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小敬“啧”了一声,懊恼地用手掌用力拍了拍自己的脸颊。这才坐了多久牢狱,自己就迟钝到了这地步。若换作从前,恐怕当场就觉出不对劲了。
“你们继续去支援姚汝能,我回去看看。”
张小敬当即回身,以惊人的速度跑回西府店。到了店门口,他“唰”地抽出寸弩,架在左肘端平,右手扣住悬刀,躬身踏了进去。
铺子里依旧非常安静,这次老人没有探出头来迎接。张小敬谨慎地扫视了一圈,然后走到高台的尽头与立柱相连的地方,一脚踹开侧面的小门,侧身闯了进去——寸弩的正面,始终对准着台子的方向。
在台后,张小敬看到老人靠着木壁旁的垫脚边,脑袋软软歪向一侧,眼睛瞪得大大的。张小敬过去蹲下身子,伸手探了一下脖颈,发现老人已经没了气息。他把尸体翻过来,看到背部腰眼有一道深深的伤口。
很明显,刚才老人跟张小敬对话时,台后站着另外一个人,正拿着利器顶着他后心。老人不敢呼救,只能通过种种暗示来提醒。可惜张小敬一时疏忽没有深究,以致其惨遭毒手。
张小敬目光一凛,将寸弩端得更平,朝店铺后面走去。从他刚才离开到现在,还不到小半炷香的时间,凶手恐怕还没离开。
高台的后面是个略显杂乱的长间,房间正中是张方案,上头搁着几卷账簿、小衡秤和绞剪。周围一圈高高低低的檀架上,摆满了各式各样的金银器物,每一件都擦得锃亮。地板上还躺着十几个包着绣角的蒙兽皮大箱子,有几个半开着箱盖,可以窥见里面金灿灿的诸国钱币。
西府店除了做金银器经营,还有一项业务是汇兑,大秦、波斯、大食等地的金银钱币,到这里可以折成大唐铜钱绢匹,反之亦然,所以这里才会有万国泉货汇聚。
几个伙计和护丁的尸体躺倒在这些钱财之间,他们都是心口中刀,这样出血不多,血腥味不易被外人觉察。
张小敬走过这一片狼藉,大概可以还原当时的场景:突厥狼卫闯进店来,第一时间干掉了店里的伙计们,恰好自己入内,狼卫胁迫店主蒙混过关。一等离开,就立刻出手杀死了店主。
这狼卫比靖安司估计的还要凶残,从一开始就没打算和平交涉。
张小敬深吸一口气,看到在长间的尽头有一扇虚掩的小门。门上挂着一把已被打开的方锁,锁眼上插着一把花柄钥匙。这应该是西府店里收藏贵重物品的小间。张小敬走到门口,拉住门把,先往外一拉,没动,只能往里面推。可他轻轻一推,觉得微有阻力,随即门内传来一连串叮叮当当的金器撞击声。
张小敬暗叫不好,急忙推开门去看。原来门里是一列向下延伸的台阶,通往店底的地窖,在台阶底部躺着一件摔扁了的菊瓣金盏。闯入者显然经验丰富,搁了一件金器在门里头。如果还有人推门而入,金盏滚落,可以立刻发出警报。
张小敬重新给寸弩紧了弦,然后一步步踏下台阶。走到底部之后,眼前是一条狭窄甬道,前方拐过一个弯,可以看到隐隐烛光。他身子紧贴着墙壁,慢慢先把寸弩伸过去,然后猛然跃进去。
屋里没人,只有一根蜡烛在壁上亮着。借着昏暗的烛光,张小敬看到这个房间并不大,物件也不多,但个个是精品,在烛光映照下熠熠生辉。张小敬一低头,看到地板上翻倒着一件鎏金仙人驾鹤纹的茶罗子,罗屉半抽出来,里面空空如也。
“该死!”张小敬低声骂了一句。很显然,店主把坊图秘藏在了茶罗子里,结果被狼卫给找了出来。
这可不是什么好消息。
在房间的另外一端,一张飞天挂毯半挂下来,墙壁后是一个漆黑的洞口,可容一人猫腰通行。这是店主给自己修的密道,这些商人从来都是狡兔三窟。估计那个闯入者听到警报之后,立刻就从这条暗道逃遁了。
张小敬冲向洞口,忽然脚步一收,把外袍脱下来裹成一团,先扔进洞去。几乎就在同一瞬间,洞里突然传来皮筋响动,然后一支弩箭飞射而出,正中外袍。张小敬间不容发地抬手,寸弩对准洞内射了一发,然后迅速补箭拉弦,又补了一发。
洞中之人心思缜密,故意不去熄灭房间里的蜡烛,埋伏在洞口里侧。倘若有追兵冲到洞口,挡住烛光,便成了最好的靶子。不过弩机都是单发,张小敬用外袍废掉他的箭,占得了先机,不容他回填拉弦就补上两箭——在这么狭窄的洞里,几乎不可能躲过去。
不管射中与否,张小敬纵身入洞,前方黑暗中脚步声急促远去。可见那两箭即使射中了对手,也不是致命伤。张小敬端着弩机,边走边上弦,紧追不舍。可只追出去十几步,他突然觉得脚心微微发痛,急忙抬腿,然后俯身一摸,才发现原来地面竟撒着一串铁蒺藜。倘若他追得稍微急了点,就会被刺穿脚背。这么一耽搁的工夫,闯入者又逃远了几分。
不过短短几个呼吸之间,两人已经来回斗了数个回合。张小敬扫开铁蒺藜,抬弩盲射,同时大喊道:“伏低不杀!”可回应他的,只有更急促的脚步声。
这密道不算宽阔,拐弯却不少。好在一条路到底,没有任何岔路。闯入者在前头跑,张小敬在后面追。前者身上不知带着多少铁蒺藜,沿途抛撒得毫无规律,严重阻碍了张小敬的速度。但张小敬刚才那两箭,也对闯入者造成了不小的伤害,这能从蹒跚的脚步声中判断出来。
两人你追我赶,不知不觉追出数百步之远。张小敬忽然眼睛一眯,看到前头有一束日光投射下来,看来出口快到了,是个垂直向上的竖井。一个人影顺着木梯攀爬而上,等到张小敬冲过去时,那人已爬到顶端,推了几下木梯,发现在竖井里无法推倒,又没时间拆毁,就随手把空手弩砸了下去。
张小敬闪身避过,抬弩射击,可惜弩箭擦着那人的头皮飞向天空。他也扔掉弩机,手脚并用顺梯子爬上去。当他从出口探出头来,脑袋冷不防差点撞到一具辘轳上。
原来这个出口,被伪装成了一口废弃的水井,辘轳床阑一应俱全。张小敬爬出井口,第一时间抽出障刀,侧举到自己耳边,以防止可能的偷袭。障刀比横刀要短要轻,适合贴身近战,在井口这么狭窄的地方也能施展开来。
不过什么都没发生,闯入者似乎对设伏已经失去了信心,直接逃掉了。
从密道的距离和方向考虑,张小敬大概判断出来,这里应该是在西市南边的怀远坊内。这家店主本事不小,居然挖出一条跨坊的地道。
怀远坊里有很多胡人聚集,如果让那个闯入者混入其中,麻烦可就大了。
张小敬看到草地上的一串脚印朝远处延伸,立刻追了过去。这口井位于一座小庙的后院,这是个民间野祠,庙里供着华岳府君,连庙墙也没有,开门即是坊内横街。时值中元,不少附近居民都会来烧一炷过路香,香火还颇旺盛。
张小敬绕到庙前,看到一群百姓惊讶地指指点点。两个卖笼饼和羊羹的小摊子翻倒在地,一片狼藉。再往前看,一个头戴折上巾的年轻人趴在地上,手持马鞭,朝着一个方向大骂,显然是坐骑平白被抢。
张小敬面色一凛,若是让突厥狼卫抢到坐骑,可就前功尽弃了。他拨开人群冲到街边,飞身截住正好路过的一辆单辕马车。车夫猝然遇袭,下意识地挥鞭要抽,反被张小敬一脚踹下车去。车厢里一名女子惊慌地探出头来,张小敬大喝一声:“靖安司办事!征调尔马!”她吓得掩住胸口,又缩了回去。
张小敬手起刀落,斩断了辕马与车子之间的几根缰绳,跃上光溜溜的马背,双腿一夹,朝着突厥人逃遁的方向疾驰而去。
怀远坊里住户密集,道路拥挤,再快的马也跑不起来。张小敬很快就看到了前方那个纵马狂奔的身影,那家伙骑术了得,一路撞倒各种摊贩,引起一连串惊呼和怒骂,却始终保持着速度。
可惜张小敬抢的这匹坐骑不是骑乘用的,又没有马鞍坐力,再如何鞭打,也最多能与突厥人保持三四个身位,能看清他脑后裹的布巾,但没法更近了。
这两匹马你追我赶,在坊里的街道上奔驰,不时骤停急转,掀起极大的烟尘。路上的车子行人纷纷闪避,引发了更多骚乱。这番混乱终于惊动了坊里的里卫,两个卫兵手执用来拦阻惊马的木叉子,从街道两侧朝马头叉来。突厥狼卫右腿一偏,缰绳狠狠一勒,坐骑发出一声嘶鸣,前蹄扬起,刚好避过木叉的夹击,然后他迅速调整姿态,继续疾驰。
但这点阻挡,已为张小敬争取到了足够的时间。他猛然冲近几步,从腰间掏出烟丸,向前方投去。这烟丸含有白磷、硫黄、芦苇缨子、松香、樟脑等物,遇风而燃,燃则发烟,本是军中联络示警之用,靖安司也制备了一批。
他这一投,恰好把烟丸投入前头搭在马鞍旁的夹袋里。被抢走马匹的那个年轻人,可能是个正要去干谒权贵的文人,夹袋里都是一束束诗文。烟丸一燃,立刻把这些纸束都点着了。滚滚黄烟从夹袋里冒出来,宛如在马背上竖起一面流动大纛。
这一下子,突厥狼卫面临着两难窘境。如果对此置之不理,烟柱将会让自己无处遁形;可这个夹袋是用皮绳捆在马鞍旁,要解开必须腾出一只手,速度势必会大受影响。后头追赶的那个浑蛋,可不会放过任何机会。
他下意识地回过头去,看到追兵的独眼里满是冷笑,不由得心中一寒。那眼神他很熟悉,那是草原上最危险的孤狼。
狼卫一咬牙,往前又奔出数步,突然掏出匕首,顺着马耳狠狠刺入颅中。那马一声哀鸣,轰然倒地,狼卫借着跌倒之势跃入街旁的一条小巷。马匹的巨大身躯恰好挡住了巷口,形成一个绝佳的路障。随后赶到的张小敬不得不勒紧缰绳,停了下来。
他并不焦急。怀远坊的望楼看到黄烟以后,会第一时间击鼓示警,里卫会立刻封闭两侧大门。接下来,就是瓮中捉鳖。他不信这个突厥狼卫还能找出第二条跨坊的密道来。
那两个拦马的里卫气喘吁吁地跑过来,张小敬向他们表明身份,然后问这个方向能否通向坊外。一名里卫告诉他这是一条死路。张小敬又问巷子另外一侧有什么建筑没有。里卫犹豫了一下,说有。
“是什么?”
“祆教祠。”里卫有点苦恼地抓了抓头。
这条巷子走到尽头,视野突然开阔,形成一个宽约两百步的广场。在广场正中立着一座两层大祠。这祠白壁红瓦,四面皆有拱门,形制与中土迥异。门上镌刻着三只立在莲花座上的骆驼雕像,背承圆盘,盘有薪火,两侧有鸟身人形祭司侍立。
这祆祠屋檐用的瓦,皆为朱赤之色,状如火焰。一片一片相叠成片,让祠顶看起来如同一堆熊熊燃烧的篝火。
张小敬和里卫冲进广场时,广场上的信众已经嘈杂成了一片。祆教在长安不立寺,不弘教,这个祠只供长安胡人里的信众礼拜,所以广场上聚集的几乎都是胡人。
此时他们都面带惊骇,望向祆祠方向。张小敬独眼一眯,看到那突厥狼卫站在门口,双臂挟持着一个老者。那老者身披一件金边白袍,两条红束带交叉在胸前。
里卫面色大变,说那是祆祠的祆正府官,地位与中国一寺住持相仿。倘若他出了什么事,整个怀远坊的信众只怕鼎沸。张小敬略一点头,朝那边仔细端详。一直到这会儿,他才看清那突厥狼卫的面貌。不是曹破延,他的脸宽平如饼,双目细长,还有个大酒糟鼻。
突厥人中,祆教流传也十分广泛。但看这个狼卫穷凶极恶的模样,恐怕对可汗的忠诚还在对神灵之上。
张小敬跨步向前,走到祠堂阶前,居然说出一口流利的突厥语:“你现在已被包围了,如果放开人质,束手就擒,我可以保证你得到勇士应有的礼遇。”
突厥狼卫的匕首顶住祆正的咽喉,声音有些喑哑:“只有大汗才有资格称颂勇者之名。”张小敬嘿了一声,能选派来长安的狼卫都是死忠,劝他们投降比让天子不睡女人还难,区区几句话,休想打动。
不过对付挟持人质,他这位前不良帅,可有的是手段。
张小敬冷笑着迈步朝前:“你一定会死,但你的名字不会。接下来,我们会对外宣布,你供出了大汗与王庭的一切秘密,并亲自为大唐军队带路。很快整个草原都会知道,是这个人出卖了整个部族,是这个人玷污了狼卫的尊严。”
“不可能,你不会知道我的名字!”突厥狼卫发出沉沉的低吼。
“你可以赌赌看。”
张小敬把刀尖对准他的胯下,虚空一划,笑而不语,独眼里闪着狰狞的光。狼卫突然觉得嗓子发干,手腕不由自主地抖了一下。
突厥狼卫有个极其隐秘的仪式。每一个成为狼卫的战士,都会得到一位美貌女奴的侍奉,让他的阳具充分勃起,然后在上面文上一个特别的名字。当阳具垂下时,看到的是一个狼名;当勃起时,则显出本名。突厥人相信,阳具象征强大的生命,这会多赐予勇士一条狼命在身。
这个狼卫不清楚张小敬如何得知这个仪式,但他意识到,自己的尸体若是落入这个独眼男子手里,绝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放开人质,我会让你英勇地战死,否则你的名字将会永远耻辱地流传下去。”
张小敬走到距离两者五步远的地方,停住了。他在等待,等待恐惧在对方心里发酵。那位祆教祆正紧闭着双目,喃喃自语,不知是在求饶还是祈祷。
周围的信众紧张地望着这场对峙,甚至有些人跪倒在地,聚拢起一个小小的火堆,投入香料和油脂。祆教以火为尊,拜祭火神。这一举动引起了不少人效仿。一时间祆祠四周兴起了十几个小火堆,祷告声四起。
就在这时,广场上传出一声响亮的厉喝:
“还我马命来!”
一个影子从人群里嗖地跳出来,扑向突厥狼卫。突厥狼卫本来就极端紧张,猝然遇袭,下意识地手腕用力。那祆正脖颈泛起一道血光,口中嗬嗬,扑倒在地。然后那影子一头撞去,把突厥狼卫硬生生撞到了台阶下面。
这一下子掀起了轩然大波。祆教信众们先是惊骇地发出尖啸,接着全拥了过来,霎时将跌落台下的突厥狼卫团团围住,怒骂和拳脚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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