十有四。家乡的父老乡绅只有机会读到老人回乡后留下的两首遗诗,谁都没能见到其本人。消息传到长安,天子辍朝致哀,满朝文武皆献诗致敬,这成为天宝三载的一桩文化盛事。
与此同时,远在朔方的王忠嗣突然对突厥发起了比之前猛烈数倍的攻势,大有踏平草原之势。鏖战数月,突厥乌苏米施可汗战败被杀,传首京师,其继位者白眉可汗也在次年被杀,余部为回纥所吞并。自此草原之上,不复闻突厥之名。
朔方激战连连之际,东北方向却是一片祥和。一个叫安禄山的胡将在这一载的九月升任范阳节度使、河北采访使,仍兼任平卢节度使,成为天宝朝中冉冉升起的一颗政治新星。他的忠诚无可挑剔,赢得了从天子到右相的一致认同,认为可以放心将河北一带交给他。
但这些都不是天子最关心的事。他在天宝三载的年底,正式纳太真于宫中,并迫不及待地于次年封其为贵妃。从此君妃相得,在兴庆宫中过着神仙眷侣般的生活。
靖安司作为一个临时官署,很快被解散。靖安司丞李泌上书请辞,离开长安开始了仙山求道之旅。这则逸事,一时在长安居民中传为美谈。中途他虽曾回返长安,但在杨国忠等人的逼迫下,又再度离开。
失去了最有力臂助的太子李亨,仅仅只过了两年太平日子。从天宝五载开始,右相李林甫接连掀动数起大案,如韦坚案、杜有邻案等,每一次都震惊朝野,牵连无数。太子先后失去多名亲信,甚至还被迫有两次婚变,窘迫非常。他忧虑过甚,双鬓都为之变白。
这种状况,一直持续到天宝十四载的安史之乱。李亨并未随天子去蜀中,而是逃至灵武登基,遥尊天子为太上皇。于是大唐形成了蜀中太上皇、灵武天子以及远在江陵的永王三股势力。
就在这时,久未现身的李泌再度出山,前来辅佐李亨,但坚决不受官职,只肯以客卿身份留任。在他的筹谋调度之下,李亨得以反败为胜,外败叛军,内压太上皇与永王,终于克成光复大业,人称李泌为“白衣宰相”。功成之后,李泌再度请辞,隐遁山林。在肃宗死后,代宗、德宗两代帝王都召他回朝为相,李泌数次出仕为相,又数次归隐。他一生历事玄、肃、代、德四位皇帝,四落四起,积功累封邺县侯。
除了李泌之外,在安史之乱中还涌现出另外一位传奇人物。此人并非中土人士,而是一位景僧,名叫伊斯。伊斯眼光卓绝不凡。他活跃于郭子仪帐下,在军中充当谋士,官至金紫光禄大夫,同朔方节度副使,试殿中监,赐紫袈裟。波斯寺于天宝四年改称大秦寺,景教在大唐境内的发展达到巅峰。建中二年,伊斯在大秦寺的院中立下一块石碑,起名为《大秦景教流行中国碑》,用以纪念景教传入中土的艰难历程。此碑流传千年,一直到了今日。
但无论李泌还是伊斯,若论起命运之跌宕起伏,皆不如元载来得传奇。天宝三载之后,此人仕途一路平顺,且以寒微之身,迎娶了王忠嗣之女王韫秀,一时哄传为奇谈。安史之乱开始后,元载趁时而动,抓紧每一个机会,获得了肃宗李亨的格外器重,跻身朝廷高层。在肃宗去世后,他又勾结权宦李辅国,终于登上相位,成为代宗一朝举足轻重的大臣,独揽大权。就连李泌,也没办法与之抗衡。
不过元载专权之后,纳受赃私,贪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