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不得他干干脆脆给出个答案说他在意自己多一些。不过这口气要端着,不能留马脚。
除了不回答,还真的想不出别的法子应对。
怀王等了半天,等不来也就算了:“我从小,受过最大的挫折,也不过是得不到云柯一颗心。如今想想,不如吃得苦多些,好懂得珍惜。不过如今说这些,都晚了。歉疚说得太多,就显得假惺惺。”他轻扯缰绳,坐骑一声嘶鸣。枣红马响应般嘶鸣开来,落竹忙拽紧缰绳。天色渐渐昏暗,远一些的景物已经看不清了。怀王调转马头,落竹不远不近地跟上。回到军营天已全黑,士兵们分批去领饭食。怀王下马,将自己的缰绳交给落竹,由落竹牵去马厩。
一直到第二天大战爆发,两个人再没有说话。
最终决战
最终决战 怀王看家的兵器,并不是一把先皇御赐的七宝剑,也不是他自己醉酒吹嘘的青龙宝刀,而是一杆银枪。
锋利的枪头往前一送,手腕用力,两个瓦拉士兵轻而易举就上了天。摔下来时,自然断了气。他这般身先士卒杀人如切菜,身后战士只有冲得更起劲的才能赚下军功衣锦还乡。
这是决战了。
瓦剌平南王的首级被怀王遣人送到瓦剌王面前,亏得瓦剌王沉得住气,好酒好肉款待使者,还叫他安全返回。不过,使者回来不过三天,瓦剌王便率精锐亲征。怀王麾下人人经过一场夜袭,正嫌不过瘾,听说瓦剌王亲征,个个摩拳擦掌。只是大家预想中的迎击并未来到,明明个个都知道瓦剌王来袭,怀王那里却密不透风。没有军令谁敢造次,这口气憋啊憋,终于到昨夜傍晚,怀王宣布全军集合,嘱咐大家吃好喝好,明日一早,五里之外,迎击瓦剌。
这日半夜,草原上就起了雾。
借助大雨或雾气攻击,是本朝名将吴时的看家本领。怀王此生推崇吴时,这一招用起来自然得心应手。怀王平心静气,等了几日终于等来钦天监飞鸽传书,言之夜半必有大雾。趁此机会,打了瓦剌一个措手不及。怀王亲任先锋,率领一百精锐,硬生生将瓦剌军撕开一个缺口。后续士兵跟上,将一支瓦剌军硬生生打成两支。
瓦剌本就不擅排兵布阵,被如此冲击,也没什么阵型,只是靠着骁勇与我儿郎拼杀。怀王手下良将尽出,眼见怀王一往无前,各自也挥着兵器,叫怀王毫无后顾之忧,尽情一搏。而怀王也并没有一味冲锋,快意拼杀间,勒马回望身边的亲随。大好儿郎浑身浴血,双眼发亮,仿佛一头头饿狼,要敌人的血肉果腹。
转头,望向瓦剌大旗,无需迟疑,那是他的方向。
不过,他不需要走太远了。
瓦剌王见自己军队被击散,勃然大怒。其时浓雾渐渐散开,怀王玄色盔甲,雪白骏马,看得瓦剌王怒火中烧。自家兄弟兼得力大将就是死在这人枪下,自己一半精锐竟在一夜之间折损殆尽,此恨不共戴天!瓦剌族上下无论男女,从小学习武艺,瓦剌王从来不信,自己会输给别人。他的武器古朴简单,到他手中却无比厉害。心中意念一动,也不顾左右担心阻拦,□马儿与他心意相通,轻夹马腹,瓦剌王直奔怀王而去。
决战在即,自然全军动员。落竹给军医擦擦额上的汗,不为人察地瞟了一眼战场的方向。
第几百次祈祷,下一个满身血污躺在面前的,不要是他。
面前的士兵断了一条腿,疼得连喊的力气都没了,眼皮一开一合,嘴唇翁动着想说什么。落竹低下头,低如蚊呐的声音道:“我的妻子……给我生了两个大胖小子……”
“你放心,你肯定会活着回去!”落竹只来得及说这一句,面前的士兵便低号一声,昏了过去。
“什么肯定,”军医斜了落竹一眼,手里烧红的刀片熟练地切下士兵烂肉,“打这一场仗,少说万把人是要交待在这里。你肯定?哼,我自己都不敢肯定!”
落竹语塞,默默把手里一方巾子洗净。军医忙得脚不沾地,偏头见他若有所思,简直气不打一处来,轰他道:“要发呆别处去!别杵在这碍手碍脚!”
落竹被他说得脸上一阵红一阵白,认了错,仔仔细细给军医打下手。军医本来就缺帮手,见落竹不再魂飞天外,也就不去计较。眼见怀王天还没亮就带兵出击,一场仗打到下午,只有源源不断的伤兵被送来,却不见收兵。军医抬起头,望了一眼远处战场的方向。行军出击,轻伤不下战场。如今伤兵数目如此众多,瓦剌之凶残可见一斑。
善泳者溺于水,君不见名将吴时一生戎马,到老却是死于一场恶战。想到这里,军医也觉得自己想得过火,手上气力不自觉使大了,手下伤兵紧咬牙关一声不吭,额头上却密密麻麻都是汗珠。救人一事容不得半点马虎,军医赶忙集中精神。
到得傍晚时分,由远及近,地动山摇般的脚步声纷至而来。落竹站了一天,早就累得连腰都直不起来,可听见这个声音,也知道是收兵了。他捏住手里一瓶药粉几乎捏碎薄薄瓷瓶,强作镇定。军医也只是淡淡地扫了外面一眼,又埋头为伤兵止血包扎。脚步声越来越近,终于听到战马嘶鸣,近在耳畔一般。
虽然刚刚经历一场大战,可士兵退回营地时却只能听见脚步和马蹄声,没有一个人说话,也没有一个人喊疼。他们之中,必定有被敌人所伤自己草草裹了伤口的,可没有人说一句话,这便是军纪严明。
落竹手里越捏越紧,忍不住踮起脚尖向外张望。可什么也看不见,军医大帐不停有人进出,把外面的物事遮了个严严实实。军医擦擦汗,叫人把这个士兵抬下去休养,瞥了他一眼道:“你是王爷的下仆,还不过去看看?”
落竹如蒙大赦,脚底生风,话音刚落就奔到门前。一掀帘子,与娃娃脸撞个满怀。
“你这是……”娃娃脸浑身浴血,左边脸颊一道伤口,不停往外窜着血珠。他没有理会落竹,快步走到军医面前道:“徐大夫,您跟我来。”
娃娃脸表情严肃,军医也料想到必定有了不得的人受了伤,也不多问便收拾了药箱。落竹见他们走了,想了想,也跟上去。娃娃脸回头看了他一眼,欲言又止,终究没有阻拦。三人走了一会儿,转过一个帐子,便是主帅大帐。娃娃脸这才停下,对军医道:“王爷大败瓦剌王,逐敌十里外。如今,荀沃将军与杜晖率兵追赶瓦剌残部,王爷先行回营。”他顿了顿,压低声音道,“瓦剌王被王爷在胸口刺了一枪,没立即死,不过想来时日无多。只是王爷右臂……瓦剌王刀上有毒,王爷右臂挨了一下,如今……”
军医听了这半天才终于听到重点,气得狠狠瞪了娃娃脸一眼,抬脚就往怀王帐里去。落竹浑身颤抖不自抑,光是想想怀王可能受伤就已经心惊胆战,何况现在,那个人不仅受了伤,而且,刀上有毒!
怀王帐前守着大小将领,见军医来了,都让出一条路,落竹也就跟在军医后面进去,娃娃脸殿后。怀王斜倚在床上,脸色灰败嘴唇惨白,目光有气无力,对军医勉强笑了一笑,等看到跟在后面的落竹,笑得就有些苦涩了。
军医行了礼,拉过怀王的右臂,撩起衣袖。
落竹倒抽一口凉气。
走时还可提枪纵马的右臂,如今肿成两条手臂粗细,且青筋爆出,每一条都青得发紫。刀伤在肘部往上一寸处,伤口已经止血,只是从伤口向两边,渐渐发黑。军医问怀王可有不适,怀王道甫伤尚未发觉不对,又与之对战片刻,右臂窜麻几乎握不紧银枪。而后将之重创,手臂已经完全麻木无力,且眼前发黑,坐在马上,直想一头跌下去。他说完,看了看落竹,淡淡笑道:“如今好多了,有力气说话不是很好么?”
落竹摇摇头,咬牙叫自己度住这口气,把眼眶边上的泪忍回去。
军医道声恕罪,低头打开药箱,取出几瓶药剂,为怀王诊治起来。守在怀王床侧的是他的另一心腹大将,怀王不避讳他,抬起左臂,对落竹招了招,道:“你过来。”
落竹乖乖走过去,被他拉着手坐在床边。离得近了,怀王的手臂更加触目惊心,落竹别过头。
“若是我料想不假,此役之后,便可班师回朝。我曾经答应你,打完仗,就叫你回家,你如今,还回去么?”怀王问。
落竹一愣,道:“我……我自然是回去的。我生在江南长在江南,京城我住不惯……”
他咬了咬下唇,也觉得自己失言。
可怀王却捕捉到他话中一星半点的意思,知道他必定也曾想过,同自己回去。心中狂喜,面上却不敢表露,只是目光愈发沉郁:“剑开如今在逐云城,一时半会儿是不会去江南的了,你还回去,做什么呢?”
说到底,怀王对剑开是有怕的。落竹身边的人来来往往,可从怀王认识他到如今,除了自己以外,剑开可谓最叫他上心的人。况且这个情敌无懈可击,他连防备都无处下手。
“我回江南不是去找师哥,除了师哥,大家也都在那。”落竹瞥了一眼怀王的右臂,问,“疼么?”
“疼。”
军医的手下意识一颤,帐中人无不紧张起来。怀王左手虚按,示意他们无妨,对落竹道:“我只想再疼一些,叫你消气。”
“你别这样,”落竹低头,半晌方道,“我不气了,我累了,老惦记着是如何生你的气,劳心劳神,不若忘了的好。”
怀王心中一阵狂喜,浑身轻颤,连声音都没有底气:“那落竹……你还愿不愿意,同我一起?”
落竹轻咳一声,道:“你还是先解毒了再来惦记这些吧。”
帐中众人听到这里,心里都不免打了个突。大家都知道面前这个其貌不扬自成商人的叫做秦浮生,可为什么怀王却跟他叫落竹。好吧,即便他是落竹公子,可天下皆知,落竹公子已死,那这人究竟是……想来想去想不通,还没法问。怀王不避讳他们说这些话是信任,可出了这大帐,他们敢说出去一个字,说不定就会掉脑袋。
怀王被落竹堵了一下,知道这事不能操之过急,也就不再说话,闭上眼,靠在床边养神。他刚刚经历一场大战,又受伤中毒,其实已经疲惫不堪。只是见到落竹满脸担忧眼眶通红,强打精神与他说话,分他的神。这一养神,不知不觉便睡过去。军医为他诊治完,撒上药粉谨慎包扎好,落竹便扳着他的身子帮他躺好。这人睡眠很浅,这次倒是怎么翻弄都不醒。落竹探手一摸,果然,烧得厉害。
军医开好药方,交给娃娃脸。怀王心腹大将问他情况,军医道:“王爷中的毒,下官也只是听闻过,这是头一次见。此毒为瓦剌王室所有,解毒的方子,也是瓦剌不传之秘。下官只能用药暂且将毒性压制,至于解毒的办法,还要仰仗诸位将军了。”
心腹听了,不由怒火中烧,恨不得立即冲到瓦剌王面前将之大卸八块。娃娃脸告了罪,快步走出去,看他脚下坚定双拳紧握,大约有了对策。落竹给怀王掖掖被子,问:“这毒好解么?”
军医此刻已经知道此人在怀王心中地位不低,自然不敢怠慢:“下官不敢妄言。”
“解不了,会死么?”
“这……”
“罢了。”落竹轻抚着怀王的睡容,道,“我不要你偿命,所以,你不要死。你死了,到了下面见到云柯,不定又惹出什么事。我会吃醋。”
真假解药
真假解药 怀王烧了整整一夜,用尽了办法也未能让他消热。落竹衣不解带侍候在侧,怀王发抖时,便扑在他身上搂着他,他稍稍好些了,落竹看着他的手臂,也忍不住一阵阵抽疼。外面一直嘈杂吵闹,娃娃脸进来过一两次,叫了个人来跟他帮手,被他婉拒了。
怀王这般高烧昏睡,也不跟旁的病人一样说梦话喊疼,除了身子沉了点。落竹一个人照顾得来,就算照顾不来,此刻,他也不想别人碰他。
为什么以前他叫嚣着要给自己偿命的时候,他从来没有当真呢?
右臂已经整个儿变成黑的,铁棒一般硬邦邦得戳都戳不动。落竹又使劲捏了两下,睡梦中的人毫无反应,仿佛这已经不是他的手臂。
“怀王……南准……”落竹俯身,凑到他耳边,轻轻道,“你不知道怎样才叫喜欢一个人,其实,我也不知道。可我知道,若没有以前那些烦心事,咱们回到开始……”
他抚摸怀王下巴上一圈浅浅胡茬,眼泪一颗一颗,打在怀王唇角:“咱们回到那个时候,你说要送我一座城的时候……我愿意同你一起,一生一世,生生世世。天底下哪一座城,都比不上你在我心中的份量……”
只有在他昏睡着的时候,才敢说出这些话。
落竹一直觉得,自己同怀王之间,像极了一场博弈。他要百般算计,才能不落把柄。所以,从来不敢叫他知道自己有多么喜欢他,从来不敢告诉他,他给了自己一直以来最想要的东西,更加不敢让他明白,无论他心里的是云柯还是落竹,可落竹心里,只有他。
他怕一说出口,怀王就有恃无恐,有一次,践踏自己一颗真心。
他觉得,只要自己不答应不松口,那这场博弈中,自己就永远都会是赢家,永远都有抽身而退的机会。
他这般憋着一口气,每日夜里,都比前一日更觉辛苦。
能不能,再赌一次,再给他一次机会。
落竹擦擦眼泪。
再给他一次机会,就给他一次……
如果自己要得少一些,只要他对自己好就够了……
帘帐忽然被掀开。
落竹别过头,擦掉眼泪。打头进来的竟是荀沃,接下来怀王麾下众将鱼贯而入。落竹一眼便扫到走在后头的军医,起身给他让位。军医把了会儿脉,行到桌旁,提笔写下一张方子交给娃娃脸。落竹眉头一皱,刚要问话,军医对荀沃道:“将军,王爷服下此药,应该就能解毒了。”
荀沃松了口气,转头望向落竹,迟疑片刻,叫所有人暂且休息。众人走后,他才问道:“落竹公子?”
落竹点点头。
荀沃张张嘴,有些难以置信,脱口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