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没等他再次动手,窗外忽然传来一阵扑落落的翅膀拍动声,紧接着数只云雀从院里飞起。麻格儿眼神一凛,示意先不要动手,快步走到窗前向前院俯瞰。
树丛摇动,脚步凌乱,似乎有许多人在朝这里靠近。
麻格儿立刻回头,大声呼唤手下人都进屋。他本来有七个手下,三个被张小敬杀死,一个腿部中了一箭,能动弹的只剩下三个人了。麻格儿顾不得感慨,急速用突厥语交代了几句,三个人各自领命出去。
麻格儿扫视了张小敬和王韫秀一眼,不再管他们,也转身离开。隔壁屋子很快传来闻染惊慌的呼喊,看来他们只打算带走这位“王姑娘”。
短短几十个弹指之后,筑心阁一层的大门砰的一声,被重重撞开,一下子拥进来十几个人。他们冲到正厅,骤然停住脚步。只见一名大腿受伤的狼卫斜靠在一尊大铜耳炉前,手里举着两把手弩对准门口,地上还搁着两把弩。
狼卫同样也很诧异。他本以为闯入者是张小敬的同伙,起码也应该是禁卫军汉,可眼前这些人,个个斜披花布,肩露文身,俨然是浪荡京中的浮浪少年。
两边对峙了数息,一个浮浪少年沉不住气,大吼一声,举起手里大棒冲了上去。狼卫二话不说,抬手就射,正中少年额头。其他同伴大惊,急忙向后退去,又是三箭射来,先后命中三人。
“他没箭了!”
不知谁喊了一句,浮浪少年们又冲了上去。这次狼卫没办法了,只能躺倒在地,任凭他们拳打脚踢。这些少年显然没有旅贲军那么有章法,一见狼卫被打倒,立刻一窝蜂全都钻进正厅里,足足有二十多人。
为首的一个小头领在底层转了一圈,一指楼梯,示意几个人上二楼。很快上面传来消息,说找到了!他连忙举步登上竹阶,跑过走廊,看到二楼一处房间绑着两个人。男的捆在柱子上,女的瘫倒在地,十七八岁的样子。
小头领一喜,整个建筑里就这一个女人,这回应该错不了。
熊火帮今天绑架了一个女子,结果中途跑掉了。据追赶的小混混讲,那女人被一群来历不明的胡人带入这座宅邸。熊火帮把整个万年县视为禁脔,在自己地面上人被劫了,怎么能忍这口气?于是这个小头领纠集了一批无赖少年,打算把人劫回来。
小头领叫了四个人把那女子带走,别耽误;至于那男的,不认识,不必管。
他目送着押送队伍离开,心情忽然变得很好,这将是他在熊火帮一次里程碑式的立功。小头领信步踏上二楼高亭,远眺片刻。只见远处曲江锦绣历历在目,景致怡人,不由得心生感慨:“有钱人就是他娘的会享受!”赏了一会儿景,他背着手,学着名士风度慢慢踱着下了楼。
走着走着,小头领忽然觉得脚下有些异样,一低头,发现一道浓浓的黄褐色小河顺着楼梯淌到一楼地板,味道略刺鼻。
他蹲下身子用手指一抹,判断出应该是蓖麻油,不禁大为疑惑。这宅子不是没人住吗?怎么会有这东西?小头领抬起头,看到在阁楼的梁架四角,挂着好几个陶罐子,罐口倾斜,正源源不断地往楼下淌油,七八道浊流汇在一楼地板,形成很大一摊。
他猛然瞳孔一缩,急忙朝楼梯下跑,边跑边喊道:“快!快杀了他!”话未说完,脚下一滑,整个人踩着蓖麻油跌下楼去。浮浪少年们没听见警告,反而指着他的狼狈样哈哈大笑起来。
就在这时,惨遭围殴的受伤狼卫从怀里摸出一个火折子,奋力一吹,然后丢到油上。油火相逢,呼啦一下子就燃烧起来,火苗子顺着油线迅速蔓延整个一层的地板,如金蛇狂舞。
这个阁楼是竹木结构,墙壁、廊柱和楼梯转瞬间也被引燃,大大小小的火蘑菇从木缝之间冒头。昔日清雅散逸之地,霎时就成了佛经里的火宅。
浮浪少年们傻了眼,纷纷想要往外逃。奈何人多门窄,一下子把门口堵了个水泄不通。来势汹汹的油火席卷而来,把未及逃出的人一一吞噬,只留下绝望狂舞的身影。
在二楼的张小敬感觉到脚下有腾腾热气升起,又听到鬼哭狼嚎,知道入侵者肯定中了狼卫的圈套。
狼卫既然选了这里作为落脚点,自然会有所准备。这栋竹楼里悬满了蓖麻油罐子,一旦有不可抗拒的外敌入侵,他们就会倾翻油罐,伺机点燃,然后迅速逃走。龙波之前时常过来,就是在做这种准备。
张小敬知道如果再这么待下去,自己也会被活活烧死。他之前一直在悄悄活动手腕,绳索已经松了不少,只消再磨几下就可以挣脱了。可就在这时,地板的边缘发出一声尖利的摩擦声,整个阁楼微微抖了一下,随即整个屋子的每一处连接都开始咯吱咯吱地响起来。
张小敬暗叫不好。这些狼卫果然心狠手辣,不光布置了蓖麻油,而且还把底楼和二楼之间的几处榫接处和支撑梁虚接。只要大火一起,很快就能让整个阁楼坍塌下去,楼里的人就算没被烧死,也会被砸死。
他的左手断了一指,没法解开手腕的绳索,只得拼命弓起身子,利用臀部的力量狠狠砸向地板。这种竹木制的阁楼用的是桥搭法,二层地板都是用竹板嵌合在木架之上,本身不算坚固。张小敬化身为一个大锤,一锤一锤敲击着它脆弱的支撑,一定得抢在阁楼整体倒塌之前把地板弄倒,才有一线逃出去的生机。
在张小敬臀部的连续锤击和下面火焰的夹击下,地板很快发出一声哀鸣,先是一头猛然下沉,然后轰隆一下,主体部分斜斜砸到楼下去,在大火里辟出一条倾斜的滑台。
可惜捆着张小敬的那根柱子没有折断,死死卡在中间,把他的身子架在半空。张小敬挣扎了几下,发现不行,急忙调整了一下姿势,让手腕上的绳子对准蹿上来的火苗。
这条绳索是用岭南蛇藤编成的,用油浸泡过,韧劲十足,但不耐火。火苗一燎,立刻就烧起来了。张小敬强忍着烧灼手腕的痛楚,让绳子烧透,然后用力挣了一下,两下,到第三下终于把它扯断。
可他没时间庆幸,立刻踩着尚未燃烧的倾斜地板,朝前跑去,双肘护住脸部穿过数道火墙,冲到一处熊熊燃烧的窗口前,奋力向外一跳。燃烧的窗格十分脆弱,被张小敬硬生生撞碎而出。他甫一落地,先打了几个滚,把自己身上的火压灭。
在下一瞬间,阁楼的主体结构轰然倒塌,火点四溅,小阁彻底变成一个熊熊燃烧的柴堆。
张小敬趴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息着。他的眉毛头发焦掉了不少,两个手腕都被烧伤,腰上还有一道触目惊心的长伤,那是跃出窗子时被边框的竹刺划的。
没过多久,外面传来纷乱的脚步声。张小敬以为还有敌人,他勉强抬起脖子看了一眼,肩膀不由得一松。
冲入后院的,是大批身着褐甲的旅贲军士兵,居然是靖安司的人马赶到了。旅贲军一看火势如此猛烈,不待长官下令,自发地分散开来,开始在筑心阁周围清出一条隔火带,避免蔓延。
一个壮硕的身影走到张小敬的身前,把他搀扶起来,口称恕罪来迟,不过没多少热情在里头。张小敬定睛一看,是崔器。他顾不得关心自己状况,急切地抓住崔器的胳膊:“你们进府时,看到别的人没有?”
崔器对这位张先生并不怎么信服,只是抬了抬下巴:“就看见几个熊火帮的闲汉!”
“熊火帮?”张小敬一听这名字,独眼里闪过一道意味深长的光芒。
崔器闪开身子,张小敬看到在院廊里,好几个侥幸逃生的浮浪少年正垂头丧气地蹲在地上,被几把钢刀监视着。他们大概是刚逃出去,正撞见旅贲军。
张小敬喝道:“快!快敲九关鼓!狼卫刚离开不久,就在附近!”
崔器一听“狼卫”二字,眼中凶光大绽,立刻对身边的副手发出一连串急促的命令。
靖安司有一套层次分明的示警体系。望楼上九关鼓一响,不仅本坊的坊门要关闭,周围八坊同样都要关门封闭,同时在这九坊之间的十六个街口,都要设置拒马与横杆。
从熊火帮闯入宅邸再到旅贲军赶到,前后只有短短一炷香的时间。狼卫撤离时还拖着一个闻染,行进速度不会很快。九关鼓一响,一个大网会牢牢封锁住九坊之地,让他们无从遁形——如果有必要,其他坊也会敲响九关鼓,一圈一圈封锁开来。
崔器在这方面很有经验,下令修政坊敲响九关鼓,同时还派遣了四队旅贲骑兵,向四个方向搜索前进。布置完这些事后,崔器才蹲下来,吩咐左右拿些伤药和布条来,给张小敬包扎。
“你怎么会来这里?”张小敬问崔器。
姚汝能从崔器旁边闪出,手里捧着伤药,一脸愧疚:“我见您久入未出,就跑去望楼,通知崔将军前来救援——很抱歉,我没敢进去救您……”
他的愧疚是真心实意的。不久之前,他还义正词严地质疑张小敬的动机,甚至还要动手杀人,结果现在张小敬孤身犯险差点丧命,自己反而裹足不前见死不救。在姚汝能心目中,自己简直是个懦弱的伪君子。
“你一个人进来于事无补,及时呼唤援军才对。你的判断很正确,不必妄自菲薄。”张小敬淡淡地评价道,同时抬起手腕,让他给自己敷药。
崔器皱着眉头问道:“张先生,这一切到底怎么回事?”他的疑问如山一样多,府邸里明明潜藏着突厥狼卫,怎么会有一群混混杀进来?两边为什么会开火?筑心阁又怎么会烧起来的?
张小敬简单地讲述了一下自己的遭遇:先是潜入阁楼,然后被突厥人用王忠嗣的女儿胁迫,身陷敌手,然后熊火帮就莫名其妙地打进来了……崔器打断了他的讲述,脸都绿了:“你是说,王节度的女儿在突厥人手里?”
他说话的声音都在发颤。张小敬刚要回答,心中却忽然闪过一丝想法。
突厥人绑走的其实是闻染,但他若如实说出,接下来会怎样?靖安司追杀突厥人时,绝不会关心闻染的生死。
但他关心这个姑娘,非常关心。
整个长安城如果只有一个人可以救的话,张小敬一定会选闻染。
他在瞬间就有了决断。
张小敬缓缓抬起手,语气没有一丝波动:“没错,我亲眼看到她被突厥狼卫带走。”
崔器绝望地站在原地,顿觉天旋地转。
他原来只是个陇山的军汉,靠着些许战功和阿兄崔六郎的努力,终于得以进驻长安。荣华富贵还没博到手,便遭受了一个又一个沉重打击:先是阿兄被杀,然后自己又放跑了突厥的重要人物,现在居然又牵扯到朝中重臣家眷遭绑架。
崔器太了解朝廷的行事风格。这么大的乱子,朝廷一定得推出一个责任人接受处罚才行。李泌后台太硬,张小敬本来就是死囚,那么负责行动的自己,简直就是一个绝好的黑锅料子。
他要在意的,已经不是如何建功立业,也不是为哥哥报仇,而是如何保住自己一条性命。
张小敬推了他一下:“崔旅帅,他们都等着你下令呢。”崔器如梦初醒,霍然起身,气急败坏地冲手下吼道:“你们傻站着干吗?别救火了,赶紧去抓人!”张小敬又道:“通知望楼,让靖安司派人去王节度家里确认情况!”
“对!对!快去王节度家确认!”崔器已经失了方寸,对张小敬言听计从。
“还有……问问这些人,到底什么来路。”张小敬把目光投向那些浮浪少年。其实这些人到底是谁,他心里已经有数。万年县就那么几个帮派,辨认起来很容易——不过有些事,还是让别人去问会更好。
正好崔器胸中一股恶气无法发泄,他气势汹汹地走到被俘的几个浮浪少年跟前,用佩刀刀鞘兜头抽去,一个少年捂着头倒在地上。崔器犹嫌不够,狠狠又抽了几下,直砸得血肉模糊才罢手。其他几个少年吓得尿了裤子,不用问,立刻竹筒倒豆子,全交代了。
原来他们连熊火帮都不算,只是外围成员,跟着一个小头目来的。那小头目听说有一个老大看中的女人跑掉了,就藏在这里的荒宅里,于是过来抓人。
崔器追问那女人是谁,一个少年说姓闻,是敦义坊闻记香铺老板的女儿。崔器怒道:“谁问这个!我问的是另外一个女人!是不是王节度的千金?”那几个少年懵懵懂懂,哪里答得出来。崔器挥动刀鞘,死命地抽打,把那几个人几乎打死,也没问出个名堂来。
一直到有士兵跑过来汇报封锁道路事宜,崔器这才丢下这些人,心急火燎地赶去布置。
张小敬半靠在走廊,让姚汝能给他处置伤口。他受伤不轻,腋窝被狼卫旋掉一大片皮肉,手腕和背部又被烧伤。姚汝能小心地先用井水洗涤,再抹金疮药粉止住血,然后拿出绫布一圈圈包裹。这家伙的手指修长,手法娴熟细腻,比起绣女来不遑多让。
他的肉体遭受了如此酷刑,却仍坚持到了援军抵达,可是够硬的。姚汝能一边包扎一边暗暗心想,换了自己,可未必能挺住。张小敬任由他侍弄,眼睛却一直盯着宅邸外头。他的独眼里,带着压抑很深的担忧。
这个铁石心肠的卑劣汉子,居然也会担心别人?姚汝能暗道。
姚汝能忽然注意到,他的左手少了一根手指,上头裹着一块被鲜血半浸的麻布。姚汝能大奇,这是突厥狼卫干的?不对,在那之前就有了。姚汝能又重新回想了一下,确定在自己被打晕之前,张小敬的手还是完整的。
换句话说,这个断指之伤,发生在张小敬杀死暗桩的时候。一想到他出卖暗桩,姚汝能的怒气又腾地上来了。他不无恶意地想,难道这指头是葛老切下来的?
“这是印记。”张小敬忽然开口,嗓音有些沙哑。
“什么?”
张小敬的独眼仍旧望着外面,不像是给姚汝能解释,更像是说给冥冥中的什么人听:
“小乙是我在万年县任上培养的最后一个暗桩。他出身寒微,但人很聪明。我还记得,他去当暗桩的前一天,县里发了一笔赏钱。他老娘把钱藏好不许他乱花,说以后用来娶媳妇。可小乙居然冒着被他娘打的风险,偷偷地抠出来半吊钱,给我买了一份上好的艾绒火镰。他对我说,张头随身的火镰太旧了,打不出火,也该换个新的了。他还说,只要张头仍能打亮火光,他就一定不会迷路。”
“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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