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大人,一个孩子,哪能吃得完?
他向来不喜欢这种浪费行为,不自觉就多看了两眼,这两眼,又是一口凉气。
那大人是落竹,那小孩,竟然是当今圣上!
他整整衣冠,赶紧走过去。落竹仰头,见到是他有点吃惊,刚要说话,他却一脸恭敬对那孩子道:“臣云柯……”
“云柯!”小皇帝打断他的话,“坐下一起吃。”
云柯虽正直,却不笨,见皇帝一个劲给自己使眼色眼珠子都要飞出来,也顺着话道:“那我恭敬不如从命。”
坐是坐下了,跟坐钉板似的不舒服,看着落竹,刚要说话,落竹抢先道:“他说他最恨的人就是落竹!”
小皇帝叼着个鸡爪子附和:“对,那个人不要脸,爬我叔叔的床。”
“咳……”云柯被呛住,“谁教您如此……粗俗地说话?”
小皇帝不在乎地翻个白眼:“难道不是么?”
“说不定不要脸死缠烂打的那个是你叔叔。”落竹使劲咬筷子。
“我叔叔才不会,我叔叔洁身自好。”
“我呸!”
“你不信,等会儿我家里人找来了,我带你亲自去问我叔叔。”
“对,他要敢说错一个字,哼!”
云柯算是看明白了,小皇帝还不知道坐在自己对面的是谁,落竹却已经知道这位是谁了。
他跟落竹使眼色:“孩子而已,莫要计较。”
“小时候不给他教训,长大了就无法无天了!”落竹瞪他,“他现在这样,都是你们惯的!”
云柯又是一阵咳嗽。
“我怎么了!”小皇帝一愤怒,半截鸡骨头从嘴里飞出来。
“没礼貌没教养!”落竹指着这半截鸡骨头。
“你!”小皇帝拍案,“我不吃了!”
“随你。”落竹把荷包一倒,十两银子掉在桌上,“我钱不够,叫你家里人来给钱。”
小皇帝指着云柯道:“你给!”
“咳,我来这里,也从来不带钱……”云柯苦笑。
小皇帝愤怒地瞪着他,云柯刚要说话,落竹得意道:“没辙了吧。告诉你,大人说话你要听,什么不要脸爬床,这话是你一个小孩子说的么!这么小就不三不四的,长大了谁还愿意听你说话?”
“不用你管!”小皇帝赌气把头转到一边。
“对,我不管,你身边的人,你叔叔,他们宠着你,舍不得管,你自己想想,你会成什么样。”落竹见小皇帝表情有些松动,语气也渐渐放软,“我是觉得你是个好孩子才说你,换那些掏人钱包的坏孩子,我才懒得管他们呢。”
小皇帝还是扭着头,耷拉的嘴角却一点一点松懈,眉梢一动一动的,转过头,小声问:“我才不是那些偷人钱的坏孩子呢。”
“你要是不改,早晚会成那样。”
“那我改还不成么?”小皇帝瘪着嘴,像是要哭。
“改了就是好孩子了。”落竹丢了一块鸡腿肉进他碗里,“不骂人,不欺负人,不随随便便冤枉人,就是好孩子。”
小皇帝咬了一口鸡肉,点点头。
“那你告诉我,谁跟你说落竹坏话的?”落竹这才问出这一会儿他想问的真正一句话。
“我身边的人,伺候我的,那些人……”
“他们说什么你就信什么?”落竹讥笑一声,“眼见为实,在你没亲自弄明白之前,别听人家一面之词,懂么?”
“懂了。”
“等你真正见到落竹,跟他说了话,坐一起吃过了饭,你再判断,他是不是个好人,明白么?”
小皇帝点点头,轻轻“嗯”了一声。
“以后,遇见别的事也要这样,知道吧?”
“我知道了。”小皇帝指指一盘鱼,“你吃。”
落竹举起筷子,对云柯笑了一下。
云柯叹为观止。
眼见为实
眼见为实 刚刚的情景,若是叫魏相或者怀王看到,只怕立即便惊掉下巴。
落竹吃了几口,见他不动筷子,随便指着一盘菜道:“你不饿?”
云柯一笑,道:“你们怎么会遇上?”
“我出来逛逛,恰好……”
“巧遇!”小皇帝给落竹使眼色,叫他别揭自己的底。
“对,巧遇。”落竹懒洋洋道,“碰见了,聊了几句,投缘了,一起来吃饭。”
云柯心里也明白,真相并非如此,可何必追究,其中缘由,自有怀王操心。他对小皇帝笑笑,道:“您放心吃,这家店的老板我熟,可以记账。”
小皇帝叼着一棵青菜抬头:“你刚才怎么不说?”
“我刚要说,就……”云柯无奈地看着落竹。
落竹丝毫不解他为何看着自己,更加忘记是自己刚刚打断云柯的话。他低头吃东西,忽然发觉两人都不说话了,抬头,问:“你们都看着我干什么?”
云柯垂眉一笑,说不出的好看。小皇帝看看他,再看看落竹,看看落竹,再看看他,细细的两条眉毛微微拧起来。
“上次匆匆一别,些许失礼之处,事后想起,很是自责。”云柯道。
落竹不提防他忽然换上如此正经的语气,嘴里的东西咽下去,道:“没事,我没放在心上。有空常去玩啊。”
云柯笑道:“自然。”
然后就冷场了。
小皇帝吃饱了,把筷子一放,道:“云柯,你记上帐,我们走吧。”
“去哪?”落竹问。
“去找我叔叔啊。”小皇帝一指云柯,“他认识我叔叔,能带路。见到我叔叔,我让他把钱给你。”
“得了!”落竹心想,你可别叫你叔叔知道我忽悠你的事,“那钱我不要了。”
“为什么?”
落竹“嘿嘿”干笑两声,道:“你叫云柯带你去找叔叔吧,我还有个小仆,我得去找他。”
“小仆?”云柯想起总是跟在落竹后头的阿碧,会意道,“也好。”
三个人一起下了楼,小皇帝正撒着娇问以后该如何找寻落竹,门口却忽然被人围了起来。云柯沉下脸,前跨一步,挡住小皇帝。落竹也有点惴惴,把小皇帝搂在怀里,可紧接着走进来那人,却让他不自觉松开了手。
云柯垮下肩膀,轻笑道:“南准。”
怀王见到他有些惊讶,刚要问他为何在此,小皇帝已经扑到他怀中。
“皇叔……”
怀王把孩子抱个满怀,只觉得担了半天的心总算放了下来,语气不由带着三分怒气:“胡闹!”
“要不是你不告而别,我才不会偷跑出来呢!”小皇帝振振有词。
“那你不想想,出来了,出了事怎么办?”怀王揉着小皇帝的脑袋。
“我不怕,有个人救了我……”小皇帝转头,白白的手指一指,正好指在落竹想偷偷溜走的身影。落竹一副苦瓜脸,转过头,对怀王道:“王爷……”
怀王自从接到宫里传出来的消息,就心急如焚布置人手找寻小皇帝的下落。皇帝丢了,他怎敢张扬,王府暗卫倾巢出动,一个时辰后传来消息,小皇帝正在酒楼里跟人坐着吃饭。怀王当即便赶了过来,路上有个暗卫思索再三,告诉他,跟皇帝吃饭那人很像落竹公子。
“落竹,你想去哪儿?”怀王危险地眯起眼。
我想跑!
我不跑,就被小皇帝发现,他那个仇人,跟他吃了一顿饭,就在他眼前了!
你看你看,小皇帝已经觉得不对了,他缓缓转过头,他在注视着我,审视着我啊!
落竹干笑两声,小皇帝指着他的鼻尖,叫道:“你就是落竹!”
“对……”没办法了。
“你……你抢了我皇叔!”小皇帝控诉,“皇叔就是陪你去山里,才那么多天不见我!”
“啊?”
“皇叔一下朝就回去,都是为了找你玩!”
“……”拜托。
“你……你还掏钱把我从坏人手里救出来,还请我吃饭……”
“大概吧……”其实我没想救你,更没想请你。
小皇帝抓着怀王的手,眨着两只大眼睛,喃喃道:“我得仔细想想,你是不是个好人。”
云柯忍俊不禁。
怀王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些什么。
落竹等待审判。
好半天,小皇帝微笑着点点头,说:“如果你以后不跟我抢皇叔,你就是个好人。”
落竹叹了口气,走到他面前,问:“陛下,你喜欢你皇叔?”
“最喜欢了!”小皇帝答得理所当然。
“喜欢一个人,就是希望他高兴,对不对?”落竹瞟了怀王一眼。
“对。”
“那你问你皇叔,跟我在一起高不高兴。”
小皇帝仰头看怀王,怀王努力让自己的目光不要偏向云柯,轻声答道:“很高兴。”
落竹微笑,对小皇帝道:“你说呢?”
小皇帝扁着嘴,好半天,才说:“那我想皇叔的时候,怎么办呢?”
“那你叫人捎个信,他自然会去看你。”落竹捏捏小皇帝的龙鼻,“在他心里,你比我重要。”
小皇帝满意了。
“那我现在,算不算好人了呢?”落竹问。
“算。”小皇帝点头。
“那以后,你碰见那些说我坏话的人,怎么办呢?”落竹趁热打铁。
“我……我叫人掌嘴!”
“不用不用。”落竹摆手,“身正不怕影子斜,我不怕人说,只是,你记得我是什么样的人,无论有多少人说,你都不信,这就得了。”
“嗯,我不信!”小皇帝伸出手,要拉钩。
怀王一脸难以置信的表情,转头望着云柯,云柯表示理解,进一步表示,自己刚刚就是这种心情。
一行人便往回走。
小皇帝今日好不容易出宫,当然不愿意回去,死活闹着要去王府做客。怀王宠他,也就带他去了。他一会儿跟怀王说说话,一会儿跟落竹说说话,念叨着以后要常来玩,倒把云柯冷落一旁。怀王应付着小皇帝,却总是忍不住去看云柯。
这是那夜之后,两人距离最近的一次。
上朝时,两人也有过几次照面,却都没有说话的机会。怀王不知他是否还在生气,可听他刚才微笑着叫自己的名字,应该没有多少怒意了吧。他是怀王,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可在这个人面前,却总忍不住变得谦卑。
落竹挂念阿碧,叫人去把他寻回来。到王府下了马车,阿碧垂头丧气等在门口,竟然比他们早到。落竹一见他这样,就知道他肯定又差点把裤子都输出去。斜他一眼,示意他跟上,趁小皇帝不注意,问:“输了多少?”
“一百两,不算你给的那些……”阿碧泫然欲泣。
“呦,王小生帮你给的银子?”落竹远远地瞟了一眼跟在怀王身后那人,那人耳朵一红,低下头。
“他说,那是他的老婆本。”
“可真是情深意重啊……”落竹道,“你一年不吃不喝,也才挣一百两银子,没本事还,就肉偿吧。”
“主子!”阿碧急了,“你还不知道,他都是为了你……”
“得了吧,又不是我赌的。”落竹促狭道,“一百两啊……”
小皇帝在王府走了一圈,深深觉得这里虽然没有皇宫大,但好在各色草木皆有,漂亮又繁盛。他闹着要把王府整个转一遍,怀王借口有事,叫落竹陪他逛,应了他等会儿一起喝茶,便把云柯叫到小花房。
花房里种着一棵鲜有的山茶,刚刚开花,清香扑鼻。云柯长长地嗅了一口,怀王道:“上回的事,是我不对。”
云柯一愣,笑道:“我早不在意了。”
怀王心口松了松,道:“酒后乱性,我……”
“都是男人,我懂我懂。”云柯坐下,仔细端详着这一棵山茶,“你出门那天,我来过府上,你不在,我就走了。”
怀王一惊,道:“为何下人们都没同我说?”
云柯故意讥讽:“我怎么知道,又不是我府上的下人。”他绷不住一笑,道,“不过那天,我在水塘边上遇见落竹了。”
“什么?”他们那天见过?
“他帮了我个忙,我很感谢他。”云柯叹道,“果然如他所说,眼见为实。若不是有这两面,我只怕一辈子都觉得,他是个以色事人的娼妓。南准,我明白你为何对他如此着迷了,这是个妙人。”
怀王听他这样称赞落竹,心里却没有一点高兴,反倒说不出的窝火。他一咬牙,道:“你说的不假,这么个妙人,我怕被人抢去,已经跟他拜了天地了。”
云柯深感惊讶,起身道:“拜天地?”
“对。”怀王缓缓走到云柯面前,逼视,“我是个断袖,只喜欢男人,你不是早就知道了么?前些年还假惺惺劝我寻个女子,你忘了,我从未有过侍妾,你唯一一次去男娼馆,我带你去的。”
“南准,”云柯下意识后退,这一退,退到桌子边,“我……”
“云柯……”
小皇帝拉着落竹的手,边走边问路边花朵的名字,连朵淡紫色的野花,他也偏要刨根问底。落竹被他问烦了,竖起眉毛道:“不要没话找话!”
小皇帝被他这么不软不硬地戳了一下,非但不觉得挫折,反倒来了兴致,拽拽他的手指头,道:“落竹,我发现了一件事。”
“什么事?”落竹压根不期待他有什么大的发现。
“我发现……”小皇帝摸摸自己的嘴唇,“你跟云柯,你们俩的嘴唇,长得很像。”
青梅竹马
青梅竹马 落竹下意识摸摸自己的嘴唇,再想想云柯淡如水墨的笑容,不解道:“哪里像了?”
小皇帝坚持己见:“这样看着,就是一点点像,笑起来的时候,尤其像。”
“像这样?”落竹露出一个温柔的笑。
小皇帝点头不迭。
“奇怪了。”落竹歪着头道。
“皇叔没发现么?”小皇帝说,“皇叔跟云柯是很好的朋友,从小一起长大的,应该更熟悉云柯吧。”
“有很多事,正是因为熟悉才不能一眼看出来呢。”落竹指指凉亭,“咱们过去坐会儿吧。”
“你累了?”小皇帝问着,往那边走。
“云柯曾经教过我诗文,是先帝时候的状元。”小皇帝坐着也不老实,一会儿左晃晃一会儿右晃晃,“他父亲是太傅,教过我父皇读书的。不过我不太喜欢他。”
“不能说大人坏话。”落竹轻飘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