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主,”方光宗这厢又起了话头,“不知可否卖小弟一个面子?”
令月敏感的屏住了呼吸,侧耳细听。
“大公子但说无妨。”赵真仍是笑容可掬。
“愚弟有一位授业之师近日仙逝,就在建阳郊县,若是去灵堂尽吊唁之责,可能就要离开建阳城几日。此事……不便与锦衣卫、六扇门说道,”方光宗瞥了一眼令月,“赵主,想请您行个方便,从您这儿借个人,不知可否?”
赵真闻言低声笑了起来。“这是你、我就能说的算的事,”他用手在他与方光宗之间比划了一圈,“有何不可?”赵真勾起的嘴唇弧度似笑非笑,“容我跟手下嘱咐两句,她马上就可以跟你走。这几日,她就是中军都督府的人了。”
令月被赵真招呼一旁,心下忐忑不安。
“只一件事,”赵真严声自袖中取出一绀碧雕花琉璃小瓶,“你的身体,自己要有数,”他的口气很是郑重,“每天一丸,切记,不能漏服。”
令月心虚的没敢抬眼,接过收好,低头称诺。
八年了,令月可是第一次任务在身的走出赵府。她心内满是雀跃,虽然此行没多少挑战和刺激,但她毕竟是有实战的机会了!
她利落的上了马,不料左侧的方大公子突然轻声递过一句话来。
“姑娘,还请把那玉镯,赐还中军府吧。”
令月在马背上一愣,玉镯?下一瞬,她又蓦然开朗。这方耀祖可真是一肚子鬼……当下苦笑一声,拱手轻言,“大公子,属下未曾见过什么玉镯,玉佩倒是见过一枚,但属下没收。”
“呵呵……”方光宗同样低声拱手,“多谢姑娘日前之恩。不过还望包涵,中军府暂还不想将此事传开。”
“属下明白。”令月肃颜顿首,事情能到这样的地步她已经很满足了,她不需要别的报答了!“举手之劳。大公子也太客气了。”她可以权当没这回事儿了!
过了四眼桥,便到了归鸿别院。令月下马正襟,自正门入了戒备森严的军府庭院。
俗话说,不怕不识货,就怕货比货。这富丽堂皇的归鸿别院虽说也是绿荫匝地,重峦叠翠;楼台花树,高阁凌波,但令月暗暗与下榻着云梦公主的积云别院一比,实在是,少了很多气质风韵,实在有人间与仙境之别……
看来,朝政还不算太乱。皇家与将军府,还是君臣有别的。
过了二门,便见一身湖色绉纱夹衫的方耀祖微笑候在甬道之侧。光宗屏退了左右跟随,带令月快步上前。
“大哥,傅姑娘。”方耀祖遥遥便亲切的打了招呼。
“这可不是傅姑娘!”方光宗正色低语着,“赵主说傅姑娘出去了,给了你换了一个女护卫来。”
——暗人脸上的面具,只有和真正主人在独处时才能摘得的。这是暗人的规矩。令月在面具下一乐,这方大公子还挺有闲情……
“大——哥,”方耀祖笑的很是自得,“你瞧她那走路姿势,”他皱眉取笑着,“两脚外翻,不知道的,还以为是男人偷穿了女装。你从赵真手下领回的女暗人,这样子不是傅令月是谁?少逗我了!”
光宗哈哈大笑,一时间摇头佩服。
令月闻言讪讪。她很是窘迫的并起了双脚,换了个女人该有的弱柳倚风站姿……
她真是忘了改了……可这个家伙嘴也太毒了,在人前一针见血,一点面子也不给!
入了花厅,下人上过茶点。便是令月摘下面具认主的时刻了。
光宗对她的容貌没什么流连,只就出城之事简单叮嘱了几句,令月的任务就是务必保证方耀祖这几日的人身安全,做到“寸步不离”。还有,要遵守暗人的铁律。不过,出城的时间,不是明天,而是今日。
吃过午饭后,方耀祖稍事休息,便与光宗告辞启程。令月换了一身男装,与耀祖同乘一顶大轿,在八名小厮、八名军士的护送下向北行去。
如此架势,令月突然觉出自己的存在好像没啥太大必要?除非是蓄谋列队刺杀,谁会来招惹这样的排场?
要说,生在权贵之家也不容易,去郊县祭拜个师尊灵堂,还得时刻提防着人身安全。哪里像她,自由之后若是想去哪儿,还不是两脚一动,身影就随行了吗?
无声之中,轿子平稳的行进着。过了湟水河、紫磨山。一个时辰后,竟突然向西——离了官道!
令月神色一变,她在轿中能敏锐的觉察出方向的改变和轿体的怪异,刚想起身去探,却被方耀祖伸手拦住。
“嘘。”他将食指放在唇上,眼神平静无澜,示意她坐好别动。
轿子颠簸了很长时间,终于停下了。
令月满腹狐疑的先下了轿,却发现所至之处四围一片荒凉。
以方耀祖为首的这队人未做停留,便急步上了正西石阶。
荒山,杂草,碑亭,平台……不对!是坟丘!令月诧异的四处巡视着,对,这布局,就是一片大家坟地!
这这……难道不去灵堂吊唁,直接就到墓地瞧了?哪里有这样的礼数啊……
——不该看的不要看,不该听的不要听,不该问的不要问。
她用铁律警告着自己。当下只能不停得瞄着方耀祖,眼神中全是疑惑。
“来凭吊一故人。”方耀祖瞧见见她那模样,轻声开口了,“大哥又不在场,想问就问吧。”
令月心下一松,想这人还是记得救命恩情的,没摆主子架势,那就好。
“新坟啊?”她望着碑亭的石台联板,随口接话了,“还没修好呢!不过偷工减料的厉害,典型被人给糊弄了……”
“嗯,有点眼力。”边走边瞧的方耀祖深以为然的颔首,“这地儿我刚买下不久,才修的坟。”
“你……”令月瞅瞅前方尚未封顶的豪华坟丘,又惊愕的瞪向了他。
“我什么我?”方耀祖笑了,“还说我书呆,你的脑子才呆呢。高堂俱在,我能给自己修坟啊?”
“……”令月讪讪,“我知道!你死了得埋到方家祖坟去!”她遂转头不再理会他。
绕过一废旧祠堂,沿途尽是废弃的石料木材,在落日的余辉下,观之愈加荒凉,令月牢记自己的任务,利刃在手,左右不离。
过了坟丘石墙,从荒地里突然蹿出几个庄稼汉打扮的粗壮男子,“二公子!”他们纷纷拱手作揖。
令月放下了手中利剑,细细打量起这一群不速之客。
——两眼有神,行事利落,干练,紧致,目无外神,脚不拖沓。
典型的军中之人。
中军都督府的自己人吧?潜伏在这儿做什么?她心下生疑。
“二公子!亏您神机妙算!”为首一位虬须大汉声如闷钟,“那四家都在建阳城抢的头破血流,这儿囫囵便宜给咱了!”
“进程怎样?”方耀祖神态沉稳,语速缓慢。
“有点情况,已经解决了。明个晚饭前,定能挖到地宫墓室!保证在那边正口听不到声响,看不出痕迹!”虬须汉自得的咧着嘴。
挖墓?令月惊异的竖直了耳朵,恐怕他们干的,不是什么见的了光的事吧……
“好好干!今晚我就住这祠堂了,有消息及时通报。”方耀祖满意的颔首,领着一众人大摇大摆的回了祠堂。
在简易的祠堂吃过了晚饭,乔装的军士就搬来了就寝用品。光宗的指令是“寸步不离”。那么除去尽量少的出恭,令月就绝对不能离开这个耀祖一步。
“你睡吧,我守着。”令月在地上的草席上盘膝而坐。
“傅姑娘,你我之间,非人前不必拘谨。”方耀祖见再无外人,也缓和了一直端正的神情,“你这样,我也别扭。”他无趣的笑了。
令月礼节性的弯了弯嘴角,寻思片刻,终还是没有忍住。“……你要挖谁的墓?”她好容易张了口又觉失言,“当我没问。”
“长平侯的墓陵。”方耀祖却干脆之极,没有丝毫遮掩。
“就是那个……”令月很是惊愕,用手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是。”方耀祖点头。
“可,听说六扇门一直不让下葬呢!”令月还是有些世事常识的,“人还没送进去呢!你挖它做什么?!”空穴一个,还没听说过有大动干戈的盗空墓的呢!
“当然是找东西了。若是下葬了,我们哪能这么轻松的来挖坟?”方耀祖笑着反问。
令月细细一想。哑然。不过,她还是想不明白且想明白,她寻思着自己毕竟是他的救命恩人,问他话,总不至于翻脸降罪吧。
“那……你怎么能想到,到未埋人的墓里找东西?”令月联想到庞潇潇所语,五军都督府来建阳目的不纯,她隐约嗅出点阴谋的味道……
“那还能到哪儿?”方耀祖笑了,“建阳城的侯爷府?想都不必想,早被各方人马掘地三尺了。你想,你要是他,不放府里,你会把不可告人的最重要的东西藏在哪儿?”
令月细细一想,又恍然了。她突然发现方耀祖的思维方式和赵真一直想训导她达成的方式一样,不过那单纯的教导和如今实事的启发,效果完全不同。她顷刻深刻领会了。
——换了一个立场想问题,令月马上觉察出了疑点。
“你们都成竹在胸,谋划妥当了,为什么要带上我?”她严肃的问道。
“保护我啊。”方耀祖笑的很含蓄,“因为你是赵真的人,一定不会太笨。”
“敢情拿我当挡箭牌、传声筒啊!”令月突然领会到了点什么。
“直达天听啊。”方耀祖夸张的拱手。
“哼……”令月郁闷的别过头去。半晌,她愤愤感悟道,“别看你这手无缚鸡之力的书呆一个,肚子里花花肠子还不少,别说,还有些过人的本事呢,谋划事儿还挺行……”
“噗!”正在喝水的方耀祖被话给噎到了,“当然,咳,”他认真的申辩着,“我还有点本事……多谢您的抬举了……我乃大明郡的解元、礼部的会元,若是今年殿试再不幸考个殿元,我可就是数十年内“三元及第”第一人了。书生怎么了?谋事又不是靠拳头,是靠脑袋。孔明、刘伯温,哪个不是书呆?你们暗人也一样,要想……”
“你知道‘暗人’?”令月没被前面那辉煌的三元及第迷惑,敏锐的抓住了疑点,她记得第一次在暗点茶馆,他明明说……
“知道啊,”方耀祖意正坦然,“是你,以为我不知道暗人是什么。”他一语中的。
“小狐狸!”令月忍不住了,咬牙切齿的痛骂道。
“呵呵……”方耀祖不厚道的笑了,“傅姑娘您说话这方式,可真不像一个女人。”他夸张的摇着头,“真不知赵主怎么想的,他也不怕他训人的一世英名毁在你身上……”
“我本来也没打算当女人!”令月气愤的回击着,她最痛恨别人因为不像女人而歧视她,“这都是命,院子里像女人的女人多了去了,可赵主就单就让我这样活着。我的命就这样好呢,用不着天天装温良恭顺!”
“呵呵……”方耀祖笑的更利害了,“你终归是女人,还是有个女人的样子好些。”他正了颜色,很诚恳的说,“过了这些年,终还归要嫁人的,还是学学前人吧,对你有好处。”
“学谁?”令月突然发现暗人不应该和主人顶嘴,她强制自己收敛了态度。“二公子且说来听听,在下好慢慢去适应。”
“嗯……学阴丽华吧。”方耀祖沉思片刻。
“娶妻当娶阴丽华?”令月嘲弄的笑了,“我若是男人,我也喜欢阴丽华。不过,将妻为妾,她也能忍了去,简直不是人。”
“那还能怎样?”方耀祖有些不屑,“这是最好的选择,且阴丽华最终毕竟是靠这个胜了。”
“我学不来,”令月利落的摇头,“太压抑了,那样会憋死我的。”
“呵呵,”方耀祖突然有些好奇,他凑过身来,“哎,说个假设啊,若你的夫君做了皇帝后不让你做皇后,你会如何?”
“我?”令月想了许久,吐出了四个字,“徐妃半妆。”
鸿门宴
方耀祖扑哧一声,笑开了。
“徐昭佩?嗯……我喜欢。”他含笑频频颔首。
“玩笑哪?为什么?”令月有些惊愕。她做过男人,她可是知道男人的喜好,徐昭佩这样的女人,除去还算美好的皮囊,很不讨人喜欢!
“我是说真的,你看啊,”方耀祖坐正了给她细细讲来,“阴丽华那样的女人太可怕,你想啊,她连这个都能忍,那天天对着你的神态言语,还不都是装的?还是徐昭佩好些,虽然有不少毛病,但毕竟能看到真性情,放心。”
令月头一次听到男人如此思维,很是费解,但慢慢一想,又似有些道理。
这一夜,待方耀祖睡下,她在地席上若有所思的神游了,她突然想到赵真的话,要用男人的思维去考虑问题。现在看来,男人和男人之间也是有区别的,诚岛的古怪老头、别院武功高强的袁大醉鬼、还有这个看似迂腐其实精明的不像人的方二公子,他们的思维和学堂里那些同窗,截然不同的呢……
翌日,令月在坟场祠堂内陪方耀祖无聊的候到黄昏,才等来了可以出发的消息。
看来挖个墓真是不容易,变数太多,谁也算不准时间。不过,时辰一推再推,偏偏撞在此时进墓穴……令月抬头瞅了眼似暗非暗的天空,还有阴风阵阵的坟场……不仅由衷赞叹,当兵的军爷们真牛,百无禁忌。说不定阳刚之气真辟邪啊,她紧了紧衣襟,寸步不离方耀祖,躬身下了暗道。
这条暗道,是从他们自建的坟丘一直挖到长平侯韩雄信的地宫。看来其中有内行在,令月边走边叹,一路墓道之上皆有两架木梯相接,一行七八人沿梯而入,如履平地,一切翻板、陷坑、利刃都化之无形。
不多时,众人顺利落脚地宫。由于韩雄信尚未下葬,也无人来偷,地宫光秃的很,干净而空旷。
执火信前行,令月好奇的看着方耀祖及一众人分散开来扣璧抚墙,半晌,一道暗门终于缓缓移出。
“二公子神人啊!”那虬须汉很是兴奋,“此处若是尸身下葬了,便封死看不到了!诡异,定是有鬼!”
众人将火把移入,便见到一青光宝剑高悬其内,晕蕴萤萤。这里面果然藏的东西!
“二公子,是吗?”众人群情激奋,七嘴八舌的询问道。方耀祖小心上前端详片刻,回身展颜点头。
找到了!太好了!一众人拍手称贺,兴奋之情溢于言表。
令月由于要寸步不离的保护方耀祖,她的站位很独特,而在这个方位,她敏锐的发现方耀祖有些怪异,他拿剑的时候嘴角虽在笑,但眼光扫视的却是剑下墙壁。
令月佯装不察,偷偷顺着他的眼光细细瞄去——那处石缝两侧竟刻着一段她看不懂的符号!
那符号颜色昏黄,且隐蔽在墓室灰暗中,离远了根本看不见!
“大